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鱼形咒灵的敏锐度非常高,任何形式的接近都会被攻击,所以夜蛾正道的咒骸骨鸟还盘旋在离海面数百米的空中,而这个高度差不多就是跳伞的最低极限安全距离了。
“遥的新术式是什么?”夜蛾正道问。对咒术高专的师长同窗而言,春日遥没有自己的术式这件事算不得什么秘密。“没有缘由就拒绝她踏上战场的选择可不是你做的事啊。”
“不知道,”五条悟说,“毕竟……我也只见过一次而已。”
这句话对于六眼的持有者来说实在是一个太没有说服力的回答。
“我在大约一个月前曾见过春日前辈。”七海说,“在东京的街头,她那时既没有失去记忆,也没有新术式。她的状态算不上很好,但提及关于你的话题时,她对于你的定义仍是‘咒术之路的引路人’,不管其中涉及的感情纠葛,我想那也是一个很高的赞誉了。我想,作为引路人,你应该对她的成长表示肯定和赞赏,而不是一味的阻止。”
“她本来可以不走上这条路的。”五条悟把墨镜拉起来一点,轻声说,“她就算不走这条路也能过得很好。在正常情况下变强是很好,但如果因为没有及时赶到的男朋友陷入绝望困境这件事而觉醒了术式就太糟糕了不是么……何况……”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睛遮蔽在纯黑材质的墨镜下,简直像是站着睡着了。而他的老师和后辈们也没有追问的打算。
即使相隔数百米的空间,他们也察觉到一个从所未见的强大术式爆发开来。
春日遥在极速的下坠中闭上眼睛,不通过眼睛去看,任由身体感知到的一切直接反馈到颅脑之中,在这样黑暗的视阈里,世界反而变得无比清晰。
她看到了滑翔的海鸥,散开的颗粒状的雾气,坠落的水滴,还有……交织的、错综的、延绵不断的咒力。它们由不同的情绪组成,每一缕咒力中都有一个声音在倾诉着自己的情绪,或是憎恶,或是恐惧,或是狂笑,或是痛哭……
这就是咒力的本源,人类的情绪。
亿万的声音跪伏在泥土的地面,倾诉着它们的愿望,而春日遥高倨通天的王座之上,冷漠地俯瞰这一切。
现实之中,春日遥随手解开伞包,狂烈的海风一下子带着伞花飞走了,她本该立刻坠落下去,但温润气幕从她身体的四周不断向外推出,她却稳稳地停留在了狂风和晨雾之中。
章鱼状的咒灵挥舞着数十条可怖的腕足,却无法做出任何攻击性的动作,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原本在她牢牢掌控之下的人类。
包裹在钙质外壳下的纯黑双眼中闪过恐惧的光,原本平滑的身体上突然生长出无数凸出的芽体,这些芽体迅速地膨胀、发育,显现出张牙舞爪的幼小胚胎形态来,这是海绵和水螅等海生动物的生殖方式,这东西的智慧让它意识到自己无法逃脱了,想通过这样繁衍后代的方式求得一缕生机。
但很快,它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动弹分毫,构成它身体的每一个元素都在眼前这个柔美纤细女孩的牢牢掌控之下。她的唇边始终带着一缕浅淡微笑,但在这只咒灵的眼中,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死神向它挥舞着巨大的镰刀。
“术式名,万籁俱寂。”
春日遥的嘴唇嗡动。
术式的含义一下子先于文字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她无师自通地“理解”了自己所掌握的术式。
在春日遥所掌控的范围内,亿万种不同咒力所带的繁杂声音被同时抹除、消融,在空间内,春日遥的话语就是绝对的神谕,而那些被抹除了自我特征的力量,都将成为构成她手中所握权杖的一部分。
春日遥猛地睁开眼睛,章鱼形咒灵的皮肤、血肉和骨骼寸寸消解,便如同在坟墓之中停留千年的遗体和曾经华贵绚烂的丝绸,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便化作了逸散的烟灰。
被咒灵具象化的漆黑咒力雾气散去,在轮船的上空化作了一场滂沱而短暂的大雨。
豪华游轮上,舞池里丝毫不知自己经历了何等危机时刻的主人和尊贵的客人就在犹自在交谈和起舞,劳累了一天的女仆和厨师在厨房里小声地抱怨主人们黑白颠倒的作息,甲板角落里年轻的大家小姐和她心仪的年轻船长正在偷偷地接吻,船上仅存的几名咒术师为了这突然解除的危机而暗自庆幸……所有的情绪都尽收眼底,只要她想,这些人随时也可成为她手中摆弄的、情绪的傀儡的一部分。
春日遥静默地悬浮在半空中,新生的、狂暴如大江大河的咒力源源不断地萦绕在她身体的周围,高速旋转着,如千军万马般任她驱策。
与此同时,颅脑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碎裂开了。
春日遥瞪大双眼,潮水般的记忆一下子涌入脑海之中,所有被扭曲、被改变的记忆同时被修正。
她看到了自己灰暗的童年、无望的少年和甘于平凡的青年,看到了自己的挣扎,自己阴暗的侥幸,看到了历经的苦痛和快乐,不甘和眼泪,看到了自己失去的刀剑和手臂……人生之中的种种都像是排列有序的默片镜头,从她两侧的的视角里迅速地滑行过去。
最后,她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身后是飘荡着雾气的、黑暗的水域,鼻腔里是浓重的血腥味,耳畔是疾风吹过的呼啸,干枯的草木和人体断裂的肢体偶尔在术式光芒的闪烁中从她脸颊两侧滑过去。
她在下坠。
与此同时,身材颀长的男人从她的正上方向她扑击,他矫健得就像一只给猎物垂死一击的雄鹰,银色的短发在绝对的黑暗中仍闪动着月光般皎洁的光芒。春日遥无声地尖叫——她此刻已经无法发声了,先男人而至的是他引以为傲的术式,如匹练般的蓝光将她的喉管和心脏一并切开,炸裂的血花镶嵌在她的胸口。
疼痛,巨大的疼痛让她几乎难以呼吸,迅速超过一半的失血量则让她的意识迅速溃散。
但她还是努力的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个最后杀死自己的人的样子。
在模糊的视线和咳出的鲜血中,她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一张俊美的、坚硬的、面无表情的脸。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看到他那双迢迢如晴空的蓝眼睛里似乎有微光闪动。
这是她一生之中投注感情最多的人,她对他的爱贯穿了她短暂的一生,无论是童年、少年和青年。
五条悟。
“她的术式溃散了。”夜蛾正道皱眉说。
对刚掌握术式不久的人来说,这算不得稀奇,脱力或者断胳膊断腿都是平常事,回去好好修养几天,或者请反转术式持有者家入硝子过来治疗一番,过几天又是在高专里活蹦乱跳的一条好汉——但此刻春日遥还在半空中,虽说在那个高度掉进水里不会造成致命后果,但要是在虚弱的情况下被湍急的水流冲走,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而他身边的五条悟已经一跃而下,术式顺转·苍的蓝光推出的空间压缩和瞬移让他几乎立刻转移到了春日遥的身边。
五条悟稳稳当当地接住了春日遥,女孩躺在他的臂弯里,呆呆地、茫然地看着他,仿佛久别重逢,又像是电影里缓缓打出字幕和鸣谢的Happy Ending,一切都那么美好和温馨。
这一刻,连海风的呼啸都温柔了起来。
本该如此。
但在场的咒术师们都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整个空间似乎微妙地扭曲了一下……那是空间系术士才能造成的效果。
机械和咒力结合的骨鸟迅速地降落下去。而在视线降低后,他们终于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一抹浓重的红色从五条悟的心口流淌下来,沾染在白色的衬衫上,显得异常惊心动魄。
而这个造成伤势的人正是他怀抱着的女孩,她手中握着断裂的金属碎片,锯齿般的断面割裂了她的手掌心,粘稠的血液顺着臂弯流下来,但她却仿佛无知无觉,红色的眼睛里满是冰冷的怨恨和……绝望。
第103章 挖坟
“悟!”咒术师们都被这一变故惊呆了, 过了好几秒钟才回过神过来查探情况。
在此之前五条悟已经一掌切在春日遥的颈动脉处把她打晕了过去,然后从口袋中摸出项链重新系在她的脖子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腾出手来观察自己的伤口。
“伤口不算太深。”说这句话的时候五条悟的语气冷漠得就像是旁观别人的伤口。
违背了所有的急救常识, 五条悟把随手拔出来的碎片给他们看,见血的地方不到一寸,虽说刺入的地方是心口,能让普通人瞬间失去意识,但这对五条悟来说大概率不算什么。
他掰开春日遥尤且紧握的拳头, 皮肤被大面积切开, 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可见她当时握住这东西时用了多大的力气。
五条悟看向伊地知洁高:
“船上有医生吧?”
这样的豪华邮轮,船上配备的医疗设备和随行医生基本上可以支撑一场小型手术,处理个外伤自然不在话下。伊地知点点头:
“有的, 我现在就去联系。”为了平稳地消灭咒灵,伊地知在此之前已经和咒术师们确认过邮轮上的各项相关事宜。
不过一通电话的事, 伊地知已经联系好邮轮上的咒术师, 骨鸟降落在甲板上, 随即有医生背着医疗箱赶过来为春日遥处理外伤。
她的伤口看着吓人, 但其实说到底也只是皮肤的切割伤而已, 医生为她冲洗创口清理异物,又做了包扎处理,前前后后也只不过用了十几分钟。
期间五条悟走出医疗室解打了几个电话,他的老师和后辈们则坐在长椅上隔着布帘看着医生处理伤口, 神色沉默又复杂。
“注意伤口不要沾水,也不要吃辛辣刺激的……”医生提着医疗箱站起身, 却在看到五条悟时吓了一大跳, “这位先生, 您的伤口不用处理一下吗?”
“见鬼……反转术式没有生效么?”夜蛾正道愣住了,站在门口的五条悟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衬衫上的血斑已经由胸口的一小块浸润到了整个胸腹,活像刚把受害者开膛破肚的杀人魔……或者刚从凶案现场原地复活的尸体。
五条悟低下头,随手解开扣子,布料已经被部分干涸的血液黏在皮肤上了,他粗暴地扯开衬衫,胸口分明的肌肉线条间有一道清晰的疤痕,这道新伤恰好是覆盖在原来已经黯淡的疤痕上。
而原本以他反转术式的恢复能力,这么小个伤口没准还没等到出血就自动愈合了。但现在它像所有普通人身上戳出来的窟窿那样,汩汩地往外淌着鲜血。
“对。”五条悟点头,“反转术式没有生效,是来源于她那个新术式的效果。”
明晃晃的无影灯下,手术重开。
这次医生比之前给春日遥处理伤口时要慎重得多了,他叫来了好几位护士,麻醉,给氧,控制外出血,补充血容量全都安排上,在确定没有积气和积血后,又立刻进行了清创缝合。和四年前和伏黑甚尔一战几乎致命的伤势相比,这或许不算五条悟生命中最重的伤,但绝对是为此进行过最多医疗措施的。
咒术师们被请出了医疗室,改蹲在门口面面相觑,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
“真是幸运啊。”做完缝合后脱掉防菌服的医生一边擦汗一边感慨着说,“位置太凶险了,离心外膜只有不到两毫米,离动脉血管也很近,只要刺得再深一点,伤口就不是能在这里能处理的了,致死的风险相当高……”他有几分意犹未尽地说,“刺入的角度甚至还刁钻地避开了肋骨的阻碍,只能说下手的人有一双比外科医生都要精准的手啊。”
“出去不要乱说话。”伊地知板着脸说。虽然日常被五条悟压榨得形销骨立,但毕竟是高专的王牌辅助监督,在这样对外的场合相当镇得住场子。
“我明白!”医生脸一白,他长期为达官贵人服务,自然知道不少见不得光的秘辛和龌龊事,也知道自己刚刚的话可能越界了。
五条悟已经披着病号服坐了起来,他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初生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冷硬发白。
平心而论,虽然这家伙因为嘴毒而遭到全体咒术师们的讨厌,但看到他这么凄惨的样子,心里多少还是会生起一点恻隐之心。
但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完全想不出安慰的话……虽然在言情剧里相爱相杀已经是被翻来覆去演绎得快要烂掉的剧情,但在现实生活中被自己喜欢的人当胸一刀可不是这么回事。总不能说春日遥那一刀虽然确实是冲着你心脏下手,但好歹她最后还是没真的捅下去么……
“以春日前辈对人体结构的熟悉程度,只要她想,绝对没有失手的可能。”七海建人说。
不愧是靠谱的成年人七海先生!最后还是说出来了!
伊地知暗暗地比了个大拇指。
虽然这话显得春日遥像个汉尼拔那样精通人体结构的超级杀手。
“五条先生,您局部麻醉的效果还没过,医生说最好继续躺着休息几个小时。”虽然有七海打头,但伊地知这番话还是说得愁眉苦脸结结巴巴,在外人面前强撑出来的气势烟消云散。
“不必了。”五条悟说,“我联系了直升机过来把遥送去成田机场,那里有一架庞巴迪商务机在等着她,她必须马上离开日本。”
他停顿了一下,露出了一点自嘲的笑容。
“即使是我也会犯错啊。因为不能忍受她要离开我,就让她一直处于这样危险的环境里。”
夜蛾正道一惊。
“她的术式有失控的风险?”
“之前就隐约察觉到她的术式不太对劲,但还不确定,所以用附着着我自己咒力的咒具压制她。”五条悟用力地按压了一下自己的眉心。“这是我第一次看她完整地用出这个术式,通过六眼可以判断出术式的运行机理,她能掌控的东西是‘咒力’,但和一般的术士不同,她可以控制空间内所有人的咒力,而并非仅仅只有自己的。咒力的本质就是各种各样不同的情绪,她要消融它们以为己用,就势必要背负起这些情绪来。如果只是成百上千这个级别也就算了,如果是数十万数百万呢?人的精神力总是有极限的。”五条悟说,“在日本这么个咒灵的大本营,随时随地都有精神被污染的危险……不,倒不如说现在对她来说,日本的空气都是有毒的,一边加强她的术式,一边将她的精神推向摧毁的边缘。”
“所以她刚刚对你心口那一刀也是术式失控的结果么?”
“不是,我猜她大概是想起来了。”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又轻又模糊,“想起了曾在咒具中亲眼目睹的、被我杀死的未来。”
夜蛾正道还想问点什么,却被骤然涌入的光线和大风打断了。高挑靓丽的金发女人推开大门走了进来,顾盼之间眉目生春,盘踞身体的具象化术式骨龙“凰轮”轻灵地游弋。
“诸位……你们喜欢怎样的女人呢?”
“又不是游戏人物,就不要每次出场都说固定的台词了。”五条悟说。
“我问问题的对象又不包括你。”九十九由基耸肩。她扬着下巴示意在一旁昏迷不醒的女孩,“拜托,现在是你在求人诶,心口中箭的最强也要拿出一点放弃尊严的态度来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