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禅院直哉看着自己如神像般低眉顺目的生母, 心情更加烦躁了。
从小到大,就只知道告诫他要努力孝敬父亲, 比堂兄弟更加努力和优秀, 除此之外一点有用的建议都提不出来, 甚至在枕头风这件事上都吹得不如直毘人的侧室们有力。
若不是生下了自己这个优秀的儿子,像她这样除了身份高贵外一无是处的女人,又如何能在直毘人美丽侧室的环绕下坐稳禅院家主母的位置。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低下头温顺地回答了好。
这时他脑海中忽然又浮现出春日遥绯色的长发和惊雷般凌厉的剑意。那天他回到禅院家在东京的寓所,发现已经有好几个医生提着药箱严阵以待,急救的、骨科的、外科的一应俱全。看他毫发无伤的样子,直毘人露出了十分惊诧的眼神,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难道五条悟没揍你么?
禅院直哉被哽了一下,如果是别人他大概还能心高气傲地不屑道这个人哪敢在我面前动手,但对方是五条悟……他就只能谨慎地回答说大概是考虑到禅院家和五条家同气连枝的关系……
直毘人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他的发言,说这里只有我们父子两个人,就不要打官腔了,你看五条悟是会在意这些事的人么?只要能够保住你一条命,就算把你削成个人棍送回禅院家,我们最后也只能把这口气忍下来。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说难不成五条悟真的只是想让她帮着带孩子,没觉得你是要往他头上添点绿?那接下来事情也未必没有转机……直毘人说的语焉不详,但直哉立刻想起了直毘人在公园里对春日遥的邀约,那时他甚至提出来要将自己这个未来家主的正室位置为春日遥虚位以待。
作为家主的直毘人必然还有些禅院直哉不知道的信息来源,那是否说明,春日遥并非只是五条家按照祖上的陈规定下来的生育工具。如果真能娶春日遥做正室,自己的位置也就更加牢固?
以春日遥的个性,至少在这个时候,她不会一味地说些要上进要孝顺的陈词滥调,总能想出些办法来。
但他又想起了五条悟那冰冷彻骨的一眼,那一刻禅院直哉甚至隐约地想,五条悟没有立刻动手,是怕克制不住真的把自己给弄死……他摇了摇头,把这可怕的猜想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这么多年来,除了对几乎要置他于死地的甚尔,五条悟其实出手都相当克制,手上留下的人命还不如“炳”小队中的大多数人。当时他没有动手,大概就像直毘人说的,未必有那么在意这个姿色实在不算出众的女人。反正六眼数百年才出现一次,五条悟的后代绝不可能复制他本人的实力。
但是想归想,还是要先把禅院家自己的内部矛盾解决。刚好直毘人前几天和老友通宵共饮,喝得酩酊大醉,在尚且料峭的春夜晚风中吹了一宿,就有些头疼脑热,为了表现自己作为模范儿子的孝顺,刚好在东京出差的直哉就决定来浅草寺为父亲求一道无病息灾的御守。
禅院直哉随手把那个花里胡哨的布包随意塞进羽织袖子的暗袋,顺着山道慢悠悠地往山下走。天气很好,恰合小林一茶的名俳句“数树老枝舒新绿,径向春风报姓名”。
他一眼就看到了春日遥。
她穿着简单的法式衬衫和长裙,乖乖地坐在长椅上,双手按膝,深色的裙摆在风中飞扬起来,暴露出白色的踝靴和笔直的小腿。
禅院直哉沉默了一会儿。
上一次见到春日遥,其实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但她身上似乎发生了很多变化。
虽然在御三家各擅胜场的美丽面孔中显得不太打眼,但春日遥无疑也算是个美人,只是这美丽中始终都带了些刀剑般的清寒,就像她用刀柄把直哉砸倒在地时,绯色的瞳孔里满是飞扬的桀骜和凛冽。
但如今她素白到没什么血色的皮肤上多了些极浅淡的粉,修长的眉宇经过了精心的修饰,身上的衣饰也从中规中矩的上班族水平进化到了简单但无可挑剔的低调奢华。
就像是一块品质上佳的白玉,被擦掉污泥和草叶,拥在华贵的锦缎里,在某人的手中逐渐显得温软和剔透起来。
一个男人。禅院直哉愤恨地想,他自己就是个男人,太熟悉这种在男人身边逐渐软化的妩媚。征服春日遥等若融化一块坚冰,驯服一匹烈马,没有男人能抵抗这样的诱惑。
五条悟?禅院直哉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个名字。
不,绝不可能。
除了一张能欺骗无知少女的好看的脸,这人在少年时期就以脾气恶劣闻名整个御三家,哪里会低下身段去讨好一个女人?
“你是在等五条悟么?”他还是决定确认一下。
春日遥仰起头,她的神色先是有些迷茫,然后又流露出了小鹿般的柔软和润泽,虽然面上还带笑,可她声音里带着不确定的、细细的颤抖:
“……悟……说他很快就来。”
她在撒谎。
她在害怕。
禅院直哉得意地想。
而且听说最近五条悟为了个什么事和咒术界高层交恶,想必自己还焦头烂额,哪有什么心思用在她身上。
他的目光慢慢下移,春日遥脖子上系一条深红的绸带,环绕皮肤两周后收束成松散的蝴蝶结,这样看上去她就更像一份亟待拆封的、让人蠢蠢欲动的可口礼物。她的身上没有任何可以容纳她惯用长刀的长条形物体,柔软修长的手指在阳光下泛着近乎透明的莹润光泽,让人无端地想要一握。
……是了,她受了伤,带着这么把沉重的长刀出门想必也很费劲儿。
“仙台的事如今已经人尽皆知了么?”春日遥若有所思地问。
“哈?如果不是像我这样的高位,一般的咒术师怎么可能听闻这么秘密的消息?”
大多数人对仙台事件态度讳莫如深,连禅院直哉也是在父亲和另一个高层谈话时隐约听到了几句。这件事跟他未来家主的宝座关系不大,禅院直哉也就没有冒着触怒父亲的风险继续偷听下去。
“虽说五条悟最近和高层对着干,没空搭理你和你养的小东西。不过,”金发的小少爷双手抱肩,神色矜贵,眼尾上挑,语气异常傲慢,“甚尔的儿子毕竟也是禅院家的血脉,你要是想带着他嫁到禅院家,也不是不行……以你的资质,原本能坐稳侧室的位置已经不容易了,但既然父亲有几分欣赏你,能不能成为正室就看你表现……”
看着趾高气扬的金毛小少爷,春日遥哑然失笑。
他究竟在期待些什么?作为某个家族的继承人,对正儿八经影响咒术界的大事一知半解,反而对男欢女爱的小事如数家珍,作为“高贵的特一级咒术师”这个人的画风和其余人完全不同,难不成真是以宅斗为KPI么?不过,自己要知道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
“悟——”春日遥冲着他身后挥了挥手。
“哈?都说了不要装腔作势……”禅院直哉倏然睁大眼睛,缓慢地、僵硬地扭过头去,戴墨镜的男人抱着几个纸包慢悠悠地走过来,他身后是缓慢闭合的“帐”。
“还额外打包了一份可丽饼,所以稍微晚了一点。”
春日遥接过咖啡和可丽饼,五条悟摸出蓝牙耳机塞进她耳朵里,又随手解开她脖子上绸带的蝴蝶结,改而蒙上她的双眼,指尖暖热。
“这样我会把咖啡喝进鼻子里……”春日遥抗议。
“没关系……很快就结束了。”五条悟说。
第82章 提问
闭路监控中闪过密集的雪花点, 几秒钟后就恢复了正常,只是原本在画面中宛若白学现场的三个人不见了踪影。
这是“帐”的效果,其实他们还在原地, 只是结界术虚构的光影阻隔了普通人和现代科技设备的视线。
“我终于想起来了,那小金毛儿是禅院家现任家主的儿子,是下一任家主的大热门。”钉崎贺川感慨地一拍大腿,“看他那副淫*贱的嘴脸,别说五条悟想打他, 连我也想替他爸爸揍死这玩意儿得了。不过话说回来, 他们这一脉的德行向来是对胡搞乱搞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这样最多也只能说犬父无虎子……”
他之前其实听不到几个人的声音,只能凭借人的动作和表情猜测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不出意外的话,春日遥是在套话, 她被有意隔绝了关于过去的信息,因此碰到一两个凑上来提供信息的NPC时也不能放过。
只不过五条悟来的可真够快的。
家入硝子很轻地“唔”了一声, 显然对禅院直哉不感兴趣。
“其实, 我确实猜不到遥会选择一个怎样的时间离开。”
“我也猜不到。”钉崎贺川耸肩, “家入医生,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无论是作为朋友、同期还是奶妈……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船到桥头自然直。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看看禅院家的小子是会断手还是断脚吧?”
这一天, 禅院直哉一度回忆起了多年前被五条悟支配的恐惧。
当五条悟解开春日遥脖子上那条绸带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那东西的作用并非是一件诱惑的装饰品, 而是为了掩盖白皙皮肤上一望便知的糟糕痕迹。
他几乎可以想见, 在某个深夜的瞬间, 五条悟是怎样如交*合的雄兽那样从身后一口咬住昏昏欲睡女孩纤细的脖颈,锋利的犬齿又是怎样深深地埋进白皙皮肤之中。
在难以宣之于口的嫉妒过后,禅院直哉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他和他的父亲恐怕都搞错了一件事。五条悟对于这个姑娘产生的,压根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情感,而是绝不容他人觊觎染指的爱欲和占有欲。
这份欲望是如此深重,以至于他甚至都不想让春日遥发现这一点。
所以,最深的那几个齿痕无一例外都被印在本人难以观察到的角度。
“喂,上一次我就告诉过你吧,再对我的东西伸手,我就把你的手脚都砍下来。”
五条悟拉下自己的墨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禅院直哉。他的脸上尤有笑意,只是这笑意从冰冷的蓝眼睛里折射出来,在禅院直哉眼中,和索命的森罗恶鬼也差不太多。
禅院直哉毫不怀疑这人是要杀了自己。在这种时候如果能逃命,他也不介意屁滚尿流地爬出去或者等身长头地磕出去……
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完全动弹不得。五条悟就像截停一个快速滚动的足球那样恶趣味地把他的头踩在脚下,坚硬的颅骨在皮鞋鞋底和青石地板间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啊啊啊啊啊——”禅院直哉听到自己的胸腔像是破旧的风箱般剧烈起伏,汗水和泪水流下来糊住了整个视线。
“问题一,你是受人指使还是自己过来的?”
“有什么人敢指使……是我自己!”感觉到踩在头上的力道又被加大,禅院直哉赶紧换了个说法,“从山上下来,看到春日遥一个人坐在这里,就过来说话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干!”
“这样啊,那问题二,你都说了些什么?”
“……”
术式反转的红光擦着禅院直哉的脸颊没入地面,青石板砖应声碎裂,滚滚的烟尘令他咳嗽起来。
“哇哦,打歪了。”
“我……我没说什么,都是些她知道的事!之前你们……对,你们因为误会而感情不谐,”在强烈的疼痛和恐惧的驱使下,禅院直哉拿出自己多年深耕细作的国语水准,紧急把之前说出来的词语美化了一番,“再然后就是仙台她因为保护几个普通人受伤的事……还问了她是不是因为受伤所以没有带刀……我全程表现得都很友善,绝对没有胡编乱造什么不实消息。”
禅院直哉好像听到五条悟很短促地骂了句脏话。
禅院直哉竭力睁大已经肿起来的眼睛缝,却发现术式顺转·苍澄澈的蓝光淹没了他的身体,还没来得及尖叫,空间坍缩而导致的长距离移动就把他整个人掀出了结界。
等回过神来时禅院直哉已经落在了建筑物飞翘的屋檐上,几只歇脚的白鸽被从天而降的男人吓了一跳,扑棱着翅膀从他眼前依次飞走。
拜丰沛的降雨量所赐,东京都范围内日式建筑物屋顶的坡度都相当大,禅院直哉之所以没有立刻滚落下去,是因为宽大的织物像蚕茧那样把他包裹起来,挂在了屋角青铜铃铛的底座上,在春风和阳光中晃晃悠悠。
他竭力地把头从羽织的衣袖中探出来观察情况,却发现这里赫然是浅草寺建筑群中的最高处,高达四十八米的五重塔顶层,傲视群雄……
此时正是日本旅游的旺季,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如织,所有人都为他这仿佛被蜘蛛侠擒拿或者观音菩萨显圣才能达成的神迹感到惊诧非常,虔诚的信徒已经在附近念念有词地跪地祷告,更多的人则是掏出手机和摄影设备进行拍摄……想必明天他就会以这个介于基督受难和日本传统艺术之间的姿态走遍各大社交媒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脸被五条悟打得面目全非,没有人会把他和俊秀高贵的直哉少爷联系在一起。
而且,作为日本第一名刹,浅草寺的安保设施非常完备,不过几分钟功夫,保安和赶过来的警察已经合力在禅院直哉所处的正下方架设好了缓冲气垫。
以咒术师的优秀体格,这么掉下去,想必也不至于太让他本就被五条悟揍得鼻青脸肿的身体状况雪上加霜……
禅院直哉麻木地想道。
只是,等衣物难以承重而撕裂坠落的瞬间,他大概是以赤身裸体的状态垂直降落在安全气垫上吧?
在把热拿铁喝到还剩三分之一的时候,春日遥察觉到五条悟走过来了。
根据实验心理学家赤瑞特拉在其著名心理实验中得出的结论,人类获取的信息中有83%来自视觉,11%来自听觉,在这两个感官都被遮蔽的情况下,春日遥几乎无法从外界获得感官信息。
但她在这时反倒更强烈地意识到了五条悟的存在……在这个古怪的视阈下,他明亮得就像一颗正在爆发中的超新星。
五条悟摘下了蒙在春日遥眼睛上的绸带,又捋开她的头发,慢条斯理地给她系回脖子上去。
春日遥眯着眼睛看向地板上突然出现的裂痕和凹陷,若有所思。
“虽说喜欢的姑娘被人觊觎而感到愤怒是不能逃脱的天性,但我也不总会因为一时生气就真的会随便把人杀掉啊。”五条悟在她身前蹲下来,抓住她的小腿给脚踝的红肿处贴上创口贴,他做这件事时的动作相当自然,春日遥甚至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虽然禅院直哉没准哪一天真会因为热爱狗叫丢掉宝贵的生命。”
“那我呢?”春日遥问,“在悟的眼中,我是躺在十层被褥上还会整晚睡不着觉的豌豆公主吗?”
“不是哦。”五条悟想了想,“非要说的话是睡觉姿势过分板正想要抱一下都会很麻烦的类型啊。”
“顾左右而言他是没用的。禅院直哉……刚刚那个人是叫这个名字么?他的话里虽然带了相当多的主观因素,但有些事是事实吧?比方说我在最纤细敏感的十七*八岁被无情地甩过……这种事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吗?”二十二岁的春日遥板起脸,闪亮的钻石耳坠在她耳边摇曳。“要求一个道歉不过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