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怜有一点说的对,军中戍务要在短时间完全交给别个,一点点都不过问,王昭云如何也不会放心。暂且如此也无妨。到底是放不下。
“江将军,恭喜听封,恭喜贺喜,”王昭云一边往外走一拱手,作揖趣他。
江怜槽牙一阵牙酸,“将将军,认不得还以为你王顾之结巴。”
王昭云笑。
二人出帐而去,笑声越来越远。闻尚节很是感慨,此二人总角同袍之情,令人生羡,年轻真好!
冠铸无双,侠满天下,庙堂就是他们的江湖!
他感慨自己老了,老当益壮的话不是人人都适用的。南国的江山,天恩泽被,世出能才,有望。
转身看见身后的人,闻尚节一讶,抱拳礼道:“惠王殿下”
不知他人何时在这里头的,倒一直不晓得。
陈继点点头。闻老将军看了他一眼,恭敬行了君臣之礼,便退出了帐。
陈继怔怔望着帐帘的方向,神色略悲戚。从前,自己跟他亦如此要好。
很好,很好,
好得他每每想起来,都恨自己。
“我姓王,名昭云,字顾之”
“陈姓,国陈,单名继,字舟孟”
第213章 雪草芥 17
虽被罢黜免了职,但开仓及时,药草流动出去,保住了很多百姓的性命,王昭觉得很甘心。宣旨官走后第三日,上京下派来增援的大夫和粮资药草陆续到,鼠疫很快得到控制。后经查,此次疫病确实是那几个入关的羌族商人染带进来的。闻尚节亲自将人拘提审查,除了中原话说得十分好,一番审查,未发现疏漏可疑。商贾南来北往,总是见多识广,中原话说的好也非是稀奇事情,本分商客,许是自己想多了,闻尚节想。
对比以前,王昭云赋闲在关令府的时间多了,偶尔去营中。以前,宋城很久见不到他几次。不过虽是一个屋檐,王昭云依旧对她淡淡的,宋城似乎也习惯,并没有要求更多的什么,这样就很好了。
这几日夏施的学课进步不少。瘟疫时日,小丫头随宋城身边像个小尾巴,于破庙里面帮手,治病救人,跑腿跑的十分勤快,人又好学,往往宋城没有交代的,她自家卖力的就做好了,一股脑儿钻研宋城给的那本草本千方,识文断字,辨别草药,两不耽误,是个十分难得的好苗子。
宋城很欣慰,难得露出笑。经过一个糖铺,宋城包了两大包山楂糖。
夏施喜欢吃这个。
才走进破庙的门口,便有人眼尖看见来人。
“宋大夫来了”
“宋大夫”
人些跟她招呼,
宋城点点头,不大爱笑,不过人些都晓得她心地好。
破庙里面的人已走大半,留下都是无家可归的,剩余十来个人,七八个在破庙门口的院子里翻地的翻地,浇水的浇水,准备种菜。看见宋城,有小孩子跑过来站在她身边,想靠近又不敢,怕弄脏她白色的衣裳。
宋城递过去一包糖,小孩接过,欢欢喜喜跑到一旁的枇杷树下吃糖去了,一下一下舔着手。
翻土浇水的人好心告诉她夏施在破庙的偏房抄字。宋城浅笑点头,朝人偏房子去,一身梨花素白,这不是凡间的女子,观音菩萨,救苦救难来的,让人油然生敬。
屋内夏施在学习辨别不同草药,各种各样杂七杂八晒干了的药草混在一起,她一手托了一本医术,看完一页,从盒子里筛捡出相应的放置一旁,如此反复循环。
小徒弟刻苦勤奋,一股好学劲儿,比当初的宋城还要过之。颜无期收她当徒弟的时候,她才九岁,学了十多载医术,也治病救人无数,宋城觉得都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踏实过,欣喜宽慰过。医道有人承,这真是比什么都开心的事情了,夏施是个天赋极高的孩子,将来一定能够悬葫名扬天下。宋城这样觉得,十分满足,亦十分欣慰。
听到身后的声音,夏施转过身来,见是宋城,小丫头露出笑,将书本铺平放在一旁,恭恭敬敬喊人,面上的小梨涡掩藏不住,微微一龇牙,就十分明显,要从脸颊两边的小梨涡开出花。宋城拍拍她的脑袋,袖子扫过小脸,小姑娘闻到了梨花的香味,觉得师父十分温柔。
抽查了她医理功课,她都一一答上来,没有出半点错。
宋城点头,“不错”。将特意给她买的山楂糖递过去,夏施伸手接过,放在了桌上。
“你怎么不吃?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味?”宋城以为她挑剔味道,“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师父下次给你带。”
夏施摆手,溜了溜眼睛,梨涡一漾,笑眯着了眼睛道:“待会儿再吃。”心头却想,待会儿她就把它藏起来,特别特别想师父但又见不到师父的时候才拿出来吃一点。
看出她的心思,宋城伸手拍拍她小脑袋温柔道:“不用留,你想吃就吃,吃完了,师父在给你买就是。”
她点点头,但还是想要藏起来。宋城随她,没有再说什么。又问了前几日要她看的人体穴位图谱,不懂的一一给她讲清楚,夏施听的认真。偶尔出出神,是盯着宋城衣襟上线绣的梨花,清冷微软的声音听在耳朵里,舒服极了,师父是天上的神仙,月水下的梨花五瓣。
讲的差不多,宋城嘱咐夏施不要偷懒怠慢,之后朝屋子外边去,帮身体有恙的人诊脉。问题都不大,一般草药能治理。给人写了药方抓了草药,上炉煎。
小小一方破庙篱院,你帮我,我帮你,一团和气。
宋城正在给人号脉,门口一阵骚动,随着一个人向她跑来,气喘吁吁。
“宋大夫,你快过去看看,有人吐血了。”
“何处?”宋城站起来问道。
“屋子里头,上回宋大夫你带回来的那个。”
宋城微一皱眉,想了想,记起来。
不过,好端端的怎么会吐血?
不及作多想,宋城阔步向那边去。
第214章 雪草芥 18
人半躺在床上呕吐不止,地上大滩淡红,又咳又吐,照看他的人急坏了,看见宋城连忙跑过来。
“宋大夫你快来看看人,我端饭进来就瞧见他不对劲,先是头晕,然后咯血,没会儿大口大口吐血,一口饭都没有吃,这么下去,怕是没命活了。”
宋城直朝床边走去,翻了翻那人的眼皮。人还有意识的,虚阂着眼。
感觉一双微凉的手触在脸上,那人动了动脑袋,瞧见眼前有个白色虚影,是她。
腹中一阵翻腾,人又俯身爬在床边吐。吐出来的秽物都带着红色,屋子里的人皆惊骇。
宋城伸手在那人颈脖脉息出探,后翻过他软趴趴的手,搭在脉搏上,一边号脉一边问照看他的人:“今日都吃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吃,进屋就这样。”
宋城又问:“昨日晚饭呢,进了何食?”
“大伙儿吃什么,他也吃什么,就吃了蒸煮红薯和萝菜汤,我们都没事儿”
换过他另一只手,在其胸腔几个穴位探了探,除气息紊乱稍弱,没有中毒的迹象。
将衣服给他拢好,宋城蹲下身子查看地上那人呕出来的秽物。
床上的人张口,虚弱道:“吃了几个覆藤和喝了半碗水”
宋城没大听清楚,问他:“什么?”
将秽物凑在鼻下闻了闻,宋城眉微微舒展,面色依旧严肃。
有人突然道:“想起来,昨日给他拿进来几个覆藤的果子”左右看了一圈,没有瞧见屋里有剩余的,想是吃了。
“我们也都吃了”
有人不解。
这羌人还是个娇气的,吃覆藤树的果子吐成这模样,也不像是个弱不经风的呀!
覆藤是野生冬果子,昨日翻地的时候,篱笆破墙处摘来很多覆藤果,又大又甜,分着吃了,也给屋里面养病的人拿了几个。因为大伙吃了都没有事,又都是寻常见的着的东西,不是稀奇物,便没往这上面想。
果然。
“知道了。”
宋城用帕子沾水净了手,从药箱子头取出针包,准备给他过银针。
人离本土,少不得要适应,尤在吃食,吃五谷,病从口入。
这人显然少来中原,对中原的食物水土大不服,北羌没有这东西,吃了,身体反冲,便呕吐不止呈中毒模样,吐出来的也不全是血,覆藤果呈红,假象而已。他习武,底子好,吐出来,稍后给他针灸,歇歇,用不了多时日便可好转恢复。
宋城交代不要给他再食这个。民众哪里还敢。他虽是羌人,刀兵灾难,匹夫无罪。人家在此处养病,没有要他性命的道理。
将他上身的衣服退去,宋城准备针灸给他过针。
“宋大夫,还是老朽来吧。”林老大夫过来来帮她。
宋城想了想,将针递过去,出了屋子,其他人也跟着出了去。
身为医者,宋城在行医治病时候是不大忌讳男女有别的。不过林老大夫体恤,这份情,她领的。
再进屋,端了一碗汤药。人大好,靠在床边上,已无碍的样子。
那人歉然道:“羌北没有这东西,在下头一回见,瞧着新鲜,仍不住贪嘴吃了干净,给宋大夫添麻烦了。”
“无碍,下回不要吃便是”宋城将药碗放在旁边,他伸手取得到。
那人一讶,“你不问我叫什么名字?”
从醒来便没问过,她不多话。
便是捡了小猫小狗也要晓得它的脾性,何况是个人,似乎只是她顺手救回来的,与其他人无异。
男子却是不晓得,虽是她亲自救回来的,在宋城处,也与瘟疫时破庙救治的那些百姓没有何区别。待他养好伤,该走他自己会走。
她没有特意交代饮食清淡,想不清淡也不行,破庙之中没甚大补,填饱肚子已经勉强。放下药碗,宋城嘱咐他好生歇息,注意养身体,没再多说其他。
“宋大夫还真是无情女子,”
听了这话,准备踏出的宋城脚步停下,转过来,有讶色。
那人正抬起药碗,一饮而尽,跟喝水一样,不见皱眉。
这话有些冒犯人,她不曾往心头去。出了门。
针灸之术果然见效奇快,没一会已能下地走路,过两日活蹦乱跳不成问题,与方前呕吐昏天暗地两个极端。
食物克人,在中原这个地方,男子觉得还是不要乱吃东西为好。
大伙都在忙碌着,一切也逐渐恢复正轨。破庙收留的难民将四周荒地开出种菜,预备自给自足。上都发下来赈灾的粮物还能支撑,年轻力壮的砍柴去卖,还有的去做工,互帮互衬,日子过得去,今年青黄相接不成问题,比从前流浪乞讨强多了。生病了还有宋大夫免费给他们看病医治,天下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事情了。
兖关有他夫妇二人,何愁不稳定,乃百姓之福气!
她承夫之志,得道多助,兖关百姓皆爱敬重于她。
有看不起病的直接上破庙来找她医治,再贱的命,皆得她爱重。
她……真真招人,欢喜。
他忽而明了,得她所救不过本能,不救他,也救别个。无心之举,好没道理的让他心软,好生没有道理。
错将明珠当鱼目,视而未见也未可知。王昭云,也有睁眼瞎子的一日!
他笑。
意不明而深长。
将药方写好,抬首,看见那边断墙边下的人正望向这边,宋城轻轻点头,以示礼数。
这会子已能下地了,还帮衬着其他人一起劳作,想来已无大碍。
男子亦朝她颔首,齿齐皓白。
第215章 雪草芥 19
立冬以后天气骤冷,再往后,应会冷的更厉害,兖关每年都会下大雪。以往早早就充实冬用的东西了,至来年开春,以安稳度过大雪寒冬。今年因瘟疫耽搁,关令府的贮备冬物延至现在还没有齐备。
疫情平息后,宋城倒是更忙起来。
除了外出帮人诊病,府里头少有落着休息,比下人还忙。随着忙出忙进的还有她十六岁的小姑子,王氏孙辈姑娘,王昭云的小妹,王念之。
说来惊险。
小姑娘思念长兄,又和邻里隔壁谢家哥哥闹脾气,千里单骑孤身一人兖关投长兄。
行到半路听逃难的人说兖关闹瘟疫,又逢边境敌国频频滋事,颇为混乱,只见人往外走,却不见往兖关去的。有好心人劝她速速回头,哪里来哪里回。
小姑娘牵着马儿有点惆怅。回,哪儿那么容易。浑身除三十个铜板,再无长物。往前走往后退举步艰难,只没有砍根冬青树削圆两头,抬个破碗以资盘缠。丢不尽琅琊王家脸面。咬咬牙,以周身三十个铜板换了二十馒头和两袋清水,骑着马儿,不敢走回路。
开始的时候一顿饭一个馒头,馒头越见少兖关却还不见影子。粮包日渐瘪,到后来整的都不敢啃了,一顿只敢啃半个,恐撑不住真的要去讨口。
饿肚子的问题需要解决,安虞也是头等大事。好在她自来做男儿妆扮轻车驾熟,又一路走的风尘仆仆,跟个小乞丐似的,也没人打她主意。大路上水洼边边蹲着照了照,她发誓绝对不要让谢家哥哥看到自己如今这幅德性,庶民还盼衣锦荣归呢,她不要讨口讨到家门口,不然日后便是同那定了亲的谢家四郎成了亲也要被拿这当笑话诟病她一辈子,不妥不妥,极不妥!
心一横,一身孤胆。
一走又是六日,粮包里最后一个馒头也啃尽,小姑娘耷拉着脑袋,亮晶晶的眼里郁满惆怅,而今真的在思考索性把衣服撕成一旒一旒,路边胸口碎大石。卖艺嘛,自是比讨口强得多,也名气些。只是显然年景不大好,逃难的人一处比一处多。
哎,她虽仗着哥哥教了点功夫,擒得住几个蟊贼,展得开几步拳脚,比划比划,不成问题,这卖艺资费也……颇难为情,还有后遗症。长兄若晓得自己这般糟蹋所学,得怄成如何,实在不好想。是了,万不能以琅琊王家身份示人,不然这莫大污点必是终身耻辱,搞不好还要带到谢家。想到谢荷那张脸黑成夜斗,啧啧……
她运气实在不差,没啧完,抬脸瞧见远处歇脚的蓬蓬头四角桌对边边坐着的两个人。一个白衣道袍,虽素,玉质之资,实在清凉,神仙也不遑多让,她是见过的。另一个,就更见过了。再没有比这更惊喜的事情,金榜题名洞房花烛都赶不上他乡遇故知,简直久逢甘露!
前脚奔得打后脚。
铛儿乍一见人很是防备,仔细一瞧,乖乖,不是她家孙小姐,夫人的小姑子又是何人哟!
等羌敌拔营退兵,才由铛儿领着人进了兖关。
见着王昭云的时候,王念之被狠狠训了一顿。生平第一回 见长兄发这样大的火气。
他一向和气脾气大好,只这一回她胆子着实大,也太不把命当回事了些!
瘟疫关头,羌兵流窜周边。王昭云想想就后怕得紧!
硬着心肠命人打了她二十个板子,硬是没有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