围城枯熬多日。
他耐心奇好,与勇闯伏关那会的刚猛判若两人,不急攻城,只这么围困着,一点点都不着急。
没有援军,熬不死他王昭云!
城楼上的守卫已做好拼死准备。兖关城处境十分艰难。纵然城中粮草拖得几月,符沅耐心再好亦绝等不到困兽弹尽粮绝。除了死死守住城门,亦没有其他路可走。穷途末路,不外如是。
又是三五日过去,
大寒这一日,天下着很大很大的雪,鹅毛飞絮自阴沉沉的天上剪落下来,裹挟着寒风,细雪入鼻凉到六腑。城楼上旗帜猎猎发响,铅云压的极低极低,像盖在人头顶的黑幕,闭日遮天。
守城将烽火台上的狼粪点燃,浓烟四起。号角震的人心颤胆寒。
符沅领于城下,全军待发。
这种时候,王昭云竟然不在城楼监军,他倒要看看英雄如何末路。
接过侍卫递来的玄弩架上手膀,箭羽穿过手指,百步穿杨,刚猛有余。悬于城头的旗帜应声落城来。
上首守防的领头人一声令,万箭齐发飞斥而下,好不骇人。
弓弩是羌人的强项,南人自来在骑射上不敌羌族。符沅有备而来,防御做的极好。一番箭林扫射过,未有半点威慑的效果。他跨在悍马上,气势迫人。
“中原的军就这点能耐,还是王昭云就这点能耐。你们王将军呢,叫他出来迎敌,本宫不跟你们打。”
“狂妄!”
“你个小小外域,蛮荒夷荻,口出狂言!”闻尚节道。
符沅眼色一眯,最厌有人以蛮夷二字泼他族。这个老匹夫,倒是会骂。哼,稍后先拿他祭刀。
他座下马儿被手中的缰辔勒的紧,原地打了一圈转,有些狂躁。符沅抬眸凝了一眼城楼上那个年过半百的中原将军,指着上面的人,露出狼一样的狞色,冷言:“你仔细看好脑袋,免得搬家。”
闻尚节往来战场几十载,节气上无人能及,就是站着死也是腰杆挺直,诚如他言,何惧蛮夷!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王将军”
见到王昭云来,南军定了军心。瞭望台上的士军奔下来在他耳下低语了几句,王昭云面沉沉,半响挥手,士卒恹恹退了下去。
终于出来了
“出来了,白旗呢?!”
“本将在你打上兖关围城那日便说过,可死,但是不降。符大将军便是将石头等出花来,也不会有结果。”王昭云道。
“王将军晓得是在做困兽之斗,困兽焉有好下场。本宫劝你莫要负隅顽抗,投诚投降才是正经。”
王昭云未有理会其挑衅之色。
他站在城楼上,气节高迈。面色悍然不改。
王昭云就是有这样定心的作用,一身风骨,磊落坚定。大约只有心怀天下为国为民的人才有这种仪姿了。无欲则刚。他的欲望,从来都不是为已。故而即便到了穷途末路,亦是凛凛不可侵犯。
这样的人着实是人才。琅琊王氏,确有风骨。可惜了。
符元摇头。“你开城门受降,或在城中挂满白旗,我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这话有些侮辱之意,不过经符沅口说出来,竟是有些惜才的意味。
征战这么多年,也不是第一回 面对面打,若是此人生在羌域,早就问鼎中原了。可惜就可以在这。
闻言南军怒。王昭云却一句话都没有说,肃面无言以对之,恍若未闻。越加显得下面的人如跳梁小丑。
符沅冷笑,不识好歹。不过他也非是真的劝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侮辱而已。其收了笑,露出一贯的冷毅。
他如今这样子,想是伤已经养的差不多了。王昭云却是大不能比。数几回的征战耗尽心血精力,他的精神是极不好的。加上旧伤未愈,眼下青黑,面色也青白,颇过度使用生命之态,呕心沥血,只怕早晚将心肺吐出,气绝身亡。
兖城已经是最后一道防守,援军延宕,要至早至了,不来亦不会在今日来。何处出了问题,王昭云已不再细究。只想的是如何才能最大保住兖关城中的民众,使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士军减少流血。符沅绝不会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
符沅何其精明,心狠不说,兵家之道学的透彻,知己知彼把王昭云的软肋摸的一清二楚“我们来谈一个条件吧,王将军,”他身后的士卒开出一条路,解押上来数百民众。
“这些都是你南国人。本宫从羌域打过来,一路捡来不少难民。你们中原人家国情怀深,宁死不离,不像我族羌人,山水哪里肥牛羊追哪里。本宫都打到家门口了还守着破屋子不走,这不是给机会又是哪样!白给的机会,你说捡不捡?兖关四面东捡捡西捡捡,就百十来人。”
王昭云咬牙,“两军打仗,与百姓黎民又有何干!”
他符沅都可以用生人去开死路,一路打过来,破关破伏死的羌人和盟友有多少,说尸积如山亦不为过,却见他连眼都不眨一下。这样的人,有多心黑,手段又多辣,以百姓威胁兖关的关令,便是真的杀了百十个百姓,又有何不可。
王昭云料想到符沅是歹毒的,只是如今用这个计谋来逼迫他,未免残忍又伤及无辜。
符沅不置可否,闷闷的笑声嘲讽至极,好不快意。他蓦地收了笑,肃道,“两军交战,怎会无关百姓。你身后数千将士卸甲归家,不是百姓又是什么!人人都道王将军仁儒,是翩翩儒将,果非是沽名钓誉!本宫只管要结果,给不给,还是要看将军。”他说的受用,十分运筹帷幄。听的却人无不大怒。这太小人了。
王昭云气血翻涌,克制的面色铁青。这样的人,真是天降的祸害。连手无寸铁的百姓都可以随意斩杀,再没有道理可言。
符沅又道:“王将军降还是不降?”
“………”
“休要伤我南国子民。”王昭云叱。
符沅置若罔闻。有羌军押解出一个老人,旁边的人会意,提起刀落,头滚落在雪地里,积雪尺后,掩了半颗头颅。
余众俘虏吓的惊乱,引起恐慌躁乱,当即被羌人用武力压制了。
王昭云面色青紫,紧握紫云红缨枪的手指关节白的泛青,整个人僵硬的寸步难行,仿佛顶了五岳。南国的疆土,百姓的生死,他要护的不多,却每一样都护的费力气,拿命挡下一片天,这片安稳却终究不得长久。
简直不把人命当命。
若待符沅攻下兖关,当真没有百姓的生路可走了。
“带上来!”王昭云咬牙吐出。
士卒押上来一位中年男子,非是南国人。
不错,此人便是之前被俘的羌人仓仆。虽是被俘,在兖关的营牢关了数月,精神竟是尚好,可见王昭云未有半点折辱于他。
人被带到城楼,王昭云看了仓仆一眼,而后移开眼对城楼下面的人喊道:“符沅,把你的军撤出二十里外,若再戮我中原百姓一人,仓将军性命不保。”
城下大军数以万计,鸦雀无声,王昭云的声音传入羌人的耳中,没有人敢动一下。
茫茫雪城极静,天寒地冻,呼吐是雾。雪飘在人身上,飒飒作响。这个浓冬真是极冷,极寒。
第238章 雪草芥 42
那方符沅面不改色望着一身凛凛风骨的王家嫡长孙,阴隼的猎眸毫不藏匿寡恩薄情。
天地极静,所有的声音都被天地吞噬,风雪刮的人脸面生疼。
“我们将军说了,将你的军队撤出二十里外,速撤!”城楼上有人又喊了一声。
只见符沅阴狠一笑,再开口,却不是对王昭云说的。
他眼神攫掠向王昭云,又移朝上首被俘虏的人,寡凉哂言:“你们中原有句话如何说的,英勇就义,便是粉身碎骨,也是高义。我羌族战士骁勇,何惧生死?随本宫打过来的千军万马,哪个不是高节义士英雄豪杰,皆都是我羌族的勇士!!慷慨就义,自有我族立长生牌追谥,光宗体面不说。高堂妻儿后代子孙亦自有荫恩,前途顺遂,可谓光耀至极。乃至高无上的荣耀。你们说是与不是?!”
他身后的千军高喊“是!”震声响彻兖关。
“仓将军,你乃我大羌的勇士。本宫自会向叔父禀明追谥并恩封你的族人,你可还有话带回去给她们?”符沅遥遥又补道。
城楼上的人面容沧桑,微一怔量,便往前跨了一步。他的手是被束着的,也是个有骨气的形容。听了符沅的话,仓仆已经晓得自己的路,他踏在城楼边边上,干裂的唇微微泛白,开口道:“属臣没有何话要带回去,大羌兴旺,族人安好便是仓仆之所愿。储王殿下保重,臣下先行一步。”纵身往下跃去。
仓仆的尸身落在城下,立即有羌人打马过来将他领过去。
符沅看了一眼道:“好生运送仓将军的遗体,我大羌的勇士,以储王之礼厚葬亦不为过。”
仓仆一死,有羌军怒迁南国子民,一怒之下,拽出难民俘虏,一呵气砍了十人脑袋,心狠手辣,颇有符沅的手段,说是其授意也未必不可。符沅面含讥诮问王昭云:“王将军,你当真不降?”
“符沅,休要狂妄!”闻老将军活了大半辈子,官虽不大,衔也不高,一生守疆戍土,与百姓分毫无犯爱之唯恐不及。今日竟让这个外夷当着面这般戮他子民,如何能忍。用钩固在城垣上,提着长枪滑下去,今日便是死,也是定不能咽下这口气。
符沅恐他不来。
闻尚节非是一般莽夫颟顸无脑,只怕是要用自己的身躯去打开符沅这个缺口,便没想过要活着回来。王昭云如何会不查,想要阻拦,人已经滑到城楼之下,如何阻拦都是来不及。
“闻老将军!”
众人亦是吃惊。
人人都晓得这下去就是无回,羌人虎视眈眈,谁不是想要他死。
闻尚节哪管。他戎马征战半生,何惧生死。
“蛮荒寇贼,屠我百姓,戮我子民,罪该万死!”他冲近敌军,早把生死看淡。
羌军等的就是这一刻,在他下城楼之时已欢呼雀跃,摩拳擦掌。如今正是好时候。不过这个中原的老将军也真是老糊涂了,只身战敌,简直就是找死。
成全他又何妨!
闻尚节打退一些又涌上来,羌军人多如蝼蚁,他靠着一腔热血拳拳爱民之心奋战。到底年纪大了,一鼓作气之后,再难支撑,刺在身上的枪越来越多,羌人像蝼蚁一样斩杀不尽,将他围的密不透风,浴血奋战。
绝不能开城门,城门若一开,城中百姓都免不了遭屠,生灵涂炭,全都成焦灼血土。
可是,能奈何,又待如何?
睁眼望着闻老将军死去吗?
王昭云血红着眼,速速取来玄弓,箭头苗向符沅,拉弓,开箭,力不虚发,势要射穿符沅的喉咙。
一箭便要封喉。
符沅骑在马上,身子往后一抻,箭险险擦过脖子,他顺手从马后的鞞靫里取出一只箭,直起身子,指向一旁被围剿的人。
闻尚节一振,身子踉跄瞪圆双目,殷红的从口中涌出来,怔怔望着兖城的方向。
这个老匹夫,这么多人还能拖这么长时候。围剿他的人见他左后背贯胸穿过的利钩倒箭,箭柄上的羌文沅字像一个施令,越加使这些人狂躁,肆无忌惮。
柄柄红缨利枪刺在那个戎马半生铁骨铮铮的老将军身上,他以缨枪支撑着半边身子,到死都不肯倒下。
“闻将军!”
城楼上的将士大喊,惊恸。
他这一生,历于斯,死于斯,虽不是功成名就,也是问心无愧。便是五马分尸,也是死的其所。
王昭云第二只箭射向符沅,符沅先其一步,一把夺过将士递上来的金镞箭,使了十二分的气力。箭羽飞驰,重重穿在王昭云左心口上,虽偏了不少,殷殷的血浸过甲胄汩流出来好不骇人。伤他不轻。
“王将军!”有人上来扶他。
士卒大喊。
城墙上一阵骚动,符沅睨着狭长的金丝丹凤眼坐看好戏。他王昭云有本事将细作打去自己的营中,便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被自己保护的人出卖吗。呵,中原朝中那些贪利图利的人,只要他符沅舍得本钱花得心思给点利,谁不出卖他!这样的家国小人也值得他王昭云舍命去护,当真是笑话。
“王将军,本宫若是你,早降了,这死死守着又有甚意思,倒不如早些缴械挂上白旗。我大羌也是爱惜人才的,断不会委屈你。”符沅隔岸观火说着落井下石的风凉话,心情十分愉悦。
因着他这话,城楼上的守卫,各个愤懑,皆叫嚣着要开门迎战,被王昭云斥住了口。
“不许开城门!擅开城门者,军法处置,格杀勿论!”王昭云费力道。城门大开,不攻自破,这样简直都不费气力,王昭云如何会让其如愿。便是守到最后一刻,宁死也绝不降!若是连他都倒了,身后的百姓,又有谁来护。兖关子民,不能死,拿命也要护!
那箭是符沅攻猛禽凶兽特意打造的金镞箭,箭头厚重而利落,带有金钩,王昭云伤的颇严重,他却死死支撑着,不倒下。宋城提了药箱奔上城楼,手忙脚乱的帮他处理伤口。伤口的血流得很多,殷红流淌不断。箭头虽然没有毒,倒是伤的位置危险,金创药都止不住血流。
宋城抖手抖脚替王昭云塞住伤口,触动箭,疼的人龇牙咧嘴。宋城眦红着眼,一滴眼泪都不留。“顾之,你忍耐着些,我帮你止血,我不会让你死。”
他们还有孩子,王昭云不会死,宋城这样想。
王昭云只道:“好,”他勉强笑了笑,想要露出柔和的神色以示她不要担心,却让心酸心疼得十指连心。
那是金镞箭。符沅的骑射好到这般登峰造极的地步,没有射中要害当场死去已经是老天开眼。王昭云耐着疼,额头上都是汗水,脸由开始的呛红忍的煞白,唇也煞白微微有些干裂。
宋城帮他包扎伤口,但是因为箭挡着,不好处理,又不敢盲目拔箭,怕引发大流血,只能简单给他处理。伤口太危险了,金创药效果不大。宋城咬着唇,心像在火上烤。
“没事的,我没事,你不要担心我。”王昭云摸摸她的侧脸,又抚抚她侧边的青丝,手上的力道轻柔的不得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力气的缘故,眼神却是温柔至极。
自他夫妻摒弃七年旧事冰释前嫌以来,王昭云待她事事处处皆好,惟恐不够。王昭云只悔从前待她不好。从前自己又怎会有眼无珠到那般地步,生生冷了她那么多年。除去念念的那个事情,他从来没有对她红过脸。念念那事,其实也不是她的错,他更恨的是自己。如今,还要她为自己担惊受怕,这实不该。
宋城只是摇头。她晓得的,皆是晓得。
她倾心他这么多年,又怎会不知这些。亦从未有怪过他啊。
王昭云站起身子来,他扶着城垣边头,望着下面黑压压的千军万马。
宋城亦看下城楼。
符沅望着城楼上的白衣女子,眯了眯眼。那上面的人瞥了他一眼,冷冷将眼神移开。那是恨。
直至今日宋城再次想到他的师父教给她的那句话,师父总说,“为医者,有救无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