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遥知道这是所谓的“修祓”仪式, 祈求神灵免除日常生活中不知情时犯下的错误,神官会拿起祓串为在场的所有宾客祓除罪恶。在这之后就是名为“祝词奏上”和“丰荣之舞”的仪式,到目前为止,除了格外的古雅庄重,这场婚礼还没有看出什么不详的端倪。虽说男方的父亲并未到现场,但女方亲戚的情绪激动填补了婚礼的空缺。其余宾客也被这新人在神明祝福下喜结连理的美好情景打动露出了感动的神色。
神乐铃一响。
白衣红绔的巫女跳起了祝祷神明的丰荣之舞,她戴着白狐狸的面具看不清容貌,但光看着她纤细窈窕的身影,就无端地觉得她必然是个动人的美人。她清唱着一首言辞晦涩的和歌,龙笛与筝压不住她清亮的音韵,身姿蹁跹间黑色海藻般的长发飞扬起落。
离巫女最近的客人忽然站了起来,他是位大腹便便不良于行的男士,但仿佛被什么未知的东西控制了心神,他模仿着巫女的动作旋转了起来。可巫女身形柔美他的动作却僵硬如工艺拙劣的提线木偶。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所有的人都围绕着巫女跳起了舞,所有人都面露微笑沉浸在快乐的狂欢中。
除了一个人,春日遥。
这一幕实在太过诡异,宾客们简直就像格林童话中穿上了红色舞鞋的恶毒后妈,不舞动到筋疲力尽就不会停下。
这不是什么中正平和的雅乐,也不是什么祷祝平安的丰荣之舞,伴随着巫女的起舞,一个庞大的幻术术式在结界术的影响下扩散开来。不,也许不纯粹是术式的效果,除了肾上腺素的飙升和心跳速率的大幅提升,她还在宾客们的体内检测到了塞洛西宾的踪迹,这种别名裸盖菇素的神经致幻毒素会让客人们出现自我歪曲、妄想和思维分裂的症状。还有其他几种她也叫不出名字的致幻剂……
是刚刚门前手水舍处的泉水。
春日遥握紧了腰间长刀的刀柄,又无力地松开。
上百名宾客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威胁,如果她想,只需要一刀,就可以将这些普通人的身体如砍瓜切菜般斩断。
但春日遥同样救不了这些人,巫女牢牢掌控着他们身体的控制权。如果她想要突破人潮杀死巫女,这些普通人都将是她的掣肘。
优子觉得很温暖。就像是在饥寒交迫的冬天浸没在温暖的水流中,又像站立在开满向日葵的花园里,明亮的阳光洒落在她白色的帽子上。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童年的老房子,邻居家的男孩子有双深棕色的大眼睛,凝视那双眼睛时会让人想起阳光、鲜花和波光粼粼的水面。
他总是借口修剪攀在院墙上的葡萄藤来跟她打招呼。但又在她邀请他过来一起玩时羞涩地退回去。后来她搬了家,就一直没见过这男孩。
“喂,优子。”这次男孩没有再退回去。他从院墙上一跃而下,他长成了成年人的身量,和优子想象中一样的英俊挺拔。“来一起跳舞吧。”
男孩握住了她的手,他们快乐地旋转起来。
“优子,留下来吧。”男孩邀请她,“我们一起生活,一起跳舞。”
“我……”
“优子!优子!”焦急的声音从云层中落下,伴随着脸颊上剧烈的疼痛,优子混沌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她忽然想起两年前她的母亲轻描淡写地对她说,你还记得邻居家的那个男孩子嘛?叫浩一的,他因为车祸去世了,还这么年轻啊,真可惜。父亲随声附和了几句,这件事就这样揭过了。优子勉强吃了点东西,躺在被子里嚎啕大哭,不知是为无常的人生还是为自己最开始有过好感的男孩悲惨的命运。
“浩一,能见面真好啊。”优子轻声说,“可是你已经死了。”
伴随着她的话,明亮的阳光、老旧的木房子、花园里的向日葵一起开始寸寸龟裂,浩一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也同碎裂的画面一同化成了灰烬。
优子睁开眼睛,春日遥的膝盖正抵着她小腹,一手按住她的肩膀一手凶狠扇她的脸颊,两颊撕裂般的疼痛就是这么产生的。
这还已经是春日遥留力的结果,作为体术系咒术师,她一记大嘴巴子可以扇落她半边牙齿连带着颅骨骨裂和剧烈的脑震荡……但比起身体上的疼痛,还是本殿内宾客群魔乱舞的狂态更让优子震惊。她立刻回头看向自己同伴,唯和千穗理也正在慢慢苏醒过来,白皙的脸颊上肿起半寸高的掌痕,显然遭受了和她同样的命运。
“都醒了么,我们先离开这里!”春日遥简洁地说,她绑缚着绷带的手微微颤抖,刚刚为了压制住三位同事体内的致幻毒素,她放弃了压制手掌上夜枭的剧毒,好在咒术师的身体素质还是过硬,一时半会儿她也不会怎么样,但叫醒三个人对她来说也是极限了——这是她意识到自己无法突破上百宾客组成的拦截圈杀死巫女后作出的最优判断,至少带着这三个人离开这里。
“遥,你的手在流血。”
“别管这么多,赶紧走!”春日遥冷声说。她随手斩开了紧闭的大门,本殿青铜合金质地的坚硬大门对她来说和纸糊的也差不了多少。
尽管体力没有完全恢复,可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的女孩们还是按照春日遥的指示跑了起来。而巫女似乎对这几个渺小如蝼蚁的人类的生死不感兴趣,没有流露出要追击她们的意思,她歪了歪头,一瞬间流露出和她本人气质极不相符的少女般的娇憨。
她揭下了白色狐狸的面具。
虽然不算年轻,可巫女的确是稀世的美人,但比她容貌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妆容——她半边脸上敷了厚厚的白*粉,用石青色和绯色在眼角绘出了妖娆的色彩,而另外半张脸上则素面无妆。
春日遥一愣,这张脸……似乎似曾相识。
但她来不及想这么多了,她跟上了女孩子们的脚步,这时她听到了一连串轻轻的嘲弄声,清脆如屋角的风铃。
“弥美前辈怎么办?”
“等送你们离开,我再过来救她!”春日遥对着神社的院墙劈砍,但无往不利的刀光就像是碰上了什么坚硬光滑的冰墙,从它的边缘“滑”了出去。
“这里埋着受人供奉的圣物,咒具的力量会因此减弱。”只要找到圣物就能破开封印,但春日遥显然没这个时间了,她沉思了一会儿。“去找狗洞!”
神社里饲养了大型犬种,那么一定会在院墙上留下狗出入的洞穴。
她们很快找到了那处狗洞。由于是大型犬种出入的通道,让体型娇小的女孩子通过也不算太困难。千穗理先钻了过去,到唯的时候她却卡在了胸口处,优子尝试着推搡她却不得其法,急得团团转。春日遥蹲下身,伸向了和服的衣襟口。
“春日前辈,你干什么……?”如果是平时被人做这样的事唯一定会尖叫出声,但此刻因为肩部关节受限,她连捂住胸口这个动作都做不到。
春日遥的动作好似在地铁上猥*亵美少女的咸湿大叔,但动作却很稳定。
“为了让自己的胸围更可观,你今天早上在里面塞了好几个棉垫子吧。”春日遥抽出一沓胸垫扔在一旁。
“都什么时候了,还做这种事!”优子忿忿地说,一手伸向了唯的另外一边胸口。
第61章 虚幻的现实
“春日前辈,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唯带着哭腔问道。“为什么一下子所有人都疯了?”
唯年纪比春日遥还小一岁,今年刚刚毕业,在家中想必也是千娇百宠的小公主, 遇到这种介于封建迷信和事难免有些六神无主。
“大概是某种邪*教的祭祀仪式。”春日遥说,此时她们已经跑下了神社所在的后山。沉重的暮色中,那座青碧如黛山林葱郁的小山忽然成了妖魔们狂欢的舞台。她抬手抹掉额头上的汗水,声音里带了一点喘。夜枭的剧毒和几天不曾合眼的高度紧张让她的肉*体相当疲惫了。
但她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绝不能停下来,结界的发动者也许并不在意几个普通人类的性命, 但对于咒术师而言, 她们的生命实在太脆弱了, 一只三级咒灵就能致她们于死地,杀死她们并不比踩死一只蚂蚁更费力气。
为了方便奔跑,春日遥一刀割开了女孩们的和服下摆, 足以裂石停云的锋利刀刃贴合皮肤流动,虽然没有割裂皮肤, 但沾满咒灵鲜血和残秽的咒具给人带来的惊悸也绝非普通刀刃能比。可姑娘们在从未经历过的巨大危机前展现出女性坚忍不拔的一面, 忍受了那份惊悸, 至少没有当场哭出来或者害怕得走不动路。
春日遥这才发现自己的几位同事并非都是身娇体软易推倒的软妹, 除了王牌投球手优子, 看着妩媚动人的千穗理当年也是学校田径社的种子选手。国中甚至克服身体上的伤病和家人的阻挠代表学校拿下了关东地区大赛的一枚银牌,简直就是运动番中才会出现的高光角色。
除了唯……唯在社团里玩的是音乐,拿手的是小号和钢琴,肺活量不小, 要她在此地高歌一曲倒是毫无压力,但在这种长途奔袭的体力运动中她和绝大多数萌妹子们没什么两样。春日遥索性单手把她扛在肩上, 动作介乎强抢民女的恶霸和扛着行囊走向远方的游人之间。
唯尖叫一声随后作娇羞状说春日前辈好帅, 千穗理喘着气说等安全逃出去了再花痴……然后春日遥一直扛着唯跑下神山, 也因此唯是保留体力最多的人。
“春日前辈,弥美前辈……他们会平安无事吗?”
“够了,唯!”优子呵斥道,“春日还要背着你跑路,就不要在这种时候提些不着调的问题了。”
作为唯一能“看到”的人,优子比她的另外两位同伴更能感知到神社的恐怖之处,也更能了解春日遥的压力。这不是什么邪*教仪式,她们的敌人甚至不一定是人类,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怪物盘踞在这片土地上。四个人中唯一称得上战力的只有春日遥,但双拳难敌四手,除了那个控制宾客们精神的巫女外,真正的敌人还没有出场。
如果拿龙珠来对比,大概敌人就是战力还没崩坏时的弗利萨和比克大魔王之流,自己这方的友军则是三个农夫……还是没有带枪的版本。
如果真的和那些怪物对上,春日遥要保护她们势必会变得十分困难。
“我不知道。但在送你们离开这里后,我会尽全力救她。”春日遥很坦然地说。“对了,我有个问题……”
“对春日前辈以身相许都可以!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唯抢答道。
“你们在被精神控制的时候……究竟看到了什么?”
“是很美好的幻境。”这时候先开口的反而是千穗理,“大概就是中学时没有因为伤病和梦寐以求的金牌失之交臂,也没有在伤心之余错过要离开日本去国外读书的学长的最后一条短讯,赶在他登机之前给了他最后的一个拥抱。怎么说,大概就是了无遗憾的青春?”
“我见到了已经出车祸去世的青梅竹马,他还邀请我一起留下来。”优子说。
“我……我见到了爸爸妈妈。”唯静了一两秒,“别误会,他们其实还活的蛮好的,只是在离婚后各自成家就没有见面了。在梦里,他们仍是恩爱和睦的夫妻,我在爸爸妈妈的爱护下长大,外婆没有因为摔倒没有人送医而去世……真是一个美好的世界。”
优子和千穗理都很惊讶,她们都以为唯是在富裕和睦家庭中成长起来的孩子……果然大家的生命各有各的遗憾。
春日遥则略微沉吟。
类似的幻境她在六年前在直面佐野理惠时也经历过,那时理惠凭借自己的术式召唤出了特级假想咒灵·化身玉藻前,即使已经达到了特级的水平,化身玉藻前的实力还是远远比不上大妖怪在那须野之畔兴风作浪的威势。佐野理惠死后,化身玉藻前成为了夏油杰的咒灵,可并没有展现出当年类似的“幻境”能力,没想到却在这里重现江湖。
这倒是解释了春日遥没有陷入幻境的理由。
既然十六岁时春日遥就可以在一无所知时独自逃脱幻境的束缚,现在对她使用同样的招数未免有些白费力气了。
只是……五条悟提及过的、宫村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全世界范围内搜寻才得到的、埃及法老宠爱女儿的陪葬品,在目前的一系列事件中,到底充当着怎样的角色?还有远远地用夜枭群袭击自己的、那素未蒙面的师姐,是已经和自己擦肩而过了,还是仍蛰伏在黑暗中等着给自己致命一击?
何况……虽说只是远远地对视了一眼,摘下面具的巫女仍给她似曾相识的感觉。
“春日前辈,即使是残酷冰冷的现实,也比虚假的甜蜜幻觉好。”唯擦了擦眼睛。女孩子柔软的身体贴在她的脊背上,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往日的娇憨中想必也透出来一股不可磨灭的坚定。“因为以前的伤疤总有一天会愈合,而愈合的伤口也能像茧一样成为前行的勇气。我也有机会遇到像大家、像春日前辈这样的好人。”
“虽然想吐槽下在唯的口中从‘亲爱的千穗理前辈’到‘大家’中一员的亲密降级幅度……但她说的没错。”千穗理喘着气说,“不过据说人类的神经和思维居然能被这么统一地诱导,看来敌人的科技水平很高超啊,是拿到了药研科最新的实验用药么?面对这种程度的敌人,报警有用吗?”
“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春日遥在地下车库的门口站定,“离开这里后,请尽快坐新干线离开仙台,不要试图报警,也不要对别人讲起你们在这里的经历。”
她摁下了手中的车钥匙,一水儿的豪车中有一辆回应了她的呼唤。
“这是劳斯莱斯么……春日你什么时候在这里有这么一辆豪车啦?”千穗理一脸震惊地看向自己素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同事。
“难道春日前辈是个女版的詹姆斯·邦德,在哪里都会有Q博士提供带着顶级装备的豪车?”从春日遥肩背上爬下来的唯同样惊掉下巴。
“这倒不是。”春日遥轻描淡写地说,“西式婚礼开始后,最后一批接送贵宾的司机也返回了宫村本家,他们会等候到婚礼结束。我随便选了一个好下手的,顺走了他的车钥匙。”
以体术咒术师的身手,顺走普通人口袋中的车钥匙和摸出自己口袋中的也差不多。
“难怪要叮嘱我们别找警察了……这种程度的贵重物品,见到了警察要进去的就是我们啊。”唯喃喃地说。
“我先送你们离开庄园再折返。”春日遥打开驾驶室的门。
“春日你是要去救弥美前辈的吧?”优子按住她的肩膀,“没关系,不用担心我们,前面就是庄园大门,我车技和方向感还蛮不错的,可以开回仙台市。你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
“是啊,春日前辈,蹲大牢也比被这群疯子抓走强。”唯呲溜一下跳上后座,她的笑容灿烂得就像是阳光,她惯有的娇憨格外有感染力。“再说这可是价值几个亿的豪车诶,值了值了。”
“嗯,春日加油,干掉那群科学狂人。”千穗理拥抱了一下春日遥,前田径部主将的拥抱热情如火。
“好。”她们虽然表现得热情高涨,但内心的彷徨、战栗和恐惧还是通过相应激素的分泌反馈到了春日遥的头脑中。但为了女孩们克服恐惧也要展现出的笑颜,春日遥很低柔地笑了笑,她漂亮的红色瞳孔中盛满了落日的余晖,“我相信你们,也相信自己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