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亭宴苦笑了一声,缓缓展开方才揉皱的宣纸,时至如今,他也分不清自己口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但与众人一番言语之后,倒为他心底滋生的欲念寻了个好借口。
*
次日叶亭宴进宫,先被宋澜召去了乾方殿。
进殿之前,他遇见了恭恭敬敬的常照。
昨日常照出现得十分突兀,他出宫之后,立刻嘱咐人去查了他的底细,得知他为求前程,拜到了林奎山和玉秋实门下。
按理说,这应当是玉秋实为了与他斗法推出来的棋子,可是与他会面时,叶亭宴总觉得心中有一番怪异。
他如今官职比常照高些,常照见他,拱手行礼:“叶大人。”
叶亭宴应了,本不想多言,谁知常照却问了一句:“大人是叶氏子弟?”
这话问得蹊跷,叶亭宴怔了一怔,心中暗道该着人查一查他与叶氏的关系,口中却道:“常学士何出此言?”
常照悠然答道:“心有仰慕罢了,改日我上门去向叶大人讨一碗茶喝,大人可不要嫌了我。”
叶亭宴道:“自然,如今你我同办暮春场刺杀大案,何苦无相见之期。”
常照笑道:“正是。”
宋澜见他,所言之事应与常照无二,左不过是叮嘱二人查出什么来先不必外传,报与他知后再行决断。
毕竟是皇家春猎,百官皆在,金天卫和朱雀司左右护驾,眼皮子底下居然还是闹出了这样的事,倘若刺杀之人的理由不成体统,恐怕会令皇家大失颜面。
叶亭宴应后,如常去了琼庭当值,至约定时间,才更换了衣物,到高阳台上赴约。
这次落薇到得比他早些,因殿外潮湿,她没有坐在从前叶亭宴所居的石凳上,而是主动进了昏暗的殿中。
落薇素喜洁净,头次相会之后,应该着人将此地修缮了一番,如今此殿虽外表破旧,内里却纤尘不染。
叶亭宴闲步过去,瞧见内室那一顶床帐甚至都换成了深兰色。
落薇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出神,他走近了才回过神来,转身相对。
她今日照例穿绀青色,头顶缠了条红色发带,除此再无珠饰。
妆不似从前,描得淡雅,几乎看不出来,反倒让那张脸上添了几分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天真风情。
落薇顺手搁了手中的团扇,不料叶亭宴在她面前跪下后,一言未发,先将她的手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她想抽回手来,叶亭宴却握得用力,不肯松缓,于是落薇蹙着眉,唤道:“叶大人……”
“娘娘的手伤了,”叶亭宴伸出手指来,暧昧地摩挲了一下她手背上已经愈合的微小伤口,“留了疤可怎么好,臣带了上好的祛疤药膏,为娘娘涂些可好?”
落薇一怔,便收了想要抽回手的心思,任凭他仔细地为她涂起药来。
药膏冰凉,在她手背上绵延一片酥麻触感,落薇勉力忽略了这怪异感觉,开口问道:“叶大人胆子也太大了,暮春一场闹剧,不知你是如何谋划,又预备怎么收场?”
叶亭宴轻笑了一声,缓缓地道:“娘娘想知道吗?”
落薇的目光拂过他泛红的眼尾、漆黑的双瞳,他意味深长,动作分明是温柔的,却让她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幻觉。
随后,她听见他说:“……那就拿出些诚意来罢。”
第25章 纯白不备(一)
面对他这副模样,落薇忽地觉得自己有些紧张。
很久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情绪了。
她成为皇后这几年来,在朝中见过各色臣子,满怀抱负的、笑里藏刀的、心狠手辣的,她与众人周旋,从他们身上学来许多,又用学来的东西邀买人心、收纳心腹,得心应手,不知何时把自己变成了如今这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只要能够看穿对方的心思,看穿对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就算是与玉秋实和宋澜的对峙,她也从不觉得自己落于下风。
可是他……
从他在岫青寺出现的那一刻,或许更早,从他跪在琼华殿的海棠之前,轻声细语地将她在西园命案中所有的计较一字不差地猜出来的时候。
落薇就清清楚楚地明白,面前这个人,有朝一日一定会成为令她忌惮的敌手。
可是这样的思绪竟然没有让她恐惧,而是让她生出了一种心惊肉跳的喜悦——当日她在廊下大笑,也是因为这种心情。
落薇自己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棋逢对手的欣然,还是窥见机遇后,宁愿玉石俱焚,也要尽力抓在手心的疯狂。
她自小长大,性子中有母亲的天真良善、有父亲的宽厚儒雅、有宋泠的持身中正……成长中的每一个人,都变成烙印留在了她的身上。
而最深最痛的一道伤疤,是失去他留下来的。
落薇反复去想,从前她一定会厌恶这样失去掌控的感觉,但如今她甘之如饴,甚至从这样旧秩序的破坏中获得了诡异的满足感,或许是因为她已经独身在天地樊笼中待了太久太久,只有行于危崖的惊险,才能让她感觉自己仍然活着。
所以叶亭宴过于危险,有什么要紧。
与他越过边界、生出这样错乱的暧昧关系,有什么要紧。
至少眼下,他能够帮她对抗想要对抗的庞大力量,为她一个人的战争送来兵刃和粮草。
那便足够了罢……将来会不会死在他的手中,能不能叫他死在自己的手中,都是将来的事情啊。
落薇重新抬起头来,看向面前跪着的叶亭宴。
不知为何,想清楚了这些以后,她忽而觉得,对方似乎也没有那么难看懂了。
无论是初见时不顾礼数的道中相逢,还是后来高阳台上的大胆邀约,以及岫青寺中、麓云山后的一番纠缠……他并非不能将自己的情绪掩藏得毫无破绽,只是懒得如此行事罢了。
她先前情绪紧绷,认定这样心思幽深的人物不可能对自己有旧情。
现如今豁然开朗,落薇忽然明白,对叶亭宴而言,“有旧情”和“便宜行事”根本不算矛盾,他投奔她,是权衡利弊之下最利自身的选择,为何还要费心将有利无害的情绪收敛。
毕竟他又不是什么尚儒爱道的十全君子,想要便直白索取。
求权柄、慕声色,本就是天下男子所求,他亦不能免俗。
于是落薇勾唇笑了起来。
她弯下腰去,刻意贴着他的耳侧问:“叶大人,该怎么叫你瞧见本宫的诚心?”
叶亭宴的手紧了一紧。
落薇伸出手指来,作弄般地拨弄了一下他额间的几丝碎发,见他反应,更笃定了自己想法,越想越觉得有趣。
或许真是从前打交道的人都太过正直了些,她几乎忘记,美貌也可以做杀器。
她看透了他,便重新掌控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在你死我活之前,这一丝丝微渺情意,谁有,便是谁落下乘。
叶亭宴没有看懂她突如其来的转变,低沉道:“娘娘觉得呢?”
落薇轻轻用力,回握住了叶亭宴,另一只手则顺着他的鬓发下落,重新摸到了他的侧脸。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想错过他面上任何一丝微小的表情,语调也不自觉放轻了些,几近气声:“叶大人会看见本宫的诚意的,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两件事想要问你。”
叶亭宴屏息,听见她道:“其一,你就对我说一句实话,你几次三番不顾危险地与我会面,真是为了当年旧情?”
她不再叫“叶大人”,也不称“本宫”了。
叶亭宴这次没有慌乱,他几乎有些放纵地任凭自己将脸贴在了那只手上,半真半假地一口咬定:“娘娘要听实话,便是不止当年,点红道前惊鸿一瞥,臣是……一见钟情、见色起意。”
她知道这也不是全然的真心话,不过正好落在预想中。
落薇面上笑意更深:“其二,你在北幽时,送了陛下一副《丹霄踏碎图》,此举,何意?”
叶亭宴不料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怔了一怔,片刻后才反问:“娘娘可知何意?”
落薇语焉不详:“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笃定此举能得陛下欢心?”
叶亭宴忽地感觉她的手很冷,冷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微微侧脸,离开了她的抚摸:“娘娘可知,臣家中亦有兄弟多人。”
落薇平平道:“我自然是知晓的。”
“自少时,父亲母亲便偏爱兄长,每每出征总要携他同去,而我总是被留在家中的那一个。”叶亭宴道,“美其名曰爱无偏倚,实际上我从小就知道,只有珍爱,才不舍得叫人离开自己的身边。”
“父亲母亲,大兄二兄,都是很好的人,我心中也是敬重他们的,可长期活在这样的偏倚之下,我并非如表面上一般不在意啊。”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兄长葬身幽云河之役时,我悲痛欲绝,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悲痛中,就是掺了一丝奇异的快意在——上天总是公平的,夺了我的爱护,便用他的寿命补偿。我尚且如此,陛下这位自小不受宠的皇子,又该如何?”
他倒是十分坦诚,自己内心深处那些不堪的恶念,就这么毫不遮掩地袒露在了她的面前。
落薇听得有些恶心,脊背阵阵发冷。
她想起宋澜十分欣赏地告诉她,叶亭宴早料到了有人会拿他与沈绥的关系作筏子,在沈绥出事的第一时间便作了义愤填膺的檄文。
怪不得……怪不得北幽短短几日,他就能让宋澜全心信赖、引为知己。
不是他洞察人心,窥破了宋澜的心思,而是他们太过相似,最能理解彼此不可见人的幽暗。
她有些笑不出来,却撑着没有让自己面上露出破绽,叶亭宴还在继续说,一字一字落在心中,像一条条毒蛇。
冰凉肆虐,纷乱不堪。
“我知晓陛下得皇兄多年照拂,心中该是有情,可我也知晓,没有人甘愿一辈子充当被照拂的角色,人君尤甚。我献图陛下,也是一赌,如今便是赌对了,君知臣、臣知君,该是佳话,娘娘如今是陛下的妻,也应当能体贴他旧日不可言说的苦痛罢?”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连舌尖都有些麻木。
这些话于落薇而言,只是寻常一番剖白,可于他自己,不啻凌迟之痛。他分明知晓他们的无情,可还是那么希望能在她面上看见一丝因这些言语而生出的厌恶。
再大胆些,再异想天开些,他们多年的情分,她或许会为死去的储君不平一句,哪怕只有一句呢?
幻念全然落空。
落薇听了,面上没有一丝变化,也没有露出任何神情,一片彻底死寂的空白。
沉默片刻之后,她甚至重新摸上他的脸颊,意味不明地赞了一句:“好,甚好。”
那一瞬间,叶亭宴盯着她纤细的脖颈,感觉自己真的很想杀了她。
在圣贤书中长成的前二十年,他从来没有生出过一丝暴虐的情绪,可如今面对着她,他愈发觉得,或许有朝一日,自己会舍了所有的“风骨”“道心”“儒教”,与她纠缠到金石俱碎、兰艾同焚。
不过如今,觊觎君后之妄行,他都无畏,背弃天恩之苟且,她都坦然。
彼此纯白不备、身心不定、道之不载[1],或许也能算一种殊途同归罢。
落薇闭着眼睛,终于想清楚了叶亭宴哪里与宋泠相似。
形貌先不说,若把宋泠比作中天之月,把宋澜比作夜色之深,那叶亭宴就是分明一片漆黑,却偏要为自己捉一抹月光,来尽力掩饰。
之前她不够了解他,总觉得虽说此人心计深沉,但无端一片皎洁,秋水为神玉为骨,说不得诡计之下别有洞天。
原是她太过思念,生出巨大错觉,光是拿他与宋泠相比,都是对宋泠的侮辱。
求什么气韵风骨,生什么不平期望。
她冷笑一声,刚刚睁开眼睛,还没有说话,便被一股蛮力从端坐的凳上扯了下来,正正栽到叶亭宴的怀里。
叶亭宴扯过她来,揽在怀中,他原本是跪在她脚边,此刻便顺着这番动作跪坐下来,见她慌乱神情,他心生一丝快意:“娘娘,问完了吗?”
落薇恼怒了一瞬,顷刻便定了下来,瞧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无端生厌,偏他熏的又是茉莉檀香,她闭上眼睛,就能以假乱真。
难道他以为,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肆举动,便能够掌控了她去么?
她根本不在乎,这算什么禁锢。
于是落薇忽然用力,将手抽了回来,随即两手捧住叶亭宴的脸,在他唇边落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你瞧见本宫的诚意了吗?”
叶亭宴没料到她的举动,身体一僵,沙哑唤道:“娘娘……”
落薇却道:“不要说话。”
她闭着眼睛,貌似很专心地吻他,但他应她所求噤声之后,立刻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
她亲吻时,在想着谁?
如今他不过是一个外臣,她就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她在朝中心腹良多,还有谁得过这样的对待?
总归如裴郗所言,绝不单只有他一个罢了。
于是叶亭宴有些恼怒地伸手摸到了她的后颈,反客为主,狠狠压了过来。
落薇紧咬着牙关不肯松缓,叶亭宴在她下唇上轻轻咬了一口,趁她不备,才如愿深吻下去。
床笫之间,落薇憎恶宋澜的亲吻,几乎从未与他有过这样缠绵纠葛的时候,然而叶亭宴不是有求于她的小皇帝,也干脆地撕下了那张君子假面,肆无忌惮。
这次他没有因为她的妄为而无措,落薇甚至不懂他从哪里生出来的这些炽烈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