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颗被斩首的头颅,自后颈残余皮肉拖出来的小截似折断的鱼骨,尾端萎靡没于黑暗。
2.
咒术界最强看见尸体。
他看见尸山血海,血流成河。
红线,混沌咒力构成的红线缠绕被困人们的脖颈,他们簇拥着直笔笔站在陷入领域前的位置,拥挤又稠密,乍一眼看上去像大型沙丁鱼罐头。红线的另一端往上、往上,消融于黑暗苍穹。
吊死鬼。
熟悉到无法思考的红线缥缈若蛛丝,它们温顺又纤细,是浩荡的赤色芦苇,辽阔的血色波涛,曾被五条悟评价为‘没用的玩意’。
而被他们踩着的,被五条悟踩着的,全部全部都是尸首,软绵触感像是最低劣恐怖主题密室里用道具人体铺就的道路,淋上血浆希望能听到使用者的惊恐尖叫。
黑发的女性残骸,粗略望去年纪在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不等,年长者穿着普通的便装,年轻点的就是破破烂烂的高□□服。五条悟视线里出现了不止一枚金属螺旋状纽扣,它们跟自己的主人一样浸满血水。
整个领域内部像是远古时代的战场,不可计数的尸骨成了最不值钱的玩意,它们横着交叠组成大大小小连绵不绝的尸丘。
赤红血水于底部蔓延,吞没较浅的残骸,无数条纤流潺潺。
这哪里是领域,分明就是个超大型尸体储存仓。
万人冢。
每一具尸首的腐坏程度都不一样,白骨与血肉交织,像是随着时间流逝有源源不断的残骸存入,而最先放进的尸体风化为难以辨别的碎骨。
五条悟从不是会放任自己沉浸于情绪中的人,就算他再怎么玩世不恭都不会真的因为自身而抛弃其他人的生命。
最强有很多事要做。比如把陷入美梦中的可怜群众捞出来,比如去找维系整个领域的源头,比如解决不知为何重现的两面宿傩,比如祓除这几个凑上来的特级咒灵,比如拯救世界——这听起来恶心极了,像最初满口正论的夏油杰会做的事,可到头来走在这道路上的却是他自己。
他像台空调外机,超常运作的思维嗡嗡作响,冷气挤进血管顺着血液往身体的最深处淌,某种微小的可能性大喊大叫着彰显自己的存在,又被最强咬住舌尖强行咽下。
那么多尸体,偏偏没有一具尸首向五条悟展露面容。
就好像这个领域的主人不愿意似的。
“哟,发什么呆呢。”
还没等仔细查看,悍然咒力就携着拳风重击而来,五条悟随意躲过,一道‘劈’轰开他身后的一座尸山,天地震动血肉白骨被炸得粉碎红出个大洞。
下一秒更多的肢体如白沙下陷填补,黑色发丝纠缠,偶尔露出一两只断掉的手臂,白花花的皮肉包裹着突起的骨,干涸血块凝固似伤疤附着其上。
白发男人瞥见只完整的右手,这给了咒术界最强杀死某个猜测的力量。
“哈哈哈哈哈哈哈,五条悟。”诅咒之王顺手撕开碍事的高专校服,漆黑咒纹浮现,环住他的手腕,“这回终于能好好打一架了。”
两面宿傩用虎杖悠仁的脸狂笑,他张开双臂,毫不顾虑蝼蚁生死地释放出烈焰清场,沉浸于美梦中的人们毫无知觉,他们成了咒术师与咒灵对决前燃烧的薪柴,顷刻间融化为灰烬,散落于交叠的尸体缝隙间。
“你猜我这一路上,用这小鬼的手杀了多少人?”
“别给我可爱的学生捣乱啊,和老头子们吵架是很麻烦的事。”五条悟挑眉,他飞身上前一脚逼退还要清场的两面宿傩,声线不紧不慢地恼人,与雷霆暴怒的燃烧咒力产生鲜明对比,“正好,我现在心情不怎么好哦。”
六眼环顾因估计两面宿傩而不敢上前的特级咒灵们,他莫名有些在意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
等解决这些家伙再去看吧。五条悟想着普通咒术师绝不敢幻象的事,轰隆隆的电车自远处深幽洞口传来,车厢内是古怪的窸窣声。
3.
黑发教主盘腿坐在屏风前,暗淡黄布上印着错综缭乱的花,微微蜷缩的纤细花瓣柔软内卷,大批大批开着的花远远看上去就像血铺成的毯,无形烧灼你的视线。
红色彼岸花。
在日本,传说其为牵引亡灵的火照之路,人们踏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
你枕在男人大腿上,后颈贴着五条袈裟的褶皱,宽大深色衣袖掠过你鼻尖,蹭出模糊的血红晕染。已然在黄泉的旧人没有扎那标志性的丸子头,已经蓄得很长的黑发顺着颈侧垂下,不知何处的光源衬得他面容愈加深邃。
夏油杰长得好看,你一直知道他长得好看,从学生时代的时候就知道。
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
“夏油、咳咳咳……”
凝结血块的嗓子眼咕噜咕噜,活像口堵塞已久的枯井,混着铁锈味的血沫喷溅,你艰难地抬手捂住口鼻,别过脸去浑身抽搐地咳嗽,拱起脊背蜷缩成皱巴巴一小团,尽量不弄脏教主的衣服。
骨瘦嶙峋的小兽喘着气,嘶嗬嘶嗬的气流穿梭于气管,以近乎梦呓的口吻呼唤:“夏油。”
作为黑暗之中你唯一依仗的男人狭长眼眸内敛,恍若慈悲不忍望向红尘的神佛雕像。
“夏油…”
他没有应你。
沼泽泥潭似的绮梦中,无人应你,唯有泛着涟漪的气流回应你微弱到连蒲公英都无法吹散的呼吸。
沉默半晌,你抽了抽鼻子,自我欺骗:“夏油说:我在。”
这并不是长达八年的囚禁之所,而是灵魂被磨损到极致的幻象。
人的灵魂是有厚度的,它并不是永生不灭的存在。这具身躯内有三股势力,分别是你这个原主人,外来盗号的羂索,以及据说诅咒了你的爱意诅咒黑雾。
你是爱意诅咒的承载对象,也就是这份庞大力量的唯一输出口,隔绝它和羂索的壁垒。只有通过折磨你,才能榨取诅咒的咒力,从而获得更多的力量。
现如今你已到达了极限,每分每秒都是以‘再看一眼五条悟’为核心硬拖着残躯守住神智,无时不刻侵入骨髓的爱意咒力冲刷你岌岌可危的灵魂,如同断壁残垣的水中堤坝,消亡是注定的结局。
“我要死了,夏油。”
你冷静下了定论,努力让语气不要沉重,就算只是自欺欺人的假象,你也习惯在夏油杰面前展露更积极向上的一面。
“羂索展开我自己都不认识的领域,咒力被全部提取出去,我已经看不见外界的情况了——好像也不错,不然我也不会看见你了。”
濒临碎裂的壁垒笑了笑。
完全混乱的记忆与长久囚禁使你没了那份对盘星教教主选择叛逃的哀怨,男人的面容在变化,少年与青年的面孔于你视线中揉成混沌。你感知到某种维持你思考的力量正在缓慢地、真切地流逝,随着疯狂喷涌的咒力一并湍急奔走,就像江河波脊中皱巴巴的塑料袋,或即将消逝的速溶粉末。
凌乱成拼图碎片的画面让你的心智倒退为最贴近学生时代的岁数,大概因为这是当初与诅咒交易时的年纪。
那些年与盘星教教主的相顾无言,颓唐对峙通通成了遗憾,你没力气再去追究夏油杰的好与坏,事到如今那些爱恨已然成了一抔黄土,你一个死人能和另一个死人计较什么呢。
就这样吧。
眼皮沉得惊人,你努力想睁开,想翻身成正躺,想再仔细看看夏油杰的脸,却怎么也催动不了身体,只能保持着蜷缩咳嗽的侧躺姿势。
“不要担心,夏油。”你像个努力想让家长相信他家孩子能在你这得到最好教育的老师,一字一句总结遗言,力求让早就死掉的亡灵安心,“脑花这次用的是我的身体,你肯定被五条君好好安葬了,这样一来五条君就不可能会中计——毕竟用的是我,是我诶,这大概是羂索干得最蠢的事了。”
你嘲笑般的想哈哈大笑两声应景,又被呛得头痛欲裂。钻心的疼痛咳嗽似自你胸膛炸开,耳膜好像藏了颗小小的心脏,咚咚咚跳个不停。
“我,我也不是五条君什么重要的人,就是个多年不见的同学——老同学,他那么厉害,五条悟、我也不是他什么人,我不是他的挚友,不是他的朋友。这是他自己说的,只有夏油你才是他的朋友嘛。”
在这方面你不会自作多情,无论是禅院惠问起的当年还是濒死的现在,你都坚定地如此认为,“他不会被关进狱门疆的,只要五条悟没有被封印,披着我壳子的羂索肯定很快就能打死吧,一定。”
短暂停顿后你慢慢顺气,就算是假象你也不想用那虚弱声音模拟夏油杰的回复。你想他好,半点缺陷都不能有,沉默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
“夏油说:没错。”
大概多年囚禁使你的精神疾病再度升级,在这难得没有羂索监视的黄泉,你感知到脸上的肌肉神经质抽动,就算没有镜子你也知道此刻的表情夸张到癫狂。
关节弯曲,你抬起小臂意图挡住脸,不想让‘夏油杰’见到任何狼狈的、负面的情绪,湿润的液体溢出指缝啜湿突起的指骨、手背,再坠入男人的袈裟之中,绽开小块斑点。
有着夏油杰面貌的幻象无动于衷,油画般凝固的表情嵌在那张脸上。
“等下一回,我一定整天跟着你,我会努力攒钱让禅院甚尔不要接星浆体任务,我、我抱你大腿跟你一起出任务,到了那个村庄我一定嚎起来不让你动手,我在地上打滚都不让你杀人。”
你自顾自地絮絮叨叨,用各种美好的假设哄着不存在的夏油杰,眼眶酸胀得要命,“我去找你,我就把房子租在你家旁边,下次、下次我会努力再努力的。”
“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
——你没有下次了。
“要不灰原就不要做咒术师了,让他去京都高专怎么样,如果下次还是我招生我就向七海和灰原介绍京都高专,希望夜蛾老师不要生气。”
你想到那只出自师长手中的胖鸟咒骸,却怎么都记不起把它放到了哪。乱七八糟的话挤到舌尖滑出,没有力气大喊大叫声嘶力竭地表示灵魂碎裂的痛苦,只能胡言乱语。
“我好想硝子,我想硝子了,我好想见她。对不起,对不起五条君,戒指丢掉了,还被羂索偷走身体在涉谷领域展开,一定又给你惹麻烦又要死好多人……惠,我没能把他好好养大,他现在怎么样了。菜菜子美美子有听我的话吗,起码现在绝对不要在这里,要好好的长大啊。悠仁,渡边先生……”
叛逃的诅咒师气若悬丝。
——这回连灵魂都泯灭,爱意诅咒的力量也被羂索用来领域展开,无论是你还是祂都没了办法。
“对不起夏油、夏油,对不起我没能拉住你,对不起我没能救下你,灰原,奈奈…”
你不知道为什么要说那么多‘对不起’,你想对硝子喊疼,想哭得涕泪横流钻进硝子怀里大喊着好痛撒娇,想对她坦白这些年有多么多么的想念,想告诉她自己好像死了很多回又重新回到她身边。
你想问硝子,问五条,问夏油,为什么你做了那么多‘正确’的事,却还是将结局推向深渊?
你太笨了,这么多年日思夜想都没有想出究竟错在哪里,最后只能干巴巴地将原因推给天意弄人。
搞得很厉害一样对五条君说不能因为他是最强所以把一切都交给他,到头来却还是只能指望五条悟一人,真是太糟糕了。
发不出声音,嘶哑碎音裹挟铁锈味呛出,你感知到唇瓣的颤抖,眼角淌着血痕蜿蜒而下。
“…别怕,夏油。”
几近呢喃。
为什么要这么说,你想不出理由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在安抚谁。脑子乱成浆糊,你想着五条悟,嘴里碰撞出道歉的碎片,‘对不起’‘我搞砸了’‘拜托’这三个词轮转。
即将凋亡的蒲公英念着它的白猫,小王子抱着她的黑狐狸。
如果能永远在一起就好了,如果能一直陪伴大家就好了。
为什么是你来做这一切呢,为什么不是更厉害的人来拯救这场悲剧呢?
你有什么,你只有个用名字换取的天与咒缚躯体,一颗全无用途的心,一个走到尽头的灵魂,一腔孤勇与软弱血泪——你拿不出什么再去换了,只能两手空空黯然离场。
走到轮回的最后,除了痛苦与伤痕你什么都没有得到。
‘夏油杰’的轮廓碎裂。
红线重现勒住四肢,回光返照的力量令你努力仰头想看一眼外界,声音比视线更早一步抵达意识。
“——狱门疆,开门。”
4.
你听见自己的声音。
你看见二十八岁的五条悟。
你感知到自己扬起的唇角,绽开熟悉的笑容,双手交叠于身后,螺旋状纽扣于前襟熠熠生辉,柔软发丝戳弄脸颊。
地铁站的等待区,还是那副面孔的五条悟呆滞地望着你,不知何处的鲜血飞溅上男人的面颊,在咒术界最强的脸上留下赤痕。
它鲜艳的宛如刚盛开的玫瑰,没有干涸的枯败暗色,因载体刚刚的高速运动随风力鼓动缓慢往后蔓延了几厘米,延展出道酷似划痕的斑驳。
霜雪的白发凌乱,钴蓝六眼瞪得又大又圆,像只惊恐的大猫。
你的神明看着你,他身后是接触束缚嘈杂涌动的惊慌游客,成千上万的仓皇脚步填满你的耳畔,那被你赞誉为极地冰川的漂亮眼睛深深看着你的身躯、乃至于你被红线禁锢的灵魂,几乎将你整个囚禁于钴蓝六眼中。
你没见过如此狼狈的五条悟。
他站在那,像是迷了路。
“好久不见,五条君。”
黑发女人笑着,你不知道她此刻的样子,以你的视角只能直笔笔看着五条悟。
你看见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你看见他身上溅满的血,你看见自己领域内的尸山血海,你看见那一具具属于‘你’的尸骸。
目眦欲裂。
慌乱奔走的人群脖颈处系着属于你的红线仓皇逃窜,他们像一只只自以为脱离控制的木偶,以往繁盛的地铁口充斥了惊恐与尖叫,又在下一瞬骤然缄默。
人头滚落,呆滞的路人被无形巨手捏住喉咙,尖锐短促的尖叫卡在嗓子眼里,竟发不出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
“杀人了!杀人了!!!!”
“妈妈、妈妈!”
被你施以祝福的红线成了羂索手中夺取他人性命的武器,一颗颗头颅没于愈发癫狂的人群中被踩得稀巴烂,凶手却穿着东京高专的校服,用以往一切都没发生的温软语气呼唤,于这人间炼狱中干干净净地笑着。
“五条悟。”丢出狱门疆的千年诅咒师抬手按住胸口,死不瞑目的头颅滚落她脚边,她仿佛圣堂中的雕塑,虔诚地祷告请求着神明降下恩赐,“帮帮我吧。”
“你答应过我的啊。”
血,血,血,空气中的铁锈味几近凝实滴出液体来,‘你’的尸体,改造人的尸体,路人的尸体彼此交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