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叔母的话再次将他拉了回来。
“相公,不要丢下阿瑛!阿瑛可以藏在家里!可以不见人,可以不吃饭,就是不要再丢下我了啊相公――”
她在庭院中百姓异样的目光里号啕大哭,像是迷了路找不到家的孩童。
荆子玮哽咽了。
他该死!荆燕说得对,他不配当人!
他已经想不起来,当初手中有这样一笔钱,又听说有神医能治好阿瑛的傻症时,他有多么欣喜若狂,他只能想起,自己在昏暗不见天日的赌坊里,在嘈杂的买大买小的催促下注声里,逐渐让自己迷失和放纵在骰子的撞击中。
他忘了妻子等着他,忘了回家的约定,忘了对于这个一贫如洗的家这笔钱有多么珍贵。
他该死。
可是,该死的人不是只有他。
荆子玮突然想通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堂上的郑懋怒目相向,“你说的药钱不贵的!你说的找金县的侯大,放的贷只管我要两分利钱的!”
“你骗我!姓郑的,你骗我!”
荆子玮平日里走起路一瘸一拐,现在却发了疯地冲上前,挥起拳头就要砸向郑懋,全然不记得自己挂在嘴边的读书人该有的斯文模样。
堂下的衙役见这人着了魔一样,都蜂拥上来拦住他,抱腰的抱腰,捆手的捆手,堂上堂下彻底全乱了。
“你借了钱给我说可以帮我治好她的――”
荆子玮还未来得及将话说全,郑懋就一个箭步,从一旁拿了一团布,塞住了他的嘴。
“失了神志的人,胡言乱语罢了。”
郑懋笑道。
第31章
荆子玮的嘴里被塞了块布,只能听到口齿不清的呜呜声,但他的眼睛替他讲出了下半句话。
他死死瞪着郑懋,恨不得目光作刀,把眼前的人剐个七零八落。
郑懋像没看见一样,脸上带笑,把暴怒的荆子玮丢去了一旁,交给衙役再捆了个结结实实,让他动弹不得。
荆燕心头火起,“为何不让犯人把话说完?”
“都已经认罪了,你还想他再交代些什么有助于县令判案的话?”郑懋轻描淡写,又是惯用的拿别人当挡箭牌,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依本朝律,负私债违约不还者,五十贯以上违两月,则笞三十,每月加一等,罪止杖六十,并追本利给主【1】。”
郑懋显然是有备而来,对着手中带来的律例念了出来。
“既然逾期未超两月,知县心怀仁义,自然公平公正,不会轻易大动刑罚的。”郑懋笑着侧过身,朝刘县令点了点头。
表面上县令是主审本案的人,而他是因为案犯涉及到了安平所,才“替”百户前来旁听,所以他客客气气请刘县令的示下,实则却是用恭维架高了对方,裹挟着别人按自己的意思来。
刘县令十分尴尬,干咳了一声,摸摸胡须才沉吟道:
“总旗所言与本官,当是按律如此判来,这不过是民间的私债,还上才是最重要的。”
“可就算是私情,那遭人陷害,怎么不能在堂下陈情呢?”荆燕指着大堂正前的方的匾额,上面刻着“明镜高悬”四字,“要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话刚出口,她看见郑懋脸上的狐疑神色,就有些后悔。
毕竟古代女子识字读书的不多,国语中庸之道脱口而出,实在不符合她的身份,给这些人察觉她与原来的荆燕有所不同就坏了,于是她又赶紧补了一句,“听我大哥念书时学来的。”
刘县令还没开口,郑懋倒是先声夺人,“荆二娘子懂的道理不少,可是最简单的情理却半点不通。”
他拍着堂上的一纸欠契,冷笑道,“钱两只有逼人给,没有逼人借的情理,手印是案犯按的,保人也能证明,是他自己愿借的,就算这样还想怪到旁人身上?”
被塞住嘴的荆子玮猛烈地挣扎着,喉咙里的声音就没停过。
荆燕忍着身上的疼痛,在脑中快速思考郑懋话里的漏洞,郑懋一直强调的是叔父问侯大借下的高利贷,可从叔父被堵住嘴前说出来的话中,却不像是在说这件事。
那句话冒出来得太快,她没来得及反应,听着倒像是借钱的人不是侯大那个泼皮无赖,反而是郑懋。
这就蹊跷了,郑懋平白无故借钱给他干什么,她会不会弄错了这件事的对象?
虽然荆子玮可恨,但现在的事情的关键就在他身上,不让他开口,整件事就堵死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真是郑懋从中作祟,那叔父就是唯一的破绽,这也许也是郑懋放他一路逃走不加阻拦的原因。
破绽嘛,当然离他越远越好。这样看,杜行抓回了叔父,应该是超出了他的意料。
想想也是,给了叔父两个多月,按道理应该早已出了奎州的地界,而不是如杜行所说,会在隔壁的金县找到他。
那这两个月叔父为什么没像郑懋期望的那样,远走高飞呢?
她视线余光扫到一旁抽抽噎噎的叔母,看来是这个原因,这老混账的心还没彻底黑透。
她之前就猜,欠下的债多半是他为叔母治傻病的药钱,在赌坊利滚利,才滚到了现在的钱数。不过既然都是救命钱了,如果不是远远够不到治病要用的钱,又没有挣钱的营生,一般人都不会铤而走险去赌坊寻机会。
这中间还缺了一个引导的人。
荆燕转身,给一边的戚笃行递了个眼神,拜托他看准机会拿掉荆子玮嘴里的布团,他了然其意。
反正今天是闹定了,也不缺这一桩。
戚笃行慢慢松开馋着她的手臂,趁所有人都将视线集中在荆燕和郑懋的针锋相对上,他一个箭步上前,趁衙役都没反应过来,迅猛地扯掉了荆子玮嘴里的破布。
荆子玮憋了满肚子的话,几乎是喷涌了出来:
“两月前郑懋借我一大笔钱,要我带着钱去金县的赌坊,说我善赌,要是赢得多赢来的就让我当药钱,输了只管还本不要利。他还告诉我金县有个郎中善治痴傻症,但出诊钱不便宜,我心中有疑,但贪心有余一口答应了――”
听到荆子玮一番爆发,郑懋在堂上的脸色都变了。
郑懋身侧有会看眼色的手下士兵,不顾后果,试图上前直接捂住荆子玮的嘴,却被戚笃行一记扫堂腿险些绊倒在地。
衙役们倒是都袖手旁观看起好戏来,毕竟他们只听命于县衙。
荆子玮趁着间隙还在说,“一开始我在赌坊赢得多,基本没输过,慢慢都快攒够药钱了,结果只差几贯的时候,我想赢把大的试试,就在那把里面连本全输光了。我心急筹措药钱,后来范大指给我去找放印子钱的侯大,说看在他面子上只要一分利,我被骗得按下手印,才知道契纸中间根本就被他们调包过,一分利换成了五分利滚利!”
听到这里,荆燕倒吸了一口凉气。五分利滚利,难怪能噌蹭飞涨成现在的钱数!
而堂上郑懋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形容,简直是青筋暴跳。
“肃静肃静!”听完一席话的刘县令,才拍了把惊堂木,面上看不出表情,心里却在幸灾乐祸,“刚刚扰乱公堂的无干人等,一概拖到堂外去。”
神情激愤的荆子玮说到这里,终于被彻底塞死了嘴,老老实实捆到了被告石边跪着。
事情算是真相大白了。
可是,郑懋做的一切事情真的都被叔父点破了吗?
荆燕暗自摇头。还不够,现在的事实不够她扳倒面前这个狡猾的对手。
按叔父的说法,郑懋除了给了一笔本金让他去赌坊赌,其余什么事情都和他无关,平心而论,在外人看来,虽然奇特不符常理,但是郑懋要是死咬着自己是好心,也没人能定他会刻意坑害荆子玮。
其实仔细看来,郑懋给钱和叔父借债前后是割裂开,毫无关联的,唯一能将这两件事连在一起,只有指认范大是受郑懋所指,趁着叔父万分焦急时,前后连环坑了他,才多少和郑懋扯上了关系。
但难就难在,她知道范大是郑懋暗中帮手,可是怎么证明给外人看?
就算有钱财往来,这里的人能为她查郑懋吗?更不用说,言语间就能否认掉的关系了。
就在她刚有了希望,却又重新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时,堂外“迂――”一声男子的勒马声打破了僵局。
等等,这声音在记忆里分外熟悉!
只听声若洪钟的一句“恭迎武节将军”,一名身量颀长,寻常书生打扮的男子,抖开脸侧被风吹乱了的布绦,大步流星走入县衙的大堂里,熟练地拱手垂侍。
这不是她大哥荆鸿,还能是谁?
大哥竟然回来了!还穿得颇有儒生的模样,比他走时短褐穿结的,只有一身父亲的旧麻衣可好太多了。
荆燕一时遗忘了自己所在的环境,恨不得现在就向多日未见的兄长招手高喊。
然而荆鸿没有望向自己妹妹这里,他仍是垂首,等着后面的大人物亮相。
荆鸿这一声“武节将军”,像是吓破了刘县令的胆,他拿着惊堂木的手都在微微颤抖,郑懋的脸色也惨白一片。
谁都没想到,本该在奎州备战的武节将军马暨忠,居然会出现在一个小小的金县县衙里。
随后出来的一人,虎背熊腰,穿着一身黑边金甲,甲胄下露出赤红的衣边,走路时金甲嚓嚓的碰撞声,镇得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荆燕望了一眼郑懋等人的表情,确定了眼前这个人,多半就是现在天骁军的新头领。
不过,天骁军……她猛的转头,杜行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她身畔,远远在堂外的人群里能看见形似他的身影,隐在檐下暗处。
她松了口气,还好他避得及时,不然当场被抓住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命。
见马暨忠走进来,郑懋和刘县令两人连忙起身,摆出笑脸,向此人行礼问好。
但这位马将军显然脸色不好,他瞟了面前两人一眼,冷哼了一声,就招了招手,身后的副将高喊道:
“带人犯归案!”
一个人踉踉跄跄被带进来,身着天骁军盔甲的士兵一脚踹在他膝弯,跪在了地上。
竟然就是范大!
她多少被震惊到了,大哥是怎么混到天骁军里,在将军手下做事,说动一个五品将军来到这里,还正好抓到了范大?
疑问一股脑涌来,荆鸿却在这时给她递了个眼神,尽是让她放心之意。
那位马将军冷冷开口,第一句就雷厉风行,直指郑懋:
“你倒卖军粮,该当何罪?”
第32章
郑懋脸色铁青,从刘县令旁边的太师椅上几乎是弹起来,他嘴唇抽搐了一下,脱口就要替自己辩驳个彻底,结果却只说出了有气无力的半句话:
“明察……有人构陷于……”
“我”字还没出口,就被荆鸿一声呵斥打断了。
在荆燕记忆里原本清润温和的大哥,现在却立在堂下,将此时虚弱的她和郑懋等人隔开,如同一柄开刃的利剑,把自己家人护在身后。
“大胆!你这是暗讽将军耳目不明,不辨是非?未查清事实就来冤枉你吗?”
郑懋原本神气活现永远顶在别人头顶的鹰钩鼻,现在鼻尖也挂上了数颗豆大的冷汗,“不敢不敢……”
刘县令见势不妙,一个跨步拉开了和郑懋的距离,鄙夷地回望了一眼。此时他也顾不上在下面百姓面前的官威官面,半弓腰垂首,满脸堆笑,指挥下面人:“快给马将军看座!”
一个靠得近的衙役,听令从堂后搬来一张太师椅,放在刘县令旁边,下一刻就被刘县令飞了一眼刀。
只见刘县令双眼都要喷出火来,却只能在心里暴跳直骂,没眼力的蠢货,这么多人在这儿,居然就搬了一张椅子?!
他带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瞪着手下,眼珠都恨不得要从眶子里掉出来:“再去搬――”
手下人连忙点得小鸡啄米,又架来了两三张。刘县令才把要掉出去的眼珠摁了回去,恢复一脸油腻腻的笑,点头哈腰道:“将军上座。“
又转头向荆鸿,提了提眉毛,”也请这位――“
荆鸿略点头,”行军主簿,荆鸿。“
“哦,”刘县令眼珠一骨碌,”荆主簿……“
话出口,他连声调都变了,冷汗簌簌而下。
姓荆?这这……他慌忙看了一眼堂下那个一脸镇定的女囚,这姓氏可不常见,难不成是一族的?
眉眼像,口音像,姓氏又一样――大事不妙啊!
怎么能听信那个姓郑的王八,治了马将军跟前的人?人家摆明了新官上任三把火,正愁没处烧,自己倒好,稀里糊涂冲上去就当了引线!
刘县令又是后悔不迭,又是哭爹骂娘,问候了郑懋全家祖宗一遍。
另一边,马暨忠瞥了眼面前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呆若木鸡的干瘦男子,冷哼一声,将身后披风甩开,大步坐在堂上:
“来人,先把这只敢吃官粮的蠹虫,给我捆起来!”
在上位者的威压下,郑懋连挣扎都不敢,任凭马暨忠的副将过来,一根麻绳就把他五花大绑成了个粽子,平常连半点折痕都没有的缎袍,这会也捆得像七零八落的碎粽叶。
他双眼眯成了长蛇信子,目光跟淬了毒一样,死命往荆燕、荆子玮、范大身上扎去。
然而今天她不怕了。
平日里,任凭她一个人如何和郑懋斗智斗勇,也不可能斗出今天的场面。
因为只有这回,她借助哥哥的手,抓住了他真正的软肋――权与财。官高几级,就足以压得他连出口的每个字都需要多加斟酌,周围的每个人都要重新审度和他的关系。
当初郑懋靠权财笼络人心,而现在他最害怕的,反而是那些和他狼狈为奸,得过好处的一路人倒戈相向,财礼变把柄,同谋置死地。
短短半柱香的时间,堂上堂下的形势就已经大变。
荆鸿观察了眼自己上司,见时机合适了,指挥道:“把同伙带上来。”
彼时在荆燕家门口挑拨离间,还趾高气昂的范大,在高了自己一头的士兵面前,抖抖嗦嗦像个鸡崽,缩着脖子,被提溜到堂下跪着。
“还请刘知县做个人情,”马将军这回压低了声音,语气也像换了个人似的,夹着十分的客气,“奎州如今成了前线,我带兵驻扎在这里,论理是该到各府县征军粮的。”
刘县令听得忙不迭点头称是。
“我也知道,如今到处粮草吃紧,我一军之粮,要是全部取之于府县,实在是为难同僚。”
刘县令听到这话,简直两眼放光。
“所以,不如从这些朝廷的蠹虫下手,我们能拿到想要的,还免了百姓遭罪,”马将军略带笑意,“刘知县也有带头之功啊。”
刘县令是个脑子灵光的,瞬间就明白了马暨忠的意思:
他要杀鸡给猴看!
把郑懋身上多年积攒的油水榨干净了,别的卫所、府衙才会为了迎合他的意思,也为了自保,将自家藏的污、纳的垢赶紧清理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