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的是他的不足!”宋澜一哂,“史书中早有胜利者写了定论,为君,要做天道一般的主人,他不需要‘爱’、不需要德行,他只需要铲除一切挡在前路上的障碍,利用一切对统治有用的东西,善恶不论、是非不论、好恶不论、取舍不论,仁义和痴情,都是他登天的阻碍。我虽做得不够好,却比他好得多,今日一切,也不过是你们棋高一招罢了!”
说到这里,他便朝宋泠怪异地笑起来:“你这么憎恶权术,最后还不是要以此杀人?你同我又有……”
宋泠打断了他的话:“说到这里,你先前问我为何还是这副模样,我倒能回答了。我不屑你的权谋,身死小人手,也能从无间地狱拖着残破身躯爬回来。因为我躺在泥潭里也能赏月,身在乌涂中,也要挣扎着开天下最清净的花——只要一粒种子,我的道,便永生不死,你杀不死我。”
“我还要谢你,谢你和玉秋实叫我明白,此物也不是一文不值。权术若用于守护,自然不会如此不堪,它能守人,便能守道。你本来也有机会的,可惜你为君以诡,怕是永远也悟不到了。大厦倾时,便是天人共诛之,缥缈史册,三千朱笔,早为你写了你的结局,你既读过,可能看见自己的下场?”
宋澜跌坐在龙椅上,笑道:“成王败寇,安会瞧不见?可直到这一刻,我也不曾悔、不曾痛,纵然黯淡无光,注定湮灭在这黑暗的永夜,我也该拼尽全力,与不公的命运抗争!哪怕、哪怕只擦出了一瞬的火花,于我而言,那便是永恒的、灿烂的、华美的一生。你们在意之人的鲜血,才是我的注脚,做肉食者,总好过做草芥。”
他眼睁睁地看着落薇与宋泠挽着手,离开了昏暗的乾方后殿。
“不杀你,不足以为那些云上的亡灵祭奠,我会将你送回燃烛楼那个地宫当中,然后封死那个地方。我不会去瞧你,也不会记得你——我不该来问你,因为你直到今日,仍觉得一切都是他人之过。你既死不悔改,你我之间的骨血亲情,便尽于此地,当年我流在地宫中的血,便是对你最后的赔礼。”
你便在亘古的、从太初到永劫的孤独当中,忏悔和死去罢。
宋澜终于感受到了胸腔中一种沉闷的痛楚,他徒劳地张着嘴,想如同从前一般挤出一串哭声,或是歇斯底里的咒骂,或是含悲忍辱的乞怜,可他如同被人扼住了脖颈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人架住了他的胳膊,将他从殿中拖了出去,他浑浑噩噩,抬头望天。
月初之时,没有月亮,连如勾的弦月都没有。
“再看一眼这月亮罢,今后便再也见不到了。”
这句话突兀地在他耳边响起,随即他重重地落入尘灰之中,任凭侍卫将他头顶的光线尽数填满,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
宋澜在黑暗之中摸索,却不知被什么绊倒,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
抬起头来,他却在臆想中看见了躺在榻前的高帝。
如同被蛊惑一般,宋澜连滚带爬地凑到了他的近前。
他记得他此时的模样,这是刺棠案那日的深夜,高帝听闻宋泠遇刺之后呕血昏迷,玉秋实守在近前,在皇室众人到来之前,先将他叫了过来。
来前,他背着玉秋实,从手下的医官那里讨了一副催发高帝头疾的药。
高帝多年头风,发作起来痛不欲生,他端着药碗走到榻前,心尖发颤。高帝恰好在此时醒来,眯着眼睛唤了他一声:“子澜……”
宋澜手一抖,险些砸了那碗汤药,他抹着眼泪跪了下去:“爹爹……”
高帝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如今病得昏昏沉沉,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为何独自在这里:“好孩子,你、你去把你五哥唤来……”
五哥?
高帝爱重皇后,自然无法强迫自己喜爱这个不合心意的孩子,虽说宋泠将他的遭遇告知他后,他愧疚不已,立刻将他送去了资善堂。可从始至终,无论在宫宴上还是私下里,他对他的关怀与所有人都无二样。
甚至连这样父子独处的时间,都屈指可数。
他跪在榻前,期盼着他在濒死前能说上一句,可等到如今,只等来了一句“五哥”。
宋澜听见自己如同游魂一般地道:“是,爹爹,你先将医官送来的药喝了罢。”
丧钟响彻上元节的夜晚。
玉秋实跪在殿前重重叩首,嗑得额头乌青,他失魂落魄地从殿中走出来,抿着嘴唇,将所有的表情敛去,只余下悲痛欲绝的茫然:“老师,爹爹去了。”
“殿下不要害怕。”
怕……确实是要怕的,可他所害怕的,并不是无父无母、无师无友,而是面前的玉秋实、是落薇,终有一天会知道他做下了什么事。
玉秋实原本只想在刺棠案后推宋澜为储君,却不料高帝因此崩逝,他愧悔不已,病了好几个月。
既然坐下,便没有回头的路了。
从那日之后,他小小年纪,竟也患了头风。
宋澜抱着脑袋,在地面上痛苦地翻滚起来,可眼前的一切却如同目连戏般在他面前接续上演,玉秋实和高帝的身影相继消失后,他耳边又突兀响起一个年老的女声。
那是他被激得气血上涌、一剑洞穿成慧太后前胸时,她扑上来贴在他耳边的言语。
“你们的……军队……打过塞明河前,娘也有兄弟姊妹……若不是他们都命丧胤人的兵刃之下,我何必九死一生地来到这里……我的一生,都毁在你们胤人手中,幸、幸好……”
她低低笑起来,声音仿佛淬了毒汁:“对了……你猜猜,是叫带着厄真血脉的孩子篡了大胤的江山更好,还是叫同胞兄弟反目成仇更好?”
他松开手中的剑柄,茫然地道:“你说什么?”
她却落下泪来,如同抱着珍宝一般叠声唤他:“我说,子澜,子澜,你猜猜娘当年杀的孩子……究竟是自己的孩子,还是皇后的?看见你的贵妃抱着孩子时……我一下就想起了他,他那么小、那么软,不知他会不会……”
宋澜摇晃着她的肩膀:“娘,你在说什么!”
可她气息渐弱,已在他怀中失了生息。
“哈哈哈……我不会告诉你的……你永远都别想知道,你到底是……谁的……”
这声音如同噩梦一般萦绕在他的耳边,宋澜趴在阴冷的稻草中捂住耳朵,蜷缩起身子来。
“我身上流着的,是厄真的血,”他自言自语地道,“下贱的蛮夷血脉……这都是你留给我的……你在来到皇后身边之前,还伪装边境女子,向许多人哭诉过你的家破人亡……你眼光不错,这群人里……玉秋实得了爹爹重用,他当初挑我,也是想到了你的缘故罢。”
“不对,你这样不择手段……说不得我根本不是皇家血脉,是你骗了爹爹……哈哈哈……你骗了爹爹,我、我……”
光终于消逝殆尽,无穷无尽的幽暗中,宋澜伸着手,吼出了方才没有对落薇和宋泠说出的话。
“阿姐……阿姐!哥哥……”
无人应答。
在靖和五年夏日最后的夜晚里,回应他的只有一声似有若无、幽远而缥缈的蝉鸣。
随即便是永恒的、飘零的死亡和孤寂。
*
落薇抱着国玺,与宋泠一起从殿中缓缓往外走去。
宋泠见她垂头不语,便道:“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落薇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渺远,“我只是想起来,很久之前的时候,我入宫时带了礼物给他,他晒干了梅花还赠,躲在一棵海棠树后,说‘阿姐和皇兄,真是全天下最好的人’……那时候阿淇和宁乐都没有死,兄长和随云也没有,皇宫是春天,那么烂漫的、蹉跎的春天,我跟你也是这样,携手走过摇曳的树荫。”
年少得连“失去”二字都不知如何书写。
碧落花开少,当春风雨多。
人面何处去,吹梦入山河。
……
靖和五年夏,戾帝阴谋败露,被诛于乾方殿。
次为六月初一日,上吉。
方鹤知于乾方正殿前宣读高帝遗诏,立皇储君承明皇太子为帝,有玉秋实手书及当年先帝早早的托孤诏书为辅,百官信服,始知戾帝之阴谋,举世唾之。
宋泠持国玺受封登基,改元宣宁,仍立苏皇后,使其同受嘉礼、二圣临朝。
一后嫁二帝之事在民间流传许久,只是此后二十余年,帝再未纳妃,常遣苏皇后摄政——大抵是连史册都能记载下来的深情,况且二人又有少年婚约、年少之谊,天下爱才子佳人的美谈,不难猜出苏皇后当初卧薪尝胆的初嫁缘由。
不过这些都算是后话。
宋泠登基之后,第一道诏令便是急催刺棠案重审,在守城战胜后的一个月中,五王宋淇、杨左刘三人及后续牵连的一千二百四十一个人相继沉冤昭雪,汀花台金像被熔铸之后,重立了一座“甲辰为金天冤案招魂碑”。
第二道诏令,号四方诸侯入京勤王,汴都城门闭锁一月,以防厄真人的反攻,毕竟乌莽领兵驻扎在了离城三十里处,随时预备着再度攻城。
第三道诏令却出乎人之意料。
新帝初初登基,便下了罪己诏。
说是“罪己”,其实也不在一人,他代罪的是整个皇室。
于是诏令流传,旦夕之间人便知晓,当初镇守北境的叶氏三公子在刺棠案中以身相殉,新帝在他冢前立誓,有朝一日必为叶氏翻案。
纵然他知晓真相之后,发觉此事大损皇室的颜面;纵然叶氏只余下军中的二公子一人,而这誓言只有他和死去的人知晓。
一诺千金之重。
叶老将军追封辅国大将军,上柱国,拜平远侯,入太庙安葬。被加叛国嫌疑的少将军叶堃拜忠义侯、镇军将军,立碑平城边缘,使边境百姓永颂其功。
三公子亦加金紫光禄,二公子在军中受封,战罢即回城谢天恩。
诏令颁布那日,离汴都不远的官道之中,常照从箭矢加身的噩梦中骤然清醒。
从当年惨烈的平城之战中同他一齐生还的唯一一个兵士,面色惨白地冲进了他的军帐,手持一封烫金诏书。
见他醒来,他还未来得及说话,便泪流满面地在他榻前跪了下来。
“公子——”
第106章 目窕心与(二)
新帝即位两日之后,乌莽率兵再度攻城,此时常照与那支如今心思不明的大军距汴都尚有几日路程。
此战汴都禁军人数虽足,但终究无法同骁勇善战的北方骑兵相较,归来大军的人心所向,几乎决定了汴都、乃至大胤的生死存亡。
听闻隋、李二位将军早在半道便与常照分道扬镳,引亲信脱离大军,早早赶赴了幽州战场。偌大一支军队落在常照一个人手中,凭借他的口舌与手段,收归为自己所用,也不算难事。
中道拖延不归、延误军机,朝臣们多已看清了此人心思,只是谁也不敢宣之于口。
六月初五,帝后同登朱雀前街尽头的朱雀城楼,披坚执锐,与将士共同守城。
此举大为激励士气,况汀花台上石碑倒塌之事方在百姓之间流传开来,部分百姓与学子甚至簇拥到了朱雀门前,预备与兵士一同,拿血肉之躯堵住蛮夷进攻的步伐。
硝烟弥漫,鲜血浸透了朱雀楼上每一块砖石。
厄真部筹谋二十年,无数细作命丧中原,好不容易赢下一场豪赌,打开了汴都的国门。
乌莽本以为宋泠还朝后与宋澜必有一番争斗,却不料他只用短短几日、甚至在常照引兵归来之前,便兵不血刃地平定了汴都的局势。
他迟缓地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倘若不能拼尽全力,在这一次破开大胤的国都,等宋泠缓过一口气、收拢这些年被宋澜边缘和打压的世家与诸侯之后,他将再无实现一统中原之梦的可能。
故而这一战打得极为焦灼和惨烈。
残阳如血。
落薇倚在城墙之后缓了一缓,恰好有个年轻的小兵在她面前中箭倒下,她连忙爬过去接下对方,小兵痛得抽搐,鲜血溢满了她的手指。
那小兵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抬眼认出她后,他怔了一怔,露出一个笑容来:“娘娘……”
落薇按了按他的伤处,发觉他伤的是最致命的地方,已然无救了。
她眼眶湿热,刚要开口,那小兵便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费力地道:“娘娘……我们……能赢吗……”
落薇用手指为他抹去脸上的血痕,庄严地承诺:“一定能。”
“好……好……”小兵已然意识模糊,他失神地看天,依旧在笑,“我、我家中有一个阿姐,就是娘娘这样的年纪……出嫁还没有几年……她一定要和娘娘一样,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落薇忽然听见远方传来一阵惊慌的呼声,有旗帜在风中烈烈作响,声音越来越大。
不知是谁爬上了高高的望火台,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援兵——是援兵!”
众人皆知常照所率的军队已在途中蹉跎数日未归,即使帝后在登楼时承诺“必有援兵”也不做他想,不料今日却真的将他们等来了!
这支军队并非王军的玄红服制,亦与蛮夷相去甚远,铁甲长枪,天青帽穗,主帅军旗逼近之时,众人才瞧见,旗上是一个“成”字。
这是早早之藩、数年来从未回过汴都的西南成王!
北军猝不及防,当即被冲散。
落薇直身看了一眼,终于长长地卸下一口气来,她轻轻晃了晃那小兵的身子,落下泪来:“我们、我们一定会赢的!”
可他已在她怀中失了生息,唇角带笑,面色安然,不知是不是因为听见了她最后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