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哆嗦着答:“此处是、是佯攻,从麓云山大火开始,他们军中便有人泅渡而去,偷袭了南门!”
皇城不过是城高渠深。
若能够坚守两日,等幽州缓过一口气来,就算不能重创北军,也可以拖垮他们的攻势,毕竟他们的粮饷已被烧过一回,此次行军神速,也有不敢恋战的意思。
可若是城门大开,那便万事休矣。
宋澜当即爬起,咬着牙,还没说话,他身侧的护军将军便道:“臣等护卫陛下先出汴都,以图来日!”
他就等着有人开口说这句话,可事到临头,一句“甚好”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毕竟就算是刚刚死战过的这批兵士也十分犹豫——众人的亲眷家小多在汴都,如今北军进城必定屠城。
这些人也未必真心护卫。
于是宋澜吞下了那句“甚好”,换了一句:“众将当保存实力,以图日后,与夷狄血仇,终有得报的一日!难道你们甘愿无力拼杀,白白葬送性命吗?”
见众人表情稍缓,他才勉力松了一口气:“今日城墙之战,朕已看在眼中,来日重回汴都,有功者封侯,赏千金!”
他脱下手中的玉扳指,往军中一抛,先前说话的护军将军立刻跪下,恳切道:“请陛下出城!”
“是,我等护卫陛下杀出城去!”
宋澜丢盔卸甲,换了寻常衣物,在城门处护军所率不足千骑的护卫下,预备趁乱出城。
南门已开的消息传递得极快,如今街巷处、城门前皆是恐慌不已的百姓,有人背着沉重的行囊,还有人持刀流窜、杀人夺财。
宋澜在人潮中与一个布衣妇迎面撞上人,那妇人前襟有血,在人群中哭喊:“谁见吾儿,谁见吾儿?”
百姓聚集在北城门前叩门,声势滔天。
“趁大军未来,开城门、开城门!”
“夷狄杀人如麻,此时逃窜尚有生机,留在城中只能是坐以待毙!”
也有人惊呼:“王军何在,王军何在!”
“北军倾国来攻,隋将军与李将军都不在城中,如何能敌?听闻皇帝小儿都离城避难去了,哪里会管我们的死活?”
北门已乱作一团,宋澜强迫自己不去听这些声音,只遣人登上城墙,示意开门。
城上守军十分迟疑,正当此时,忽有一骑从后而至,高举玄红军旗,纵马在人群中绕了一圈。
“勿开城门,勿开城门,南门未破!流言乃北军动摇人心之用!城门若开,南北合围,汴都必亡,勿开城门!”
众人仍在半信半疑,便见硝烟之后,旗上渐露“承明”二字。
“传殿下军令,众人宜紧闭门户,持刀以待,若有趁机作乱生事者,以通敌罪论!”
呐喊声遍传长街。
众人早听闻有人打了皇太子旗号解了长安之围,若先前还是半信半疑,此时却无人在意是真是假。
百姓面上纷纷露出喜色,只这一句话,竟似得了主心骨一般。
“他……竟然会来?”宋澜站在原地呢喃,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他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算算日子,如果他此时来了,那么便是解长安之围后,他最多停了一日。
一日啊,可算是毫不犹豫的一日。
他就这样笃定北军定会奔袭而至,笃定他根本守不住汴都?
“来人……”
不知所措的兵士低下头颅,只听小皇帝颤声道:“随朕同赴南城。”
去瞧瞧这位死去多年的“皇太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
这一仗打得很顺利。
鸣金之时,方霁的天色又昏沉了起来,乌莽既烧山佯攻,便犯了与宋澜同样的毛病——分兵太过,在宋泠赶赴时,他几乎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他完全没有恋战,飞快地鸣金收兵而去。
与宋泠最后一次交手,二人的剑锋擦出一串火光,火光之后,乌莽忽然问:“你这样进城去,不怕他杀了你?”
宋泠半面染血,却没有答话。
乌莽继续道:“一仗败退,他没有了后顾之忧,你以为他容得下你?亏我觉得你是聪明人,就这么回汴都,太过仓促,他们不会认你的!”
宋泠抬眼看他,露出个笑来,他慢条斯理地反问道:“是吗?”
乌莽抓着剑柄勒马:“但愿不是,盼你我还能交手。”
他转身离去,宋泠盯着他飞马扬起的烟尘意识到,此战不成,他必然还有后招。
毕竟常照尚未回京。
眼下却顾不得这么多了。
宋澜赶来之时,南城一片肃穆。
他下了马,踉踉跄跄地行了几步,恰好看见宋泠骑马进城,他将缰绳绕在手上,走得很慢,似乎在思索什么。
越过城墙的阴影处,宋泠才看见站在那处的他。
天色虽是昏沉,乌云却并未积攒,他抬眼的一刹那,有闷雷在远方炸了一声,随即电光闪烁,清楚地照亮了那一张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脸。
竟然真的是他。
宋澜听见自己内心飞快下坠的声音。
他周遭的禁军中不少人见过叶亭宴,知晓他曾经是宋澜的近臣,但在闪电落下的一霎,望着他身后飘拂的玄红王旗,竟有不少人应声跪了下来,热泪盈眶地呼道:“殿下!”
其中便有宋澜身侧那个护军。
他从前随宋泠南征过,方才还只是呢喃几句,可见到那个眼神,他竟然心头大震,情不自禁,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良久才颤声唤道:“殿下!”
当年南征时,殿下才将将弱冠,他也尚还年轻。
时日倏忽而过,物是人非,烈烈大风下,他却重新听见了最初从军时、遇太子阅兵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
路边还有几个方才战时大着胆子抄了木棍和砍刀的百姓,他们既记不得从前千尊万贵的皇太子的模样,也不知晓皇帝的近臣生得如何,只知战至城门几乎失守之时,是此人神兵天降,保下了汴都。
于是他们跪下便拜,大声呼道:“殿下万安!”
至于皇帝——皇帝此时身着布衣,混在人群当中,无人识得。
宋泠叹了一口气,下马之后步上前来,停在宋澜的身侧。
宋澜惨白着脸向后仰倒,跌坐在了地上。
从前是臣子跪,君王立。
如今却是兄长立,天子跪。
他嗅见了对方那种冷铁混合着血腥的味道,有些残忍,又很温热。
顺着盔甲抬起头来,他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听见他说:“子澜,许久不见。”
*
日渐西斜。
硝烟渐渐灭去了,作为都城的心脏,皇城在最为混乱之时,仍旧勉力维持着镇定。明光门前从守军换成了垂头的小黄门,众人的眼睛都盯着远方起火的麓云山。
大胤太平了这么多年,都城繁盛了这么多年,怎么在一夕之间,便会变成如此模样?
或许不止是一夕之间。
早在储君遇刺、早在连年大旱,早在有流民在城门外苦苦哀求、商贾哄抬粮价之时,便已经注定了这副模样。
不知明日会如何?
街道尽头传来轰鸣的车马声,不知是谁逼近了此地,有人慌忙跪下、不敢抬头,有人转身逃窜,还有些大着胆子的张望了两眼,随即不可置信地惊呼道:“皇后娘娘!”
于是众人便纷纷抬起头来,看清来人之后,亦又惊又喜地呼唤道:“皇后娘娘!”
落薇戴了一对铁护腕,如从前一般挥了挥手:“都起来罢。”
酣战毕后,她与邱雪雨先引了百余兵士,直奔皇城——事已至此,便没有回头之路了。乌莽既不恋战,必是为了保存实力,等常照回城之后,仍有一场血战。
他们必定要在这场战争来临之前,用最快的时间收复皇城,让汴都认下这位故去的“皇太子”,夺下宋澜的权柄。
否则内乱不息,如何能够一心御敌。
厄真领着北方诸部下了二十年的棋,必定得打足精神,才有胜算。
她辞别之时,宋泠还有些犹豫:“宫中仍有林卫,虽有元鸣接应,但你只带百余人,是否过于冒险?”
落薇安抚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从明光门一路进宫,直入乾方殿,未遭任何阻拦。
宫人无人不识得她,见她归来,喜笑颜开地奔走相告。
落薇见到了太多熟悉的脸,从她进宫开始,何人不曾受过她的恩惠。抛开邱雪雨不谈,受内监羞辱的、无钱治病的、遭贵人罚的……只消求到皇后处,等她查明了,从未冤过一个人。
就算是被她罚过的,也无一不是心悦诚服的。
皇城自有明面上的主人,有时却不需要主人。撇去调兵的虎符、撇去尊贵的身份,不用懿旨、无需威慑,她从明光门坦坦荡荡地走进来,半炷香的功夫就将它重新笼到了手中。
这些内侍宫人中怎会没有心思活泛、不念旧恩只顾利益之人,可当下情境,他们心中也清楚地明白,跟着谁才是上上之选。
元鸣领着为数不多的朱雀卫,遥遥地跪在她的身前。
落薇唤他起身,带着他继续往乾方正殿走去。
元鸣瞧着路边跪迎的宫人,心中不可谓不惊异——他从前在刑部供职,入宫不久,不管是在刑部还是在宫中,贵人们差遣奴婢,亦要被奴婢“差遣”。
来到一处新地方,他们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收拢人心、与上下勾心斗角,以利益、以虚假的人情诱使对方倒戈。
落薇在宫城之中,没有所谓的“心腹”,就如同当年承明皇太子在朝中没有身家利益相关的朋党一般。
她在时,众人听她的差遣,她不在时,亦能一心一意地侍奉旁人。
然而她归来,须臾之间,只需要从明光门前一路走过来,便能控制这座皇城。
落薇似乎看出了元鸣面上不显的震撼,突地问了一句:“默生,你为何能为殿下效死?”
元鸣收敛思绪,肃然答道:“殿下于小人有恩。”
他在入燕家军之前,曾是京郊一普通农户,勤恳耕作,赡养孤母。可在某个寻常的日子,他的老母入城过街,被贵公子纵马踩踏而死。
元鸣前去要公道,被轰出门来,那贵公子轻蔑地留了银钱,他分文不取,日日去闹,只求依律判罚。
府衙不堪其扰,倒是循例判了那贵公子服刑,只是他无意得知,他家中手眼通天,早就将他从大牢中换了出来。
这次他再去叫冤,无人问津,连围观的民众都觉得他无理取闹,他变成了为讨银钱、时常在府衙闹事的“刁民”。
直至有一日,他与人争抢鼓槌时被宋泠撞见,宋泠蹲在府衙前听完了他的遭遇,沉默片刻,忽而问他坚持良久,到底要求什么?
“我要求……公道!”
那时候他还不知对方的身份,只听他赞了一句:“说得好。”
宋泠捡起了落地的鼓槌,替他敲了一下,鼓声震震。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心中有冤,便要宣之于口,这原该是……大胤子民的底气。”
贵公子再度入狱,又牵扯出几桩旧案,被判了斩刑。
他大仇得报,改了自己的名字前去投军,又过了几年,他重新在刑部见到宋泠。
他不知太子殿下还记不记得他,也没有开口,宋泠处置完手头之事,临走的时候,才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默生,你这些年,过得极好。”
……
落薇听了这桩陈年旧事,没忍住扬唇笑了起来。
“是啊,你瞧我是在半炷香的功夫重新将皇城收归手中,可事实上,我为这半炷香,准备了十余年……或许也不是准备,就如同,当年他向你施恩时,从未想过要你的回报。”
“但人心胜过千万金银财宝,胜过先帝当年赐给我的那把天子剑,它才是世间最锋利的兵器。”
气倾市侠收奇用,策动宫娥报旧恩。
多见摄衣称上客,几人刎颈送王孙?[2]
如是,而已。
*
汴都外敌被打着“承明”军旗的王军驱散,虽四方城门紧闭,总归是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有民众见兵士在街道上修复被撞翻的摊位、清扫血迹,便大着胆子出来帮忙,送上一碗热粥,再打听一句,神兵天降的当真是承明皇太子么?他竟不曾死于当年的刺杀当中?既然未死,又是为何这么些年才回汴都?
于是街边的兵士便耐心地解答,殿下当年蒙奸人所害,侥幸未死,南下养伤,只等待时机将当年之事公诸众人,还汀花台上人的清白。
殿下本不欲这样仓促,只是外敌忽至,不得不领着自己的部下奔袭来救。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此类言语便传遍了汴都的街头巷尾,一些困扰众人许久的疑惑也在添油加醋中得到了解答——当年那首《假龙吟》,竟真是太子旧部对今上的讽刺。
真龙尚未身死,只是深潜水中。
他先前的名声实在太好,竟连质疑之人都少见。
说起来,这名声还是落薇、宋澜与整个汴都,共同为他塑的金身。
只是若太子还活着,当年以金天案大肆问罪、在汀花台修建罪人塑像的今上,在靖秋之谏后渐失人心的今上,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那些语焉不详的“奸人所害”,是在暗示何等惊心动魄的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