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她与叶亭宴十指相扣,手心多少也沾了些解药,李内人很快转醒,歉疚地进殿为她梳理起头发来。
宋澜就坐在榻前,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挽了一个简单端庄的髻,挥手叫李内人出去,宋澜才叹了一口气,唤道:“阿姐……”
落薇应道:“北幽出了什么事,叫你漏夜来此?”
宋澜握着她的手,摩挲她的指尖,语气不明地道:“燕少将军从北幽发回一道军报,八百里加急地送进了内宫,我担忧你明朝听说后,不知内容而忧惧,故而赶在早朝之前来告知你。”
他将她额前的发丝拨到耳后,继续说:“四日前,北方诸部趁夜偷袭了燕氏驻扎在格拉尔城的守军,险些打进城去,少将军率众抵挡,大败敌军,取了格拉尔城叛将王丰世的首级,预备回京述职。”
落薇惊道:“王丰世叛国?”
宋澜瞧着她,缓缓地道:“是——军报中是这么说的。”
他生了一双杏眼,又大又圆,更小的时候,只消眨巴眨巴眼睛,便会叫人无端心软,落薇从前感叹无数次,不知照看他的宫人怎么舍得苛待这样玉雪可爱的孩子。
如今他长大了些,仍旧是一张娃娃脸,就算她明明白白地知道此刻他面上是一个猜忌的表情,也不由感叹,若非她太过了解他,是决计无法从这张脸上看出什么的。
自登基以来,宋澜的名声还算不错——在朝臣眼中,他尚未亲政,却能驾驭手下玉秋实和落薇两人相抗,却不致党争,从未在政事上出过大乱子;在世人眼中,他对亡兄极尽哀荣,爱重皇后,至少是个有情有义的君主。
况且民间还流传着关于他的故事,说小昭帝路过御苑见宫人粘蝉后杀死,感叹一句“求生尔”,令宫人今后不必在夏日粘蝉,实在聒噪时,也应捉取后放归山野。
这是落薇帮他造出来的好名声。
所以《假龙吟》出,金天卫于市井间收缴铜铃,才会让人们津津乐道这样久——一个貌似完美无瑕的年轻皇帝,声名被砸裂的第一道缝隙,本伤害不大,却欲盖弥彰,当然能勾起众人十足兴趣。
落薇敛了思绪,顺着他先前的言语接口道:“燕少将军确实是该回京述职的——王丰世是子澜派去替燕氏分忧的守将,此事若说不清楚,岂非是燕家不肯容人?”
宋澜飞快地说:“若是燕家不肯容人,阿姐当如何?”
落薇也毫不犹豫地平静答道:“你为君,燕氏为臣,若他们不能容君之人,大胤法典自有处置,哪里是我要如何?”
宋澜看着她,她也不避让,最后还是宋澜先敛了眼神,笑道:“燕氏守国土,当年在我登基之时,还率众与禁军对峙,实在对我有恩,想来一切不过只是误会罢了,燕少将军肯入京,便是问心无愧。”
落薇低眉道:“正是,待他回来了,你们细谈一番便是。”
宋澜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落薇道:“伤得不重,子澜不必担忧,再养几日就能全好了。”
她转头看向花窗,花窗外仍是一片寂寂漆黑,只隐约闪烁了些灯笼微光:“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宋澜道:“子时已过,再过两个时辰就要早朝了,我今日恰巧在乾方殿看折子,睡得晚些,这才没有错过少将军的军报。”
“不过是进京述职,也值得小燕发八百里加急,扰了你休息,”落薇伸手为他整了整衣领,嗔怪道,“算起来北幽至汴都,快马三日可抵,想来明日或者后日,他便来了,到时候就算王丰世有罪、他守城有功,也该治个扰乱圣安的罪过。”
宋澜抓着她的手,侧头一吻,落薇下意识地将手抽回,于是他的吻就此落空:“阿姐……”
落薇有些不自然地道:“你今日没休息好,不如回去再眠一眠。”
宋澜咬着嘴唇笑道:“怎么,阿姐今夜不肯收留我?”
她心中一震,手指也跟着抖了一下,口中却道:“我肩伤未愈,怕是……”
“阿姐怕什么,我也只是想着,在你身边,睡得更好罢了。”宋澜从榻上起身,朝殿外走去,近日朝事错综复杂,他本就没打算留宿,“罢了,你好好休息,我……”
说到这里,他忽地想起方才来时落薇殿前那个唤不醒的宫人,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我心中不宁,想借阿姐的内室拜上一拜,我还记得你从前说,心乱时跪在诸家画像之前,可得宁静——不知阿姐舍不舍得?”
第50章 得鹿梦鱼(七)
她并未阻止过宋澜进她的内室,此时更来不及,宋澜转身便朝她殿中的花屏之后走去,落薇站起身来,本想阻拦一句,想了想还是没开口,只是默默跟上了他。
宋澜撩开门帘,见她逼仄的内室之中并未点灯。
走到殿门处、想起那个唤不醒的宫人时,他心头闪过一丝怪异——守夜的宫人向来浅眠,怎么会有御驾来后还不能清醒的情况?
况且他来时这样急迫,忽略了许多细节,譬如落薇清醒得是不是太快了些。
不过这些念头只是转了一转,见四下空荡,便也不见了。
落薇跟着他进门来,在他身后点了灯。
内室中昏暗冷寂,连香都没焚。
宋澜站了一会儿,只听见了蜡烛初点时蜡油融化的细微声响,便也将心思放下了些,他取了三炷香,郑重地插进香炉中,又照例行礼。
落薇跪在他身边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子澜可觉得内心宁静了些?”
宋澜便道:“阿姐这地方甚好。”
不知为何,那种怪异的猜测总是挥之不去,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缕微妙的熟悉味道,有点忧愁,有点清冷——好似是落薇从前爱焚的檀香。
这檀香原本是他皇兄的素爱,如今落薇焚的也少了,他留宿时,她爱焚的香料要比这甜腻得多。
叶亭宴倚在内室的墙壁上,尽力放轻了自己呼吸的声音。
他先听见了二人在殿中的一番言语,脚步声由远到近,最后停留在咫尺之地,也不知为何,宋澜竟然进了这逼仄的内室,落薇也跟着他走了进来。
自从眼睛受伤之后,他的耳力越来越好,甚至能够听见二人在外说话时唇齿间的风声。
宋澜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简单拜过之后就准备离开,叶亭宴刚松了一口气,又乍然听见衣料相互摩擦的声响。
他记得落薇披了妆台前的薄纱,那纱十分轻薄,飘若蝉翼,而宋澜在后宫中喜穿或白或玄的襕衫。
薄纱拂过帝王的衣摆,结出一声低低的喘息——临走之前,他回头亲吻了她!
一霎之间,叶亭宴首先回想起来的竟是数日之前在乾方殿前遇见落薇的情景。
他不知道落薇与宋澜说了什么,只记得她的眼睛是红的,唇角鲜艳的口脂外溢了一丝,看起来情|色旖旎,不难想象“情睦”的帝后之间做了什么亲密举动。
尽管早在心中告诉了自己一万次,临近之时,他发觉自己仍然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宋澜离开琼华殿时,见门口的李内人仍旧抑制不住地连连哈欠,不由自嘲一声疑心过甚——他知道落薇在内廷之中有心腹,但总不至于胆大到这样的地步,是他近日风声鹤唳、过于多心了些。
走了几步,他远远地瞧见左右林卫隔着长街请安,心念一动,便顺口吩咐了一句:“星四,你去查探一番,今夜琼华殿前值守的禁军,可有人缺勤?”
“是。”
宋澜如今近身的侍卫皆已更换为朱雀近臣,其中最得用的七人,依照南方朱雀七宿命名,这“星四”,正是位列朱雀第四星之人。
星四领命之后,无声无息地去了。
确信宋澜已经离开琼华殿后,落薇才敢打发宫人出去,重开了内室的暗门。
叶亭宴察觉有光,下意识地伸手挡了挡眼睛,落薇见他蜷缩在门后,很是可怜的样子,不由怔了一怔。
她连忙吹灭了手中的蜡烛,倾身问道:“你怎么了?”
内室中光线昏暗,凑近了她才看见对方泛红的眼睛,不由有些歉疚:“我只记得你有眼疾,不可见强光,没料到这幽暗之地你也待不得?”
叶亭宴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拭去了眼角溢出来的几滴泪水,口中打趣道:“娘娘这幽暗之地,属实是太幽暗了一些。”
落薇不语,方才她也是笃定了内室中漆黑一片、若不点灯什么都看不清楚,才敢放他进去的。
不知道他是否猜出了她这番心思,如今的口气较之方才,听起来似乎阴阳怪气了一些。
或许只是她的错觉。
落薇伸手扶他起身:“时辰不早,你还是早些回去罢,宋澜得了幽州军报,若是心血来潮,保不齐要到朱雀司中寻你。”
叶亭宴却不肯起来,他抓了她来相扶的手,略略垂眸:“这便是你的后手?你叫我保她三日性命,是因为三日恰是幽州到汴都的路程,燕少将军回朝,何等大事,想必陛下便不会有那么多心思盯着朱雀了。”
落薇并不回答,只道:“前几日大人说保不下她的性命,保三日却是无妨的,如今你已然做到,我心甚慰,至于旁的事情,便不必再劳大人挂心了。”
“娘娘好大的面子,一封书信,便能叫燕少将军千里迢迢地回京,甚至不惜斩杀朝廷命官,造也要造出个必回不可的理由来,”叶亭宴听了她的话,手上一用力,便将她扯了下来,搂在怀中,随后贴近她的耳侧轻轻道,“少将军当年保陛下登基,也是卖娘娘的面子罢,怎么,他……也是娘娘的‘近臣’么?”
“近臣”这两个字咬得意味深长,落薇不知道他在抽什么风,本想骂他两句,想了想又觉得懒得费这个力气,便伸手抚了抚他的衣领,柔柔道:“是与不是,又有什么要紧?”
叶亭宴低头看她。
如同心魔作祟一般,他又看见了她微晕的口脂。
艳红如血的颜色,从形状优美的嘴唇上满溢出来,留下一痕令人遐想无限的红,像是对他的嘲笑,他着魔一般伸手擦拭,却怎么都擦不掉,擦到落薇痛了,忍不住咬了他的手指一口:“你又发什么疯?”
他这才如梦初醒,怔然停了手,重去看时,才发现指尖和她的双唇干干净净,没有狰狞晕染开的血色。
——本是夜间睡眠时,她根本没有擦口脂。
他自嘲一声,这才勉力定了神,抬头打量这间逼仄的内室。
先皇后住的是琼华正殿,寝宫就在正殿之后,他第一夜来时险些找错了地方,原本还在好奇落薇为何要寻这偏远一隅做寝殿,如今想来,怕就是这内殿中有密室的缘故。
宋泠从前笃信神佛,落薇却只是尊崇,并不笃信。
如今看来,何止是不信,简直是离经叛道。
中周以来,儒释道三家合流,虽互相影响,却没听说有谁是三家并拜、还叫人共处一室的——她甚至将密室的开处置于佛陀头顶,委实叫人哭笑不得。
叶亭宴扶着墙壁起身,活动了一番自己有些酸痛的脖颈,恰好瞥见身后情景。
只是一眼,立时叫他一震。
正对着门的密室墙上,竟然悬挂了一副巨大无比的大胤地图。
他这么远远看着,都能看出那地图标记精细,山川河流不说,还有密密麻麻的红点——这图他也十分熟悉,是大胤的军防分布!
还不等再看仔细些,落薇便挡在他的面前,阖上了密室的门。
二人一同从内室往外走,一路走到窗前,落薇半坐在美人榻上,想要将他来时那盏花窗推开,叶亭宴却忽地在她身后道:“我初入汴都,在高阳台上向娘娘表忠心时,曾经说过,娘娘要用我,是因陛下不再如同从前一般信重,太师又虎视眈眈,为保全自身,不得不如此行事,今日臣僭越,忽地想问一句——”
他声音轻忽得如同鬼魅:“中州有鹿而天下共逐,娘娘,你求的是什么?”
落薇手指一抖,还是伸手推开了面前的花窗,一阵夜风吹过,拂乱了她鬓角的发丝。
*
正如先前叶亭宴所猜测的一般,燕琅回朝一事,在本就暗流汹涌的朝中忽地砸下了一枚巨石。
大胤重文轻武,但绵延三代之上的将门世家极少,煊赫的便更少。
从前为北方大族的叶氏,虽世代镇守北境,但祖辈都是守城之将。
燕家与叶家不同,如今有这样的声势,是因为明帝一朝时出过一个天下名将。
濯舟大将军本姓为周,后改姓燕,与西野交手多次,打过无数场为人津津乐道的战役,明泰年间,仰赖着这天纵奇才,西野人退居彭城之外,彻底失了从前的声势。
据说明帝与濯舟大将军是八拜之交,赐了他“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荣耀,燕氏掌着天下四块虎符之一,纵然不似叶家那般枝繁叶茂,却是实打实的煊赫将门。
在小昭帝登基之时,尚在汴都的燕世子还曾提前调了京郊大营,与五路禁军对峙,这才给了皇帝顺利入主金殿的本钱。登基之后,皇帝本想继续加赐,只是北方五部联盟忽地偷袭幽州边境,燕世子与其父来不及得恩赏,便匆匆去了北幽。
如今五部联盟虽仍是蠢蠢欲动,但燕家镇守北方的这三年,从未在一场战役中失过手。
边患未平,开春皇帝北巡,本就是为了将封赏带去,谁也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的时候,燕少将军会忽地自请入京——毕竟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在汴都众人的眼中,北方边患早已不再如此紧急,燕家手中握着这样的权势,似乎更应为君所警惕。
落薇坐在琼华殿小池塘尚未枯萎的荷塘之前,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