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里,歪了歪头,反问道:“娘娘可知道这其中的缘故么,臣思来想去,没想明白,张公莫不成是将我认成了旁的什么人?”
张平竟能将他认成谁?
身形样貌,分明不同,行为处事,更是天差地别,只有那一双眼睛有些神似,她在点红道初见对方之时,一眼对上他的目光,便生了莫名其妙的心悸。
后来相熟,才能感受到其间的错落,就连眼神也并不相仿——叶亭宴双眼有疾,时常泛红,兼之其间的心机算计,哪有旧人澄澈干净的目光。
张平竟病中朦胧,生了魔蠹,念着旧日之事,闻到那绿豆糕的气味,便将他认成了旁人。
这也是常事,天狩三年之后,她不也是……时常沉溺幻相、不能自拔么?
想起那包糕点,落薇心中抽痛了一下。
一别数年,连宋泠都离去了这么久,那做糕饼的店家却还在啊。
落薇掩饰着情绪,反复去看叶亭宴的神态,对方却坦然自若地回望,什么都没叫她看出来。
担忧自己失态,落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便扶了烟萝的手,转身上了早已预备好的白藤舆。
坐定了,她定了定神,才重新掀起一侧的纱帘。
叶亭宴还在原处站着,冲她拱手行礼。
落薇便道:“张公病中糊涂,哪里还能认出什么人来,叶大人多思了。”
叶亭宴定定地看着她,忽地开口道:“是他罢,如若不然,娘娘为何问起我们的交情?”
落薇攥紧了白藤舆的纱帘,面上露出一个得体微笑,装作听不懂他的话,避重就轻道:“叶大人,明日刑部公审御前刺杀一案,你还是做些准备的好。”
纱帘拂过他的面庞,随即便远去了。
皇后的车舆经过窄巷,前后跟随了许多垂首的宫人,落薇正襟危坐,行至巷口,鼻尖萦绕一股炒绿豆沙的香气,这才回过神来。
隔着纱帘和人群,她瞥见了熟悉的店家,店家和他的妻子都已老了,那家的小男孩也长成了抽条少年,落薇努力去想,却发觉自己已经记不得他们的模样了。
而此刻他们都恭敬地跪伏着,脸贴地面,她看不清。
落薇收回目光,开口唤道:“烟萝。”
于是车舆一停,烟萝掀帘进来,应道:“娘娘。”
落薇吩咐道:“回宫之前,你到燕氏旧宅去一趟,请何夫人帮我寄一封信去幽州,让小燕帮忙,好好地查一查这个叶三,尤其是他这些年与汴都的往来。”
烟萝答了个“是”,又疑惑道:“娘娘怀疑什么?”
落薇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有那副《丹霄踏碎》,我本不该生这样的疑心……寻常的事情,宋澜必定已查得一清二楚,小燕在幽州多年,比宋澜派过去的人更晓当地事,便请他慢慢地、细细地查,真有什么不妥之处再告知我罢,若没有,就当是我多心。”
她回头看了一眼,声音也更低了些:“方才那做糕饼的店家,为了区别绿豆与红豆,总喜欢以红曲在绿豆糕上印一轮月亮,是弯月,你去时,也买一块来尝尝罢。”
*
凤驾去后,叶亭宴在张府门口徘徊片刻,还是重新走了进去。
他一路缓行,至张平竟所在的堂前,恰好遇见张夫人。
张夫人将他带来的绿豆糕摆进了盘中,正捧着那铜盘,预备进门,见他不免讶异:“小叶大人?”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绿豆糕,苦涩笑道:“叶大人可算是误打误撞,虽说卖这糕饼的商铺就开在这条街上,可老头子上下朝时,心中挂记的事情太多,总是想不起来买。从前是皇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来时,常买了带来,如今娘娘正位中宫,不得闲了,家中仆役买来他又不喜,都以为他不爱此物,算起来也有多年不曾吃了。今日你带来,他欢喜得很,旁人瞧不出来,可我是瞧出来了的。”
语罢,她突然发觉自己说得多了些,连忙道:“小叶大人勿怪,人老了,总是爱絮絮叨叨的。”
叶亭宴没答话,张夫人有些疑惑地看他,却见他不知为何眼睛红了些,察觉她的目光,却微笑道:“无妨。”
张夫人不明白他的用意,却见他隐约有些伤怀,便多问了一句:“小叶大人与我家张公有旧吗?”
“有的,”叶亭宴出神地答道,“很多年前进京一次,与张公下过一盘棋。”
张夫人温言笑道:“小叶大人怕是记错了,平竟不会下棋。”
叶亭宴也笑:“是吗?”
他忽地掀了身上的深兰袍服,跪在了堂前突兀不平的石子路上,张夫人一惊,还不待阻止,叶亭宴便仔仔细细地冲着前堂无人处磕了一个头。
堂中蜡烛灭了,一片深深中,只能遥遥看见那块高悬的“敬天悯人”的牌匾。
他行了礼后,一句话都不说地转身就走,张夫人满心疑惑,想唤住他多问一句,却忽地觉得他的背影有些眼熟,一时竟忘了开口,就站在原地,眼瞧着他消失在了柳絮纷飞处。
*
第二日刑部与典刑寺同开公审,落薇与宋澜并坐审席北边的古画屏风后。
为免偏颇,帝后循例并不需亲临,来也是高坐堂后,鲜少直接干涉。
审席前,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与典刑寺卿三人并列,左侧便是宋澜就此案亲命的侍御史叶亭宴和临时委任的常照,右侧是玉秋实与政事堂中吏、工二部的主事官员。
明帝执政时期,曾有一场著名的变法,而后变法拟定的《削花令》虽被废,“慎刑”的规矩却传了下来,是而遇此类极有可能连坐的大案,总要皇帝并政事堂、三司、六部中三品以上的官员俱议。
待林召与那驯马人被提上殿来,众人俱是一惊,只见林召虽然背上有些杖责伤痕,但也只是隐约透了些血来,而那驯马人遍身血污,虽能勉强跪伏,确是伤得重了。
林召刚到堂下,便朝上哐哐叩首,大哭道:“陛下,冤枉!”
主审的典刑寺卿便喝道:“刑犯噤声!”
大胤刑律中规定拷囚有时限,二十日内只许杖一次,林召和驯马人没有落在刑部和典刑寺狱中,而是被朱雀拷去,本就不合法典,现如今模样,又明白昭示,朱雀审问,并不依照律例行事。
有个肃立的谏官当即便有些忍耐不住,若不是皇帝不在台前,怕是要立时上谏言。
他同僚连忙拉住了人,以眼神示意今日不可扰了公审,就算行谏,也要等到来日早朝上去。
落薇瞥了宋澜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丝毫不觉有何不妥。
宋澜未必不知林召轻狂,恐怕不敢妄行此事,但他总要比旁人多想一些,譬如林召从前的诸般行径是否只是为了今日之事作掩护?倘若如此,这便该是个金石一般的人物,恐怕遭了刑讯也无用。
这样想来,还是审问那身份低微、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驯马人更方便。
宋澜进资善堂的时日晚了些,因为得了宋泠的看护,也未被资善堂中诸位先生以“违拗律法”之名责打过,是而对于诸位御史、谏官持法典的严苛便没什么感觉。
落薇微不可闻地嗤了一声。
典刑寺卿开始依照律例问起话来,林召便道上场只是近日于射御一道颇有进益,想要抢个彩头好风光些,谁料那马突如其来地发了狂,叫他措手不及。
驯马人便哭诉只是依职上场救人,哪里想到林二公子带着他拔了那把剑,更不知晓那古剑竟然开了刃云云。
这些言语众人已经翻来覆去地听了许多遍,宋澜深觉头疼,有些不耐烦地靠在椅上。
虽说他有意借此机会叫封平侯出些银钱填了亏空,但心中总是对于谁行刺杀、为何刺杀有十分好奇,皇位犹如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他深知此类事宜今后必定不会少,登基以来公开遇见的第一次,总该严刑重罚,以求威慑。
刑部早已将那驯马人的身世来处查了个底朝天——他是宫中侍卫出身,早年间因犯了错被黜落,幸而于马术颇为熟稔,才没有被直接放出宫,而是贬到了暮春场。
禁宫对于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语焉不详,据他自己所言,不过是碎了贵人茶盏这样的小事,如今改朝换代,宫中的人都换了一批,哪里还能证明真伪。
如此情形,若双方皆是平民百姓,总能以同谋大逆论处,然而林召是封平侯嫡子,封平侯又与玉秋实亲近,稍有不慎便会得罪宰辅,三司反复商议,实在是不敢随便定罪。
眼见连公审都要陷入僵局,叶亭宴忽地起了身,自堂前传了一个证人上来。
第31章 流水今日(二)
这证人原是暮春场的洒扫黄门,约莫只有十七八岁,进门时瑟瑟缩缩、话都说不囫囵,待见台上众人,更是两脚一软,险些直接栽倒。
“小、小人给诸位贵人请安。”
叶亭宴离席过去,亲自扶了他的小臂,示意他直身。
那内监见是他后,大大松了一口气,结结巴巴地问安:“叶、叶大人。”
叶亭宴温言道:“若水,不必紧张,当日对我说过的话,如今尽可对诸公言语,圣天子坐明堂上,必不使一人冤屈。”
落薇远远地瞧见那边的常照眉头紧锁。
显然,二人一同调查此案,这位人证,叶亭宴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
得了叶亭宴的安抚,那位名叫“若水”的小黄门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再次叩首后,声音便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小人若水,原是暮春场中侍马、洒扫之人。”
上首的典刑寺卿道:“人证在暮春场刺杀大案中有何见闻,可细细道来。”
若水连忙应了个“是”,又说:“陛下预备来暮春场行猎,是而提前半月,众人便开始清扫打理,平素常来跑马的贵人近日也少来。小人记得……这半月间,只有林二公子并几位好友仍旧常来我处,场中射御、打马球,本还想到林间,只是主管不许,给推拒了。”
林召急道:“我那只是因着暮春场春猎将至,勤加练习罢了。”
叶亭宴“啧”了一声:“汴都城如此之大,金明池、清恬园,乃至林氏私邸,何愁找不到第二块练习之地,二公子这话却有些牵强了。”
林召正欲再说些什么反驳,方才开口的典刑寺卿便咳嗽一声,只对若水道:“继续讲。”
若水怯生生看了林召一眼:“得罪二公子,小人也只不过是据实以告罢了。虽说二公子常来,倒也并非不合规矩,那日叶大人来暮春场查案,反复问了几遍,小人才想起,还在一处见过二公子……”
“那日贵人遣派侍从,将做彩头的那柄宝剑带进场来,送到陛下那里之前,曾经迎面撞上二公子。当时随行送剑擦拭的,正巧是小人与小人的同屋,二公子当时不顾阻拦,捧剑与周身好友仔细吹嘘了一番。”
一语说罢,场中哗然。
众人前后多番调查,暮春场中查看剑刃的宫人却十分笃定——“纯钧”作为彩头入场之前,曾被反复检查过,进入暮春场的,定然是未开刃的古剑。
可到二人共同拔出之时,却成了一把利刃。
这中间,肯定有人寻机更换了剑身。
叶亭宴和常照查过那柄被换了的剑,发觉是有人精细地仿制了纯钧的剑柄,而后安了最最寻常的剑身以假乱真。
若水之意昭然若揭,侍卫检查之后、转呈帝后之前,他曾经见林召动过那把剑!
林召面上一僵,嘴唇哆嗦了几下,却没有说出话来。
在场众人都是老狐狸,如何瞧不出来他这是个心虚的表情。
若水连忙再次伏身,鼓足了勇气道:“小人如何敢欺君,当日与林二公子同行的有许多人,只要将他们叫来,一问便知!”
台上的典刑寺卿一时没敢说话,刑部尚书胡敏怀则扫了玉秋实一眼。
玉秋实会意,搁了手中的茶盏,飞快地问道:“你方才说,是与人一齐瞧见了二公子捧剑,先前他常来暮春场,知情者恐怕也并非你一人罢?有人却偏择了你上来做人证,这其中可有什么说法?”
他言语之中意有所指,怀疑若水是叶亭宴刻意安排的人。
如今场上局势多变,随便一句话都有可能改变风向。
叶亭宴站在若水身侧与玉秋实对视,一言未发,若水则连忙摇头:“叶、叶大人之所以选了小人,除了这两桩,其实更多的是因小人在射御之前,于后山林间洒扫时,捡到了这样东西。”
“太师总要让人将话说完才是,”叶亭宴温和地接口,随后挥了挥手,毫不畏惧玉秋实的目光,“将他捡到的东西呈上来罢。”
端着证物上来的是裴郗,他无视众人各异的目光,径直将东西呈到了三司近前:“若水将东西拿出来时,叶大人就知,需寻个见证,便托了我保管,御史台上几位同僚都见过,我得了以后,立时将东西封在了御史台中,定然是做不得伪的。”
胡敏怀站立起来,先于典刑寺卿瞧见了他呈上来的证物,刚刚瞧见,脑中便“嗡”地一声。
若水在林中捡到的,是金天卫短刀上的黄金穗子!
一切疑惑立时便有了答案——春猎当日,只许携带弓箭,众王公子弟、豪爵贵族都不能带利刃。
于是当日场中有利刃的只剩了两类人。
一为朱雀,私下跟着皇帝的暗卫,无人敢去其兵刃。
另一便是金天卫,天子身侧行日常保护的禁军第一队。
若水完全没有察觉到场中的紧张气氛,坑坑洼洼地补道:“二、二公子在射御大赛开前,随众人一同在密林行猎,小人守在密林道上,眼见着二公子追一山鹰而离群,又听见有贵人疑惑二公子去了何处,这才、这才……”
不必说完,众人便补全了他的意思。
一切便顺理成章了起来——林召欲行刺皇帝,勾连了金天卫中一人,提早请他仿制了纯钧的剑柄、安了剑身,那名金天卫当日将这柄仿制的利刃带进了暮春场。
随后林召借口行猎离群,与他在山林中相会,拿到了那柄剑,又掩饰着撞上送彩头的侍者,将剑更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