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普通人和等级和她相差比较大大的术士,她可以直接无视对方的意志动手,但对五条悟这个等级的术士,如果没有他的首肯,她绝对无法探测对方的咒术回路。
现在想想立人设就立得过火了,已经先入为主的坏女人既定印象也不是一个区区的土下座就能消弭的。比方说现在,无下限术式的范围明显被扩大了,春日遥虽然抓着他袖子,但无下限稳定地隔绝她了解他情绪的一切空隙。而少年人紧紧抿着嘴唇,差点把“我不高兴”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春日遥只能安慰自己至少他还允许自己扯着他袖子,没有一把甩开。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五条悟说,“跟我来。”
于是他们走过了挂满爬山虎深绿色藤蔓和朱红色凌霄花的廊道,又避开可能出现的人群,走过无人的小径穿越幽静精致的花园,分开茂密的树林翻过小山,春日遥已经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了,但五条悟不说话,于是她也默不作声,只是跟在他身后。直到他们站在山顶向前耸立的巨石上,身后不远就是朱红的神社,群山、林海和五条家庞大森严的建筑群都匍匐在他们脚下,月光净澈如水,山风呼啸而过,掀起林海中明暗两色的波涛翻滚不休。
“你叫什么名字?”站了足足几分钟后,五条悟忽然开口。
“春日遥。”这次春日遥没有隐瞒,她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是什么人?”五条悟扭过头,“从哪里来?又是为了什么而来?”
什么终极人生哲学三问……春日遥有点想吐槽,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难道是贫僧法号唐玄奘从东土大唐而来到西天取经去么?
好在对这个问题,她心中已经有了腹稿,在来的路上她已经想好了打算坦白,毕竟真诚才是沟通最好的底色,最出色的谎言都要大量的真实开路。
她嘴唇张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某种近乎规则的力量束缚住了她的喉舌。而她立刻也猜测到了缘由,这件事或许涉及到了世界线的底层规则,就像是她与世界立下的束缚,在通道被关闭的情况下,她讲出自己的来历就立刻会被判定为违背规则。
……那就只能讲点能讲的了。
“别跟我说什么是为了荣华富贵。”五条悟说,“至少,你不只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好嘛,“不只是”,春日遥无声地叹气,她这个爱慕虚荣的个性也已经算是盖棺论定了。
不过,来历不让说,还是可以捡点能说的说,春日遥双手交叠,竭力让自己的面部表情显得真实可信。
“今年22岁,是个家住东京的普通术士。”春日遥说,“来这里的重要目的嘛,是为了六眼。”
“所以,你也想要我的眼睛?”五条悟挑眉,从小到大,觊觎“六眼”的人不知凡几,遍布各大术士家族甚至五条家内部。但他们至少都会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像她这么直白说出自己图谋的人,也算得上稀罕。
“……准确地说,只有持有六眼的人才能做的事。”
心理学上的“拆屋效应”,先提出很大的要求,这样接下来提出的较小、较少的要求就比较容易被答应。
春日遥其实已经做好准备看到一个怒气冲冲的五条悟了,但看来此时他的情绪居然还挺和缓……那就只能说明他对自己的人品已经有了一个较低下限的判定,就好比看到愿意舍身饲虎的佛陀踩死一只蚂蚁都会使人信仰破灭,而闻名乡里的恶霸淫*贼今天从街上走过却没有到处调戏花姑娘却会让人啧啧称奇说这人是不是转性了。
“术式名·万籁俱寂。”
春日遥公布了自己的术式。她示意五条悟释放一点咒力出来,于是一点莹蓝色的光芒自五条悟的掌心弹出来,是咒力最低等级的放送形态。
“你的术式是——”
对六眼持有者来说,实战永远比讲述更有效果。
女孩细白的指尖点在六眼术士的掌心,一缕透明的咒力如藤蔓般缠绕上莹蓝的咒力光芒,五条悟惊讶地发现,原本属于自己的咒力从他的控制中脱离出去。那点咒力像一粒种子,在雨水的润泽中发芽,抽出了细长的茎叶,长高,结出花苞,在六眼的视阈中肆意舒展开了层层叠叠、由新到老的花瓣,然后瞬息凋零,归为尘埃。
“噢,你的术式你能控制别人的咒力?”
“如果是低等级术士,是可以在不经允许的情况下做到。”春日遥说,“但对你这个级别,如果不被允许,这样也就是极限了。”
事实上,对高级术士,直接攻击更划得来一些。
五条悟忽然想起了她在花园里拽着他手臂说出的醉话。
“能实现我想要做的事的是完整形态的六眼,所以我希望你能看到。”春日遥说,“我想要你替我实现那个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我想试试看……当你的眼睛能重见光明时,就为我实现那个承诺。你如果不放心,我们可以为此立下束缚。”
“哇哦,超级令人心动的,那么,”五条悟点头,“你索取的报酬是什么?你想要我用什么来交换这个了不起的可能性?”
这个节奏太快了,有点超乎春日遥的意料,但这个报酬也是她一开始想好的。它必须足够贵重,而且很难得到,可以匹配得上让五条悟得到六眼的贵重……
“行了,我不问了。”五条悟打断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缔结束缚吧,我允许你在我身体内探索我的咒力回路,要求是,从现在开始,你可以不说,但绝不允许对我说谎。”
“就这样?”
“就这样。”
……
于是五分钟后,五条悟对着春日遥伸出手,神色坦然:
“不必再另外找时间了,现在来试试看吧?”
“……现在么?”春日遥嘴角微微抽搐。
自从上山之后,一切都像是某个作者为了偷懒而写下大量留白那样按下了快捷键。五条悟撤掉了无下限,让她不必用术式延展这种手段也可以接触到他的皮肤。
春日遥闭上眼睛,皮肤接触的地方微微一热,是附着她意识的一缕咒力混入了他体内流淌的庞大咒力流中,就像一尾小鱼跃入河流那样,它被允许在这咒术师咒力流转的源泉里生存。
这样的探测不仅对五条悟而言很危险,对她其实也是,为了让意识渗入他咒力回路的每个缝隙,她甚至放弃了某些生命活动的特征,她的瞳孔呈现出将要晕厥的略微涣散,体温显著降低,心跳和脉搏更是缓慢到只有正常人类的一半。
“遥,”在意识彻底融入咒力海中的前一瞬,她听到五条悟很轻地问她,“你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是红色。”她下意识回答道。
女孩的身体轻轻颤抖着,五条悟的手指在她脖颈处薄薄的皮肤下陷,指尖几乎难以感受到咒力的流转——为了专注在那缕咒力上,她连咒术师保护身体的基础咒力都已经撤掉了,现在这位强大的咒术师脆弱到连一个小孩子拿着利器都能轻易杀死。
这是错的。
他的理智之声仍然在喋喋不休地劝告,但他的嗓音却是越来越小了。
去他*的拨乱反正。
十七岁的五条悟冷静地想。
然后他低下头,在一片空明的月光下,少年人轻轻地、温柔又克制地亲吻上了女孩干燥的嘴角。
第139章 番外四·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母亲大人(十一)
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和大部分孩子都渴望得到过的海贼王的one piece或者所罗门王的宝藏一样,春日遥也有过一个梦想,那就是五条家的珍宝库。
在同龄小孩子偶然的聊天描述中, 那里简直就是圣经中的应许之地,到处堆满了价值连城的珍宝,连角落里的灰尘都散发着黄金和钻石的光泽,随便打扫打扫都能让普通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作为一个连生得术式都没有的普通人,只要从里面摸出几件好东西去倒卖, 她连下辈子都不用愁了。
这地方对五条悟而言倒是随时开放的, 在高专时期, 他就对着好奇的同级漫不经心地描述过,说外边儿的传闻实在所言非实,那根本就是个安保措施挺严密的大仓库, 趣味性还不如任何一个引入了各式各样故事的、对外开放的博物馆。
而且,由于东西实在太多, 除了登记造册的、对光线和温度有特殊要求的躺在玻璃仓中的古物, 还有不少价值不明、极度危险或者难以被使用的咒具躺在角落的重重封印中吃灰, 误入的人没准就会被这些东西伤到。
当然也有不少好东西, 譬如春日遥手中的村雨就是他在飞扬的灰尘里打了好几个喷嚏、从旮沓中翻出来的最适合她的咒具——
随即他又抱怨说那地方阴森森的到处是灰尘, 实在没什么好玩的,要不然就领着大家进去看看了,不过倒是可以把在册的咒具名录翻出来给大家看看有什么想要的。
于是春日遥又不舍地把自己跃跃欲试想进去看看实现自己幼年时期梦想的心情按捺下去……
而在成年后,她是真的对这地方失去了兴趣, 再加上实在太忙,她还是一步都没有踏入过这个传闻中用黄金和珍珠垒起来的珍宝库。
她也是真没想到, 第一次进来, 还是因为另一个时空中当代的五条家主。一大早上她还缩在侍女重新铺好的松软大床里昏昏沉沉, 就有人过来通报说家主大人命人开了珍宝库,甚至纡尊降贵要亲自陪着她去挑选。
在金钱上一点都不小气这件事上,五条家的男人们还真是一脉相承。
“夫人若是有喜欢的,大可以随便挑。”
他微微一笑,随手拈起一朵细工发簪风格的白梅花,这种首饰一般是用一种细软的布料堆叠成花朵、飞鸟和游鱼的形制,再固定在簪身上,作为搭配和服的经典传统首饰细工发簪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
但这朵白梅花的花瓣的材质显然比那些传统手工艺品更加贵重,采用的工艺也并不相同,也许是某位达官贵人特意定制的舶来品,明朝永宣年间的金镶珠宝累丝工艺,在花萼末端垂悬着长长的、米粒大小的珠串,确实是优雅又贵重的首饰,如果是传统古典的东方淑女佩戴,没准儿就是一步三摇的动人姿态。
但问题是作为一个体术系术士,这么长串的东西直愣愣地挂春日遥头顶,难道是要让她狠狠抽打对方的脸么?这玩意儿要是缠绕在脖子上甚至会导致窒息吧?真要让它派上用场……除非作为战术暗器中的一环,在武器坠落时一脚踩在对方胸膛上,再用这珠串缠住对方的脖子厉声质问你到底交不交代情报再不交代就死啦死啦滴……
春日遥含笑低头,任家主大人将这精美的饰物簪在她盘起的长发上,眉眼弯弯。
不管喜不喜欢,以她目前虚荣的人设,收到贵重的礼物,多少要有点欢愉之色。
在又收到精挑细选的几件贵重礼物后,当代家主大人的耐心差不多也告罄的时候,春日遥就打算提出还有些家务缠身要去处理一下了。毕竟领导心有愧疚提出补偿,作为职业经理也不能总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嘛。
“悟少爷,悟少爷,家主大人和夫人现在在里面……”仓库管理员喘着粗气的声音远远传来,显然正在竭力奔跑。但他的速度又如何跟得上身为六眼术士的大少爷,只不过两次眨眼的功夫,五条悟的身影就从防备得严丝合缝的大门里闯了进来。
春日遥仔细打量了五条悟一眼。像昨天一样,他仍然在眼睛上蒙着黑布。
昨晚在仔细查探过他身体内的情况后,春日遥发现情况和她猜测的差不多,出生时难产对身体的伤害阻断了他眼睛附近的咒术回路,那部分空白的回路影响了六眼的功能,春日遥能做的是要慢慢引导他本人的咒力在那部分游曳,从而刻印下新的回路。
即使对春日遥来说,这件事也相当困难,如果不是她确实对六眼足够熟悉,甚至未必有胆量来尝试这件事。
这项工作昨天晚上大概完成了三分之一,以她精疲力竭地睡了过去而告终……是彻彻底底的昏睡,因为她对自己是怎么回到床上这件事毫无印象,准确地说,对侍女叫醒她之前的所有事,她都不记得了。
十七八岁的少年漫不经心地对自己的父亲打了个招呼,又当着一众奴仆的面直接忽略了她这个走马上任的新继母,没有要理睬她的意思。
对这件事,春日遥表现得安之若素,私底下两人立下的束缚另说,毕竟大家都知道这位大少爷看不起她很长时间了。
反倒是当代家主大人略微皱眉,责备了他身份尊贵的长子的无礼,又打圆场说既然来都来了,不如由他来给春日遥挑选一件礼物。
春日遥还以为五条悟会对这句话视若罔闻,没成想大少爷当真低下头,从亮着柔和暗光的玻璃仓前慢悠悠地走过去,真有几分在认真挑东西的样子。
春日遥不易察觉地蹙起眉头。说实话,虽然因为过度疲惫,她对昨晚的事印象不深,但仍旧觉得五条悟答应她这件事发展的太迅速了,她原本做好准备要花好些时日来自证,但对方似乎没怎么思考就答应了她的要求,诚然少年版本五条悟的性格谈不上谨慎,但也不至于就这么把自己的性命交付到别人手里……通过一个近乎儿戏的束缚。
不能对他说谎?说实话,即使不能说谎,适度的隐瞒和话术也可以将某件事情表述得面目全非,何况他还允许她有所保留。
还有她在意识随着那缕咒力彻底沉入对方咒力流之际,她好像听到五条悟叫了她的名字。
“遥。”
她甚至不确定这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呼喊还是她意识下潜时产生的错觉,可那时那三个音节的语调缱绻地落在他的舌尖,分明就像是……
“找到啦——”伴随着少年清朗的声音一同传来的是利器破空的声音,清澈如水的刀刃擦过春日遥的头发,刺入身后的墙面,刀刃没有伤到任何人,可那股斩切过无数咒灵的戾气却仿佛实质的攻击却将跟在她身后的几个侍女吓得花容失色。
“悟!”家主大人厉声喝道,“你在做什么?”
“啊抱歉抱歉,”五条悟的声音里没什么道歉的意思,“没怎么用过这类的咒具,稍微有点……手滑了。”
“遥,你没事吧?”家主大人又转身安慰年轻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妻子。
“我没事。”春日遥垂下眼睛,掩盖住她眼里的震惊,长刀的刀刃确实没有伤到她,但那枚贵重的舶来品发簪就没那么幸运了,哪怕没有灌注咒力,长刀自带的、模仿诅咒之王的斩切之力将白梅花发簪破坏得四分五裂,散落在深色的水磨瓷砖上,即使是最技艺精湛的修复大师,也无法还原这件足有数百年历史的珍品。
但让春日遥震惊的显然不是被破坏的发簪,而是……那把长刀。
春日遥艰难地转过头去,雕刻着梅与松纹路的刀柄上还粘着不少蜘蛛丝和几张撕烂了的黄纸朱砂符咒,看着很有些滑稽,但春日遥笑不出来。
在清澈如水的刀刃上,有五个错金篆体汉字,隐约可见光华流转。
刀铭“妙法莲华经”。
这是曾经陪伴着她走过十几年岁月、又因为超规格的作战而化作碎片散落在月下深潭的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