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声音,落薇陡然一惊。
转身便见常照点了手边一根蜡烛,将自己落入一片烛影之中,他掀起上眼皮看过来,面上带着一种不常见的玩味神情。
看见他的一刹那,落薇起身便走,手刚刚摸到门框的位置,便听见了门外此起彼伏的细微拔剑声。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身来,第一眼看的不是常照,而是苏时予:“兄长,你我见过这么多面,你何必等到今日再动手?”
苏时予端着茶盏嗅了一嗅,平静地答道:“若不能确信你见我时毫不设防,我又怎么敢叫常大人动手?”
落薇冷笑了一声:“兄长到底是憎恶我的,既然如此,你当年又何必假惺惺地说,一切都是自己的心意?”
“落薇啊……”苏时予搁了茶盏,叹了口气,“从你我以这样的身份相识开始,便注定会有这一日了。苏相虽然收养了我,但说到底,你才是他的血亲,我活在你们的庇荫之下,如何能与你抢东西?你想去许州,我当然要让给你;你做了皇后,我当然要避嫌。我是念着苏相那些情分,但我就必须为了这些旧恩葬送一生吗?”
他淡淡一笑,落薇在他面上瞧出了一些苏舟渡旧日的神色,不过一瞬,那样的神色便消失了。
“兄长也会不甘心的。”苏时予道。
“再说,你又何尝信赖过我呢?这些年来,你不是只把我当一件趁手的兵器么?你吩咐我帮你办事,却从来不告诉我你为何这样行事,你并不在意我的想法,也不知道我求的是什么,说来可笑,我们终归是做不了亲人的。”
常照在一侧拊掌叹道:“亏得陛下慧眼识珠,在娘娘消失后第一次见小苏大人时,就看得出他对你的积怨。我将计就计,守株待兔如此之久,终于在今日等到娘娘了。”
落薇没理他,仍旧紧盯着苏时予:“他们许了兄长什么东西?”
苏时予摇了摇头:“无非是一些我本该得的东西。”
落薇追问:“兄长当真会觉得值得?”
见苏时予不言,常照便道:“都到了这个份上,贤弟怎地不对娘娘说些实话?其实最初,陛下并没有说服小苏大人,还是我上门找他把酒言欢时,才套出了他的实话——心爱之人尚在宫闱之中,若小苏大人不能为陛下做事,如何才能保得住她的性命?”
“平年兄。”苏时予忽然开口唤了一句,眼神中闪过一抹痛色,口气是制止意,“慎言。”
落薇这才转头看向常照:“常大人竟有这样的本事,能保贵妃的命?”
常照道:“某虽不才,却得了陛下爱重,这点小事,却还是能做到的。”
苏时予胸口起伏两下,似是缓和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良久才道:“你早就该觉察了——当年邱雪雨策马独出暮春场,你以为是谁走漏了风声?娘娘用人,总爱靠着那点虚无缥缈的旧情,情分怎么比得上利益重要?”
落薇一怔,不由怒道:“是你!”
常照眼见这兄妹二人决裂,终于舍得起身,端着烛台走近了些,便走边慢条斯理地道:“娘娘不必动怒,长夜漫漫,不如先随我同回朱雀罢,想必不仅是我,连陛下都盼着与娘娘畅叙幽情呢。”
他话音未落,忽有异响传来,虚空中不知从哪里飞出了一只羽箭,破窗而入,正正地射过他手中的蜡烛,随后钉在了墙上,挡住了他的路。
烛火被这倏然一箭射灭,立刻将常照的面容陷入一片黑暗当中。
落薇不知何时敛了面上的愤怒,换了他先前的玩味神情,优哉游哉地道:“兄长说了这么多话,有一句却是没有说错的——若不能确信毫不设防,怎么敢动手?我从一开始,也是没有信过他的。”
她伸手夺了常照手中的烛台,瞥了苏时予一眼:“常大人,我与兄长见了这么多面,终于冒险将你等了来,你便将他们都遣下去,同我说说话罢。”
第89章 银河倒泻(八)
常照沉着面色往窗外看去——丰乐楼处闹市之中,若有人放箭,要不然是在屋顶,要不然是在等高的远处,他进屋之前视野遮蔽,竟没有发觉她的埋伏。
苏时予死死攥着手中的茶盏,又骤然松了手。
“我终归不是娘娘的亲人,也不能取信于她,说到底,叫陛下和常大人失望了。”苏时予自嘲地笑了一声,“不过此地正是人声鼎沸之处,娘娘有胆量同常大人动手么?”
落薇转头看向常照:“自然不敢,常大人也不想叫汴都百姓知晓皇后娘娘此时正在城中罢?在这里闹一场动静,给宋澜带来的烦恼,恐怕比擒了我还要多。”
常照的面色变了又变,先瞧了苏时予一眼,苏时予领会到了他的意思,自己推门出去,将门外的侍卫遣到了不能闻声之处。
落薇也站在窗前,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她将烛台搁到案上,重新点了,优哉游哉地坐了下来:“常大人,我与你打个赌罢。”
常照有些意外地挑眉:“娘娘要与我打什么赌?”
“你将自己的来处抹得那样干净,说实话,直到今日,我也没有猜出你想要的是什么,但我知道,你不是真心为他做事。”
常照笑道:“何以见得?”
“自他擢你之后,一改从前处事,暮春场碎玉时,他还知遮掩,从夏日忍到秋末,却杀了鸣蝉。我被‘幽禁’谷游山,又兼靖秋之谏,他不加安抚,一两个月的时间便将我从前‘费心’为他造的好声名败得一干二净。常大人,你实在是聪明人,我与他结识十年,共枕三年,才摸到他的纰漏。你不过是在朝中冷眼旁观了几个月,便能看得出来,非但看得出来,还敢下手,若只为求官,何至于此?”
她缓了一口气,不等他说话,便继续说:“所以我猜测,常大人或许是同宋澜有旧怨,但你方入汴都,不过几月,手中有多少筹码?”
常照低笑一声:“大朝会上,丰乐楼前,我曾不止一次地劝过叶大人,他都不愿与我‘同流合污’,娘娘与他想必是同道罢,怎么今日却要来拉拢我?”
他果然猜出来了。
落薇面色不改:“不是拉拢,我说过了,我要与常大人打个赌。”
常照道:”娘娘便不要卖关子了。”
“我以半年为限,令江山易主,生擒宋澜,帮常大人了结旧怨。”落薇定定地道,“钱、粮、兵、权,这些最重要的东西,大人就算有,又有几分把握?就算有把握,又要布局几年?难道你不想早些看到他的下场?”
常照没料到她的直白,思索了许久,才抬头盯着她的脸,嗤笑了一声。
“半年……娘娘好大的口气,你要与我作赌,需要我做什么?”
落薇跟着他笑起来,笑意却没到眼底:“很简单——我只需要你什么都不做。靖秋之谏中陆沆身死,宋澜听你言语,渐开滥杀之念,如今刺棠案重翻,他必用你为主审。当年一首《哀金天》,要了朝中半数肱股之臣的性命,我实在不愿再见当年事重演了。”
“哈哈哈哈……”常照拊掌大笑,“你冒险来此,竟是为了此事?娘娘啊娘娘,我本以为你是聪明人,既然察觉到你我目的一致……你就放任我引着陛下往溃烂处去,叫朝中天翻地覆、日月无光,你再出现,事半功倍。你的名声那样好,届时,汴都群臣和百姓会夹道迎你,我也不过是你砧板之肉,你何必冒险来多此一举?”
他笑了半晌,忽然一僵,旋即便不常见地激动起来:“叶壑自北境来,燕世子是你挚友,你下谷游山时,就该一路北上,直接引兵回朝的,蠢、蠢哪!若我有你的筹码,此时汴都已是我囊中之物了。”
“常大人,你醒一醒罢,”落薇冷冷地打断他,“宋澜不是蠢人,他因何会栽入我们的圈套?这权术将他的双眼蒙蔽得密不见光,你可要当心一些,不要变成他那样的瞎子。”
常照却反嘲道:“娘娘难道不是在玩弄此术——玉秋实因何万念俱灰?西园命案,真相如何?林氏一族怎样覆灭,碎玉杀蝉又是谁的布置?我虽不是事事都了解透彻,总能猜到些许,你走的也是一条丹霄踏碎之路,遮遮掩掩有什么意思——自古以来,没有一条道路是不需要牺牲的!”
落薇端起方才苏时予留下的茶水,啜饮了一口。
“王霸杂之、内儒外法,本是古人训言,可凡事总该有轻有重、有所取舍。我今日劝常大人一句,玩火者自焚,玩弄权术,便一定会被此术吞噬。”
“难道我所说之事,不是你们所为?”常照反问,“美其名曰同道,到底还是会落入彀中,我只是比你们坦诚罢了。”
“是我们所为,可是我很久之前就明白,我使术,是为了守死、善道。”
落薇将茶盏搁下,起身与他对视,毫不躲闪地道:“权术于我们而言,是为了自保、为了保护!守道的前提,便是不要以它伤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这世上,唯一能够慷慨的牺牲只有自身,天赐万民以血肉之身,不是为了肉食者铺路的!”
常照道:“你自去瞧瞧亘古以来的史书,瞧瞧那些君主,奸诈之主、诡谲之主、无情之主,他们才是胜利者!你要赢,还要姿态体面地赢,哪有这样的好事?”
落薇闭上眼睛,回想起不久前的某个深夜,想起叶亭宴在她怀中描绘的梦,他说“胜利者站在史册的刀尖上挥手”,他问“这就是我们支离破碎的道吗”。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从很久以前开始,和她一起走过许州那条漫长山道的人,一定会是宋泠。
这天下有无数人从芳春中经过,他们驻足瞧见花瓣下的鲜血,抬头发觉,只有对方停下了脚步。
“他们是胜利者,他们就是对的吗?”
她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坐了回去:“我贪心不足,就是要姿态体面地赢,常大人不信有这样的事,便与我作赌罢。”
常照站在原处,半晌没有说话。
最后他才开口道:“好,娘娘,臣便与你打这个赌,半年之内,我定不使汴都城中重演金天哀情,可我力所能及,毕竟有限,保不下来的,我不会冒险。”
这一句话便够了,落薇终于松了一口气:“如此,足够。”
常照道:“娘娘要做自己的事情,顺便卖了臣一个人情,便要臣尽心竭力,实在是好生意。不过你还没有说,倘若你输了,该当如何?”
落薇戏谑道:“常大人有叫宋澜相信的本事,汴都所有刽子手手中的刀,便全是你的筹码,何必还要讨旁的?”
常照大笑道:“娘娘这是无本万利啊。”
他笑够了,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很温柔:“不过你到底还是小瞧了我,就半年,半年之后,若宋澜仍在皇位之上,我先杀他,杀你、杀叶壑,再屠汴都全城——娘娘猜,我做不做得到?”
他说得轻描淡写,口气却很笃定,落薇摸不清他的底牌,却因他的口吻霎时感受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颤栗。
这不像是一个文臣的口吻,更似是浸在血的腥气中,才会磨砺出来的漫不经心。
被她设计见面、威慑了一夜,见她怔在原地,常照终于舒心了些,他拂了拂袖,主动为她开了房门:“丰乐楼热闹,两败俱伤自然是不好的,只是娘娘出门可要小心一些,别叫人知道了你在汴都藏身何处——叶壑若是暴露,你们以后可就不好行事了。”
落薇定了定心思,重戴了斗笠,飞快地离去了。
常照站在门前,喃喃自语:“忘了问你一句,你们所作所为,是为了他么……”
他垂下眼睛,表情终于松懈了一分:“他都死了,你们守他的道,又有什么意义?”
落薇走远之后,苏时予才回到房中,有些不安地问道:“她与你说了什么?”
“贤弟不必多虑,”常照多看了他几眼,没有看出什么不妥来,便道,“门外那些人都是我的家臣,不会多嘴的。”
苏时予道:“是我考虑不周,才叫你反中了她的圈套。”
常照拍了拍他的肩膀:“罢了,连陛下都对她无可奈何,更何况你我?”
“我们可要将此事告知陛下?她既然在城中,陛下也可安心些。”
“陛下若知晓你我布局两个月,见到了人,却没有抓到,该作何想?”常照苦笑道,“罢了,陛下近日也是千头万绪,你我再度设计之后,再向陛下邀功罢。”
他顿了一顿:“时予,你不必忧心,离贵妃足月还有两个月之久,在此之前,陛下必定不会动手的。此事之后,我自有办法保下她的性命。”
苏时予喉结微动,良久才艰难道:“多谢。”
常照道:“贵妃上次还托我给你带个口信,她如今一切都好,叫你勿要挂念。”
撞破这二人情分算是意外,当初宋澜逼问苏时予皇后下落,他始终不语,疏离客气,随后常照与他一齐出宫,上门讨酒,在他大醉时发现了他衣襟中藏着的一枚云纹香囊。
第二日宋澜提起玉随云时,他忽然想起,在他唯一一次大典上拜见玉随云时,跪地行礼,抬眼便瞧见她衣摆上绣了一种十分奇特的反花云纹。
跟香囊上的一模一样。
他顺着查到了一些并不算太过隐秘的往事,譬如玉随云尚未入宫之时,曾经多番纠缠过苏时予,有许多人都知晓此事,后来她死心嫁入宫中,怕也是因妾有意、郎无情。
宋澜不许人入披芳阁,常照便想办法收买了为玉随云请脉的医官,取信于玉随云,勉强为这两人之间搭了些联系。苏时予当年冷淡,谁知今日会用情深至如此,为她只言片语,竟甘心出卖皇后。
他终归是后悔了。
第90章 病酒逢春(一)
落薇顺着丰乐楼的人群一路顺行,期间还隐入一家钱庄换了身衣裙,趁着街上人潮如织时,她摆脱身后紧跟的侍卫,来到汴河偏僻处,上了叶亭宴停在此处接应的一艘乌篷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