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怎么敢打他!
杜行一把拦住她的腰,才没让怒气上头的荆燕直冲过去。
“东家!先听听他们要什么,东家!”
荆燕的眼睛里充盈了血丝,她嗓音都嘶哑了,“阿宝才几岁?他们连孩子都下得去手!”
“他们为什么知道了拿你弟弟要挟你才有用,这件事不觉得可疑吗?”杜行钳住她乱动的手,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如果是一开始就打算咬住你,那他们应该早就会这么做了,等到现在,被我们三番五次赶走,却突然开了窍――”
“你是说,有人告诉了他们?”
这话似冷水贯顶而下,她头脑中清明了不少。
杜行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到今晚之前,他们拿不下我们,也始终是旁敲侧击,让我们不堪其扰再向他们认输,”他谨慎地望向火龙一般的包围圈,“今晚换作直接从你的软肋下手,很可能就是他们最后的釜底抽薪之招了。”
“我知道,”她冷静长呼了一口气,又有些欲言又止,“只要扛住这一次,也许他们就会放弃了。”
可是,她弟弟呢?
她没有说出口,为了钱,自古都有穷凶极恶之行,若她真的咬牙坚持不松口,免了钱财上的损失,那她的亲人呢?受的伤、遭的罪难道也能免了吗?
于她的良心而言,千金万两也换不来至亲的平安。
不是比不上,而是根本没有对比性可言。
她心生悲哀,杜行是常年行军之人,思虑的角度向来是得大于失,他的策略看起来是最正确的选择,可因为那不是他所关切的人,他才能冷静思考。
而荆燕的心里,哪怕没有得,也不允许人有一丝闪失。
“怎么样,小娘儿们?”招风耳粗粝的大掌用力拍了拍阿宝的脸,那巴掌也像是落在她自己心头肉上,“抓了你的宝贝弟弟,这次也该给钱了吧?”
“先将他放了。”
她咬牙从齿缝间挤出一句来,“不就是钱的事吗,只管冲我来。”
一旁的杜行不解,瞪了她一眼,怪她为何明明说通了道理,仍然不听自己的。
荆燕在心里暗叹了口气,他和自己不一样,他能甘心隐姓埋名,抛家忘友,最终就在她这里做个帮工,也许是心里本身对家对人都无所牵挂了,他大概是不会理解她的。
“当真?”
火光照亮了招风耳露出的参差不齐的一排大牙,“签个契,画个押如何?”
被捆在他手里的阿宝听到这话,疯狂挣扎起来,睁大了眼睛乞求般地盯着荆燕,连连在摇头。
“好,”她指了指对面,“但你必须先放人。”
“放了人,我拿什么来跟你谈,说疯话呢?”招风耳摔开阿宝,没有拿自己常用的那把狼牙棒,而是从腰间抽出了一柄雪亮的长刀来。
“你要做什么!你敢破他一点皮,二百两,你一文钱也别想从我这里拿到!”荆燕失声吼道,“你听到没有?一文钱也别想!”
“画――押――”
刀尖已经对准了阿宝细嫩的颈肉,浅浅凹下去一个只差戳破皮肉,鲜血四溅。
她飞奔上前,一张写好了欠契条款的纸飘飘悠悠被甩出来,她紧张到全身都在战栗,手剧烈地抖着从空中接下。
今借到侯大白银二百两,特此立据。
她心一横,将抹了红泥的拇指盖在自己的名字上面,没有回头路了。
认下的那一瞬间,她只觉痛苦又释然。从头再来无疑是艰难的,但钱往后她拼命做工可以挣出来,性命绝不可以。
“二姐――”
阿宝也挣开了嘴里的稻草团,口中“还有些含混不清,他们是打定主意来害――”
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听到弟弟剩下的话,就见拿到了契纸的招风耳仍不罢休,对她招了招手,手中的火把从山上径直扔进了她的屋子。
其余人也一同照做,数十把火把点燃了房前屋后的参天古木,一时火光冲天,暑热还未褪去,山中这一片却烘热得像被正午的太阳烤过一般,浓烟滚滚,遮天蔽月。
她几乎是被震在了原地。
这不是追债的人会做出的举动,他们不仅要从她这里拿到钱,甚至还要烧光这一片山,她唯一仅剩的家。
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她回头望了一眼杜行,两人怔然。
“荆二娘子,有人问我买你的命,就给我支了这招,”招风耳歪着嘴大笑道,“依我说,你的命可真值钱啊。”
也就是说,他们根本的目的就不是奔着这二百两来的,那劫走阿宝呢,是不是也不完全为了逼她就范?
“说老实话,这二百两啊,有人早替你给了,但给的是给的,欠的是欠的,这一笔笔账不能混着算,该要的我们还得问你们荆家人要。”
招风耳扬了扬手里的契纸,扬长而去。
“阿宝……”
荆燕被山下顺风飘来的浓烟呛得呼吸困难,“我们快走……”
此刻,她无暇顾及其他,什么圈套、计谋都是身外之物,保住自己和亲人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杜行挟着她和弟弟的胳膊,把他们一直带到溪边,又转身就走。
荆燕拉住他,虚弱地说道,“别走……他们人多,不要拼蛮力,已经没有用了。”
杜行看着她的样子,恨铁不成钢般地忿然道,“不要那屋子了,那往后呢,往后怎么办?”
“明天只怕就有祸事要找上我了。”
她猛烈咳了一阵,“这是个圈套。”
而且,可能多半是那个人设下的圈套,只有那个人攻于心计,能如此精准地拿捏住她的弱点,挟制她。
“我管不了太多了,杜行,”她拉住他衣角,恳切道,“我托你一件重要的事,你帮我这个忙,我欠你的人情,往后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她靠在他耳边,云云几句。
杜行的表情一时看来极为复杂,似是不愿,她却有意一再托付。
这是她目前最可靠的帮手了,她信任他,也希望他信任自己的选择。
“事情的转机都在于你了,杜行,我会尽力等到你回来。”
至于这个对她设计好的圈套,既然已经走进去了,就对她放马过来吧。
第25章
大火惊动了金县与安平两城中的百姓,但凡靠得近些的,生恐大火蔓延开到了自己家,都提着水桶木盆赶来救火。
忙了大半夜,才将山火扑灭。
荆燕累得瘫坐在溪边的湿泥上,休息到喘上气后,才拖着疲软的步子,掬了一捧水,把脸上被烟熏出来的脏污洗干净后,安安静静等到了来抓她的人。
嚓嚓的脚步声下,一群三四个穿着青布窄袖长袍的捕班皂隶们从山路爬了上来,径直走到她面前。
看来是去告官了。
“荆娘子,我等奉命将你带去县衙问审,有人状告你包藏祸心,谋夺他人性命……”
为首的公差还在絮絮念着衙门下的令,荆燕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淡然地擦了一把方才从鬓发间淌下的水滴。
“其他人都与这件事无关,”她伸出手腕,举到公差面前,“公道自在人心,我跟你们走。”
-
捕班们押着她,很快到了县衙。
荆燕也去过几趟金县,都是去的县南角的集市,都不曾从正中的县衙门口经过。
如今看起来,这座县衙的模样却与穷困落魄的金县大相径庭。
县衙的朱红大门颇为大气,檐上皆是青砖蓝瓦砌成,一应设有檐部、斗脊,让人远观颇生敬畏之意,门口也挂有匾额楹联,镇着一人高的石狮子,皂隶们的脚速快,没容得她看清,人就被从东侧门带进去。
这个荆燕倒是从前出去旅游时听人讲过,衙门的正门,也就是仪门一般都只可上官通行,容不得她这样的平民百姓走。剩下的侧门里,东边的时传唤犯人时走的,而西边则是带去行刑时走的,各有各的走法,不允许轻易出错,她也就谨慎地跟着一路走过去。【1】
到了县衙的大狱,先在外验明正身,搜身后换了囚服,她手上也被重新上了一副镣铐,她低头靠近嗅了嗅,还有一股未干的血腥与锈味,作为一个现代人,她自然清楚,这样的镣铐,如果戴着被磨破了皮,指不定就要得破伤风,她得千万小心。
她趁人不注意,将囚服的衣袖向下多伸了几寸,将它们裹在镣铐的边缘,避免自己的皮肤与之接触。
之后便是被投入牢房,等候发审。
她在草席上找了块勉强称之为干净的地方,靠墙盘腿坐着,开始思索起整件印子钱之事的来龙去脉:
先是自她分家后,叔父连日来不知所踪,不知从何处得来整整两吊钱给了邻人,托付了偷偷照顾叔母两月;
而后叔父又不知何故,突然去金县找了放印子钱的无赖泼皮,欠下二百多两巨款,并且带着这笔银子,逃去了别处,许久未再回来,连当初托付给邻居照顾叔母的钱快用尽了,也都不管;
放债的人到处找卷款失踪的叔父未果,打听到他族中还有个侄女,虽是分家了,但在这些人眼里是唯一能指望上还钱的人,于是他们将追债的目标换成了自己;
几番日夜骚扰折磨,却在她这里只吃到了苦头,没讨得一分钱,这些人突然转变了思路,或者说是经人指点,发现她的软肋所在,故意消停了几天,让她放松警惕,最终下了狠手,把下学的阿宝半路绑来,威胁她写下欠条。
尽管欠条已拿到,他们仍不罢休,带着火把烧了她的家,也点燃了山火,惊动金县与安平两方百姓,视她作罪魁祸首。
最后,还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说她要谋害他们的性命。
荆燕一路回忆过来,只觉得荒谬,明明整件事从头至尾,欠钱的不是自己,伤人的也不是自己,引燃山火的更不是,他们是如何将这一桩桩都推在了她的身上,跳梁小丑般地指出她的过错?
她有什么过错?有这样的血缘拖累,才是过错!
她想断都断不干净。
而这之中,追债的无赖里,为首的招风耳还透露出一个信息:有人甚至把那二百两已经给了他们,就是为了买她的命,指使他们来缠扰她,而且这些无赖是金县生人,对安平城中的人情并不了解,也多半是这个人把阿宝的所在指给他们,教他们拿他来威胁她,一击即中。
这个幕后黑手,除了郑懋,还能有谁?
荆燕苦笑了一下,这是第几次交锋了?上次她决意不向郑懋轻易屈服,将他惹怒后,他是不是已经在伺机,准备将她折磨到身败名裂为止?
是她大意了。
但起码从现在开始,她知道,如果不除掉这个人,往后自己就永无安宁之日。
-
秋雨悄落,郑懋坐在金县衙门大堂背后的思补斋中,一旁的八仙桌上摆着两叠精致糕点,显然不是出自县衙厨院。
他百无聊赖地翘起二郎腿,看着檐角的雨水连成雨幕,淅淅沥沥落在堂前砖地里,在砖缝间砸出一朵一朵的水花。
飞得远些的水花,还溅到了他的衣角,将绣的卷云纹的一角打湿了。
他冷笑了一声,懒懒地将脚缩了回去。
换做从前还是佃农时,下了雨,他岂止是衣角上的一星半点水渍,他连整条裤腿都裹在泥水里,草鞋里脚趾间也全浸的泥沙。
所以,那时他极为痛恨盛夏的雨天,雨天意味着一整年的收成全没了,意味着吃不饱饭,睡不好觉,全家人还要放下脸面去乞讨生活。
可是现在,他不仅不恨下雨,甚至还乐意见到这样的日子。
当别人都泥水漫腿,只有他,能坐轿子,穿布鞋,还分毫不会狼狈。
你看,人和人之间,哪怕同在一条街上,区别也这样明显。
“郑总旗啊――稀客稀客!”
郑懋的思绪被一声拉长了语调故作夸张的声音打断,他抖了抖袍襟,起身,朝来人躬腰作揖。
对面是个面白长髯、身材略有些瘦小的中年男子,只穿了靛青常服,眯着双细眼,嘴边的笑意像碗边的油花一样都快淌出来了。
“刘县令,都是邻居,也不来安平多走动走动。”郑懋对来人客套道。
“安平可是奎州如今数一数二的卫所了,”刘县令探手请他入座,“天骁军往后要镇守奎州,可不得靠你们一力支持?事务繁忙,不敢来叨扰啊!”
郑懋同他摆手,“刘县令是不知,我们宋大人还为此事焦头烂额,前些日子成日担心天骁军新升的那位马将军我们应付不来,谁知后来见了,比从前的那位还好说话些!”
“哟,当真吗?”刘县令的眼珠滴溜一转,“难怪能取代了姓戚的那位。”
“那是当然,单说调兵一事,我们所中谪发来的多,自然能调的兵老幼年纪不一,这谁人不知?”想到这个,郑懋冷笑道,“偏偏那姓戚的怪我们专拣上了年纪来糊弄他,不肯回我们文书为难我们,平白遭了都指挥使司一顿骂,说大战在即都敢办事不力。”
“现在好了,”刘县令插了一嘴,落井下石,“朝里朝外办事最不利的变成了他!新皇帝自己都捂不热那把椅子,哪还保得住他?”
两人相视一笑,拍手称快。
拿朝堂上的起起落落揶揄过一番后,郑懋才进了正题。
他朝刘县令报了一拳,“不瞒刘兄,我今日也不全为叙旧而来,有一事要请刘兄定夺一番。”
刘县令一听,知道这个人说到了关键处,便摸着长髯不再说话。
“这几日,刘兄这里可是有人状告了我安平卫中的一女子?”
刘县令点头。
郑懋又继续道,“这女子的罪就是我今日要请刘兄来定夺的。”
刘县令知道,寻常人来求情,都是请他开脱罪名,或是寻个合适的替罪羊,而这话里的“定夺”二字,却是明晃晃要他给这人往重了加罪。
是什么仇怨?
刘县令早就听过郑懋睚眦必报的臭名,虽不过是个泥腿子里爬上来的,他却对这人向来有些畏怕。
“郑兄不妨细说些。”
其实刘县令早看过递上来的状纸,还是县里那个经常闹事的地头蛇侯大,请了状师写的文章修饰过一番,也能看出里头全是胡搅蛮缠,刘县令本想糊一事了一事,随他去算了。
现在郑懋重提,他就逃不开,不得不去审这桩案子了。
“我与这女子有些来往,知道她手中有百般奇物,”郑懋简单比划了一下,“刘兄可见过,不用人就一天收百亩稻田,十几人才能拉动的重物随意扛着上山下海的东西?”
“若有这样的东西献于朝堂,这于国于民乃是大功一件!”郑懋故作苦笑,“可我苦劝过一番,这女子却自私自利,只愿自己享用,全无公心,不肯交来。”
“不仅不肯听我好言相劝,反倒说我谋夺她的私产,乃至她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