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竹篾摆在桌子上面,逐一将空了的小瓷瓶子添补满,擦拭干净瓶身的药粉,才又放回平时出诊随身携带的药箱子里。
都是寻常用得到的药物,隔段时日就要查看填补,以备不时之需。这些是她的习惯,就像将军和剑客的剑,要细心准备。治病救人丝毫疏忽怠慢不能有之,她心思比寻常人缜密细致,别人不甚在意的,她做得津津有味。
这个素衣温柔的女子,无不妥帖,玲珑细致。
在念念处,天下再没有比她更温柔得体的女子了,堪堪天上的仙女。
每每话到此,宋城总是嗔婉一笑。
王昭云宠她,也将她教的十分好,这也是十分难得,是他们彼此的福气。
不过,念念今夜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自上都王家的回信来了后,王念之明显守不住心神了,常常望着一个地方一盯老半天。
宋城将将把药瓷瓶子添补完,抬头见念念还在拖着下巴。凝着烛火一动都不动,这个姿势已经老半天,脸上一脸忧郁。明显有心事。
把药箱子合上提了放置在床下,宋城擦擦手,将灯光挑亮一些。
念念动了动身子,回过神来,继续盯着蜡烛,一双乌泱泱的葡萄眼映着灯芯明处,亮澄澄的,不怎么聚神,连宋城叫了她好几声都没有应一下。
宋城一笑。
“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已茎孤影绿,双影共分红。色夺歌人脸,乱香舞衣风。名莲自可念,况复两心同。”
没反应,
“荷盖满江鲜,谢郎踩红来,”
那边凝神九天的人忽而站起身其来,一脸喜悦,
屋内除了宋城嫂嫂,哪里还有第二个人。
明白自己被戏弄,王念之鼓了鼓腮帮子,像尾小鲶鱼。
若说呀,她和谢荷倒也是绝配,这个媒做的是极有水准的。当初那媒人也是颇有眼光的。
谁说他二人不是一对儿呢。
这才几日,就露出了这般形容,谢家荷郎可把小丫头的心抓得紧紧的了。小丫头有得苦吃哩!
宋城拿出白日被她不小心刮破的上衣,捻了捻针脚,眉皱的厉害。比了比位置,找准一个勉强觉得可以下针的地方磕磕绊绊缝补起来,眉毛却一直都不太舒展。一边下针,偶尔抬首跟那边坐着的人搭上一两句话。
“你若是这样想人家,便……”
“才没有想谁,”
“你呀,小脸都耷拉到凳子底下了,明明就是在想着人家,又有什么好丢人的呢,在我面前也也是口是心非。”宋城笑。
小姑娘结结巴巴,我了半天没有说出其他话来,有些心虚,又有些委屈难过。情窦初开,中意的少年郎让她惆怅。
上都来的回信只王家的,她没有等来心目中那个少年郎寄来的问候或是指责。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离上都后来了兖关?
不应该的呀,大哥快马送回王家的信里面有提了自己的行踪,不就是特意报下落平安的么。王家和谢家只隔了一堵墙,毗邻而居,没道理谢荷不知道。难道他不在家,或是故意不理自己?
王念之小眉毛越拧越紧,快要挤掉下来了。
宋城摇摇头,放下手中针活儿,走过去倒了一杯水解渴,又捡另一干净的杯子到了半杯温热的茶水放在念念面前,才转身自床上拿起刚刚缝补的那件衣裳走过来坐在桌子旁,将烛火取得近些,方便更仔细下针。王念之终于抬眼看了她一眼,要笑不笑,眼睛亮晶晶的,让人疼爱的紧。
这张小脸,明显就是在笑话她拿针。不就是刚刚说了她几句,还小心眼儿起来了,真真儿是让人又爱又恨。
“念念只晓得宋城嫂嫂银针拿得好,我从前听说,嫂嫂是不会针黹缝补的。”
“你少顽皮些,我也不用勉为其难的帮你做这些缝缝补补的活儿,你也晓得我拿不稳针线,偏偏还这样不让我省心,你就是故意的,巴不得我出丑是不了?”
“才不是,嫂嫂一双巧手使得天梭,上辈子定是天上王母娘娘的织布仙女,下凡投胎济世救人来的,这辈子才能拿得稳银针,做得下这么多功德之事。依念念看,这针线虽没有银针拿得顺当,也不那么差的么。这么巧妙的人儿,竟是我的嫂嫂!这一世沾光,念念下辈子投胎也能升到天上投个仙女做做。若出嫁时能穿上嫂嫂帮我绣的红嫁衣,那便更妙了。”她取过宋城刚刚剪线缝好衣裳,拿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靠着宋城,洋溢一脸依恋。
宋城捏了捏她清秀好看的小脸,“这张嘴巴真真让人欢喜,怕是就没有让你哄不开心的人。”宋城无奈,拧眉“我缝的嫁衣,你敢穿么!”自己不过才二十又三,虽也为人妇,哪里又懂。
再有,缝制嫁衣这种事情,自要她自己或是阿娘操手才是,再不济也要一个得夫君疼爱的女长辈经手才能吉祥,宋城觉得自己如何也不会是合适之人。况,针线活儿如何,最是清楚不过,虽被她哄的高兴,宋城未当真。
“如何就不行,嫁衣嘛,美丽自然是需要的,却也不是首要的,念念以为,还是心意最为重要。宋城嫂嫂若放下银针替念念缝制嫁衣,那才是念念福气呢,求之不得的。”
见她说的认真,宋城手一顿,不可置信:“你当真敢?”
王念之点头:“敢,如何不敢。”
她应得极为认真,半点不像玩笑。却是轮到宋城说不出话了。
她还真敢!
宋城竟无言相对。
见她不说话,王念之紧张道。
“宋城嫂嫂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念念很麻烦,很烦人?”
“没有,我们念念最讨人欢喜,不会厌烦。”宋城摸摸她小脸,觉得手心软软糯糯的。闻言,王念之顺势蹭了噌宋城手心,十分乖巧。
“那宋城嫂嫂可是应下念念了?”
“这个……”,
实在是……
便是她不嫌弃自己的针线,那嫁衣又岂是儿戏的事情。宋城如何敢拿自己勉强都十分不顺眼的水平去承下她的请求。
“嫁衣要漂漂亮亮的才和和美美。念念,阿娘已经在给你缝制了,不用再多,多也是无用的。”她言。
想来还是没有完全长大。
“怎会无用,念念的心愿便是穿上阿娘和嫂嫂亲手缝的嫁衣,届时由大哥亲自背念念上花轿,这样谢荷才不能欺负我。”她扬起小脸,颇为生动灵气。
小姑娘太执着。
“宋城嫂嫂,你是不是怕别人笑话你的针线活儿?”耳边凑近一个声音,宋城怔愣,吓一跳,点点头,素雅的面上难得有一丝窘迫的可爱。点完头意识道什么她又即刻否认:“不……”
念念接过话头,义气道:“没事儿,不会有人笑话你的。”她拉过宋城的手拍了拍,认真安慰。宋城哭笑不得。
“其实嫁衣阿娘已经锈的差不多了,只还差一件披帛,我跟阿娘说过,要留给你来做,花色边纹阿娘也已经用线色勾好,很容易的。其实绣的好不好真的都是次要的,念念只想穿阿娘跟嫂嫂亲手准备的衣裳,宋城嫂嫂你就许念念可好。”
她自小包袱里面取出一条绯红的半绣帛品,上面素丝已勾勒浅浅祥云鸟纹,长帛丝绦,柔软明丽,喜庆异常。
经她来过手,锈出什么样子未可知呢,阿娘也敢应。
不知道这丫头用了什么磨人的把戏让阿娘应下,真真苦了老娘亲!宋城又好气又好笑。
见她面色松动,王念之露出笑。
“要是锈不出个样子,别哭的。”她道。
话虽这样说着,却已在心里头思量如何来完成这个绣品才能让念念在出嫁的时候披上看得过去的锈帛。
先以废而不用的素纱练练针法也可,待勉强入得眼目再动手应是可行的吧,宋城如是想。
这是王昭云最疼爱的小妹妹,也是她最疼爱的小妹妹和小姑子,看她欢欢喜喜穿喜服,上花轿,也是她所愿。
谢家荷郎与念念,是极般配的一对。
王念之抱着嫂嫂,满足的在她怀中噌噌,像一只小白猫,可爱暖软极了。宋城低首,目之所及皆是怜爱,一眸清潋悦而不浊。
她疼极了念念。
第219章 雪草芥 23
第二日宋城起时天还没有大亮,冬日天亮得晚,时辰却是不早了。
霜冷露寒,天呈黛青灰色,灯笼零星挂在枝上,照得人间烟火之气寒而不冽。宋城沿着小院往厨房那边去,穿过一条夹道,清寒之中闻见浅浅玉兰的气味,驻足,才发现道旁丈高的玉兰树打了春吐了花苞。
现下浓冬未至,春日天暖才放的白玉兰报了春信,倒是少见。宋城略略疑惑,展了一个笑,低下身子,捡起脚下一朵半开未开的落花凑在鼻下轻嗅,心境越见清爽愉悦。
到厨房时,灶上蒸笼烧的正热,柴火正旺,温热扑面而来,将一身的清寒冷气驱散。
看见她,下人招呼,恭敬又和气。关令府生活用度不铺张,下人不多,府中算不得热闹,但是都是上都带来的人,跟在王家许多年没有一张生脸,将主子习惯摸得极清。加之王昭云对下人宽厚,宋城性子和气温顺,都是好伺候的,在府中当差是容易事,是也无不用心。
揭开蒸笼盖子望了望,宋城估摸着时候,小丫头和王昭云应再有一会儿便起了。
旁边掌火的男童道:“宋城大夫姐姐再等等,再是一会儿就好了,五儿把火烧旺一些。”说着往灶火里添了好几把柴禾。一旁擀面的妇人道:“咄,五儿,说了多少回,喊夫人,下回再没大没小的,老娘给你炖跳脚面条,你信不信!”说着就向男童扬扬手中的擀面杖。掌火的男童缩缩头,接忙往火坑里添柴,塞得满满当当的。
“烧火不是这样烧的,柴禾要架起来,火心要空,风才通,火才烧的旺。你看看,塞这么多,堵这严实,早饭还吃不吃了,起开起开,把一旁烧火棍给老娘,我看看,”摇摇头,妇人放下手中擀面杖,一脸的不省心。男童让开身来,望着宋城又羞又怯,脸颊两边红红透透的。
那边洗菜的老人家接话道:“伍家二婶,你温柔些,把五儿吓的,”
“小兔崽子是我生的,凶凶他还不行。再说,这男孩就是不能惯,仔细惯温顺了,将来不成气候,干不成事情!”说着脸一仰杨,望向自家小崽子,“五儿你说是不是,说说,将来孝敬不孝敬老娘?”
男童猛点头,认真,“嗯,五儿最乖最孝顺。将来要考武状元,成气候,像王将军那样,做个守土卫国的好将军。还要好好孝顺娘亲,绝不软软散散做软骨头。”他怯怯的小脸映着火光,眼睛又明又亮,吐着志气,一脸愉悦喜气。成为王将军那样的英雄,得百姓敬仰。
洗菜的老人竖竖大拇指,“五儿真有志气,真乖!”
妇人揉揉他虎头虎脑的小脑袋,自豪欣慰:“是为娘的好儿子!”
男童征得妇人同意后,从一堆柴禾里扒拉出自己藏的木剑,兴匆匆奔出厨房到外面自己玩儿去了。
“这包子就快蒸好了,火候好,油水也足,口感定会不错,黄花粥也熬的差不多,稍后再起几个清淡小菜,就差不多了。”妇人道。
宋城用筷子将黄花从水中捞出下到粥里面。
“还是奴婢来吧,夫人歇歇。”说着就来拿宋城手中的筷子。
“伍家二婶去忙其他的,这里我来。”
她将筷子躲开,见她坚持,五二婶子也不和她抢,擀起方才还没有擀完的面,一边忙活一边聊天。宋城于一旁听着,脸上亦是笑,比平日生气灵动多了。
厨房里头灶炉火旺,映得人暖意洋洋。
早饭王昭云没有来,宋城一问说是他还没有起。
他颇自律,向来早起的。
宋城用干净的盘子捡早饭,端了黄花粥和胖胖的肉包。
“宋城嫂嫂要去给哥哥送早饭么?”念念喝了一大口热水,明知故问,眼睛里笑盈盈的。前日才说肉包,今日饭桌子上就躺了白白胖胖的鲜肉油包,体贴细致真的好像娘亲呀。
宋城点头‘嗯’了一声,而后嘱咐念念:“你赶紧吃,天冷,待会儿都凉了,吃完包子少喝水,仔细胀腹。”
念念乖顺的点头,龇了龇牙,明亮的葡萄眼有些笑意和狡黠,越发映得小姑娘活气明丽。
“鬼机灵”一肚子坏主意。宋城伸手指指她光洁的额头,提了饭菜盒子朝王昭云的房里去。念念看看桌子上的饭菜和自己爱吃的肉包,伸筷子捡了最大最胖的一个放在宋城的空碗里,放了筷子,将手杵在饭桌子上托着下巴,安安静静等人。
屋子里王昭云才刚刚起床,宋城敲门,进来时王昭云正在穿衣裳。
外面有些冷,她进来带了些寒气,屋内的床帏帘子被寒风拂的有些飘动,关上门才温暖许多。
“你今日起的有些晚,我听年叔说昨夜你咳的厉害。”宋城将食盒子放下道。
王昭云点头应:“嗯。”
“可是凉着了?我帮你看看?”
他系腰带系好后答道:“好。”整理好衣裳坐到书案后的凳子上,宋城端来小杌,要替他诊脉,想起没有带来药箱子,脉枕在药箱中。
“你去哪儿?”见她坐下又起了身,王昭云不解。
宋城道:“我回屋取一下药箱。”
原是如此。
王昭云点点头,宋城待要走,被他叫住。
他道“省得麻烦,吃完早饭我顺道跟你过去就是了,不用你来回跑,挺费事情。”
“不费,今日闲暇,不用外出义诊,也是有时间的。”
王昭云没有接话,
“走吧。”起身对她道,准备出门。
宋城怕他吹风加重凉着,原本是欲让他在屋里等着的,自己回去取箱子,不过王昭云较坚持,只说“哪有这样娇气。”
宋城只得作罢。
他只是不喜欢她作妻,平日倒也算的相敬如宾,该有的礼数一点不少,就是没有亲近。偶尔的温和体恤,让人容易错觉他也是有心的,仿佛真的能够日久深情。
带去的早饭又被带了回来。
念念望着来人,眼睛亮了几亮。她就说嘛,宋城嫂嫂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大哥再不欢喜也是没法一直冷着脸面的。七年虽是久了些,好在宋城嫂嫂大度。她不管,反正宋城嫂嫂和哥哥就是最般配的,没有更般配的了!
“大哥”她乖巧的喊人,招人欢喜。念念是个马屁精,立马把凳子移在另一旁,这样哥哥就能坐在自己身旁了,宋城嫂嫂就能坐在哥哥身旁,这样的位置再好不过,她为自己的小心思洋洋得意再满意不过。王昭云捏捏她的脸,很是疼爱她。
望着桌子上什么都没有动,还是原封原样子的,宋城有些责备:“你怎么还没有吃,不是说不用等吗。吃凉了仔细生病痛肚子,大冬天的呢!”这个丫头。望见自己碗里的胖包子,宋城又气又好笑。
她呀,怎就这么让人疼爱呢!
王念之软软抗议:“念念还不饿么”呃,其实肚子早就抗议了,偏要等着,一起吃才香甜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