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北生起身站好。
想让师父从监狱出来, 而眼前这个“师娘”就是其中的关键人物。
他看着那个背对自己的身影:“……谷医生,你没去监狱里看过我师父吧?他现在情况糟糕, 头发全白, 不过才四十二岁啊,看上去却像六七十岁的老人, 极度贫血,我听狱警说,他不愿意吃饭,每天去矿场搬完石头就发呆,他似乎是想死在里面。”
“……”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剧烈摇晃了一下身体,但依旧没有回头说话。
空气中,是淡淡的血腥味,谷医生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唇,咬出了血,她也没有察觉到。
陈北生的嗓音恢复平静:“师父现在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你能不能去看望他一次?”
“……”不回应,不说话,但是背影在颤抖,微弱的哭泣声,在房间里响了起来,声音不大,却极度压抑,这种哭声,听了揪心。!
带着孩子在外面数龙眼颗数的张钰青,不明所以地探头看了一眼屋内。
瞧见那个女医生在哭,纳闷挑了挑眉!
没搞错吧,一直温润如玉的陈厂长还能把人训哭?她想要去安慰,走了三步,又停下脚,算了,陈厂长在训人的时候,不要去插手比较好。
屋内。
陈北生还在劝,他想要查到师父,具体顶替了哪些人的罪,他必须把那些人找出来,送他们去坐牢,这样第九厂才能继续经营下去。
可是很显然,这个至关重要、也是师父最在意的女人,她不愿意给师父洗刷冤屈。
“谷医生,你是不是被什么人控制了,导致自己无法做主?”陈北生只能这样去推测,王常福曾经收养了那么多孤儿,都放在了社会各个位置。
谷医生是被收养的,也不奇怪,先前陈北生调查过她的身世,父母在很早以前去世,她被收养在亲戚家。
但这个亲戚是谁,陈北生没有打探出来,他询问的那个人,年龄都八十了,记不太清楚几十年前的事。
谷医生的手在颤抖,眼前浮现二十五年前的画面。
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死在战场上,母亲照顾了她几年,迫于生计改嫁,丢下了她。
城里闹□□没几年,没有哪个亲戚愿意收养她,那些年,整个社会都是乱的,后来是一对年轻的夫妻挂着善人的名头,把她带走,坚持要养烈士的孩子,给她吃穿,让她读书,却一直灌输一个思想,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她的人生,由不得她做主:“陈厂长,我没有被谁控制!”
她不肯回答陈北生的问题。
陈北生也不勉强她,离开了职工宿舍。
……
一直担心陈北生的伤,张钰青没问那个女医生为什么哭。
回去后,她不让他做饭,每天叫他去她的宿舍吃饭,再辅导两个孩子学习。
“老板啊,请务必保重好自己的身体,我对这份工作挺满意,看到新奇玩意儿随时买,还能从杨剑新那里劫富济贫。现在的生活,比我凌晨两三点起床打鱼轻松多了,我暂时还不想换新工作啊!”
饭桌上,张钰青把一蒸屉笼的豆沙包夹出来四个,码在碗里堆高高的推过去。
“来,尝尝流沙馅的包子,我今天上午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了新鲜的红豆。”
“谢谢!”陈北生一直被念叨着,却一点都没有不耐烦,一直笑着。
张钰青又给他摆了一碗五谷杂粮粥。
咯嗓子眼的高粱和小米红豆,被高压锅小火熬煮了两小时,全煮软烂,香喷喷的味道给压出来了。
“这是凉拌牛肉,下午买的,严奶奶说朱家奥那个镇上,淹死了一头牛,屠户在杀牛,我骑自行车赶过去买了二十斤牛肉,来,多吃点,补补血!”
“谢谢!”陈北生认真道谢。
他吃东西斯文,两个孩子比他大口得多。
陈北生才加班回来,刚才他去调查了仓库的事。
陈小起吃了饭,心疼的踮脚,站在桌子边看着叔叔的胳膊:“叔叔,还痛吗?”
“不痛了,小起,带着弟弟去写作业好不好?”
“好,叔叔你要吃饱饱的!”陈小起去牵弟弟的手。
陈小南不肯走,两只肉爪子紧贴桌面,胖嘟嘟的小脸快要怼上那宣软白白的流沙豆包,张钰青叉腰:“还想干啥?你可是吃了四个豆沙包,一大碗杂粮粥,大半碗卤牛肉!”
陈北生听了,递包子的动作一顿,干笑:“乖,你和姐姐一起去画画吧?”
陈小南很不舍,眼巴巴瞅着桌面:“叔叔,你要吃饱饱的。”
叔叔很可怜,受伤了,手流了很多血,所以必须吃很多东西,他不可以抢叔叔的食物。
陈北生有点于心不忍:“给他吧……”
张钰青完全没有一个小保姆的样子,凶狠又泼辣,那双漂亮的杏眼用力瞪过去:“给啥?”
“没什么。”陈北生抬头,不敢替侄子求情,更不敢塞包子给侄子吃。
外面的严奶奶此时提着一篮子龙眼过来,瞧见门没关,正好看到这一幕。老人家现在已经知道两人是雇主和小保姆的关系,可是,不管咋看,这小保姆似乎比雇主可怕哩!
张钰青看到老人家,一秒钟变脸,和颜悦色走过去笑着接过老人家的竹篮子。
刚才送了一碟凉拌牛肉过去,严奶奶一家人都吃惊不已,改革开放后,大家能自由买到肉,但是也不是餐餐都舍得吃,更何况还是这么昂贵的牛肉,他们这个地方不是大草原,市场上很少买得到牛肉,这是一份大菜,所以严奶奶吃了牛肉,心里难安,赶紧给张钰青送点东西过来。
万辰市龙眼多,严奶奶乡下的亲戚送了很多龙眼,她分出一半送到张钰青家里,而张钰青挺喜欢吃的,最近没时间回乡下,此时看到这么大一篮子,咧嘴笑得纯真,陈北生不侧目的盯着她看,也跟着笑,被严奶奶捕捉到了,老人看穿一切的视线,让他微微不自在的移开脸。
严奶奶吃过的盐,比这些年轻人吃过的米还多,慈祥的脸,笑得意味深长,接回了竹篮子,又拍拍张钰青的手离开了这里。
陈北生吃饱喝足,瞧见张钰青去浴室给孩子们洗澡。
他起身把碗洗干净,仔细检查小起今天的作业,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见孩子的课本卷边儿,他出去了一会儿,带回一卷去年的挂历,摊开挂历,上面是稻田丰收的画面,在张钰青好奇的目光中,给陈小起包书皮,低头侧目的样子很认真,剪刀和胶水,他使用的很好。
“叔叔好厉害,手痛不痛?”陈小起崇拜的看着叔叔。
陈北生摇头:“放心,叔叔没那么脆弱,只是你钰青阿姨太紧张了!”
现在小孩子的书,都是小小一本,陈小南刚洗完澡,浑身香香的,他噔噔噔跑到房间,抓起自己的书包拖过来,两根带子在地上不断摩擦,小书包里面有两本儿童故事书:“叔叔,我也要!”
陈北生一视同仁,给孩子包了书皮,天色不早了,虽然七点多钟也没有太暗,但是留太久总会招人说闲话,陈北生收拾好桌面离开。
晚上他要和肖军去查地下加工厂的具体位置。
如今所有要走私的东西会拿去地下加工厂再加工。
而第九厂仓库里的组长,就是今晚要跟踪的对象。
……
张钰青还在惊叹,她是糙养长大的渔村姑娘,没人会给她包书皮,她捧着整整齐齐的书本,在惊叹陈北生的手艺。
真厉害,她怎么就不知道书还可以包书皮。
这城里长大的孩子,和农村长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不过很快,张钰又发现不对劲,那卷挂历还有一点剩余。
摸了摸,从挂历里面摸出一沓钱,数数一百块,上面放了一张纸条:这个月的伙食费。
“小起,你叔叔真有钱!”她买二十斤牛肉,也不过才三十二,陈北生一下子给了她一百块。
“因为叔叔是厂长呀。”陈小起摸一摸白白的书皮自豪道。
陈小南憨气点头:“对,叔叔厉害,他能挣很多钱钱!”
第49章
深夜十二点, 陈北生第二次看手表。
按照正常情况来说,厂里面的物流部门出货时间是在九点左右,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直到现在还没有看那辆他们厂花了十三万,从国内厂商那里买的国产大货车。
一旁陪着他来的肖军也看了看手表:“奇怪, 怎么还没出来?”
陈北生:“是喝醉酒了!”
肖军:“你们厂管得如此松吗?”
陈北生冷着一张脸:“我白天见不到物流组的工人。”
这里说着话, 那边一辆货车慢慢驶出来, 那司机果然醉得不轻, 车都开出了蛇形,好在三更半夜,一条大马路任由他开, 也没有路人。
“我跟上他!”肖军启动了公安的车。
此时深夜的马路上,稀稀落落几盏路灯, 因为电力不足,有些路灯没有开, 所以黑灯瞎火跟了一路。
那辆车进入了林翔拖拉机厂, 和外面不同的是, 里面灯火辉煌。
而且还有不少人的声音, 仔细听,其中就包括了张强和张雷。司机喝醉了酒,停车的时候不小心撞了拖拉机厂的那棵龙眼树, 树倒是没怎么受伤, 脆皮货车却撞出一个小凹陷。
货车的司机一个激灵,总算从醉酒中清醒, 货车下面的张强拿着一根擀面杖, 指着车里面的人咆哮:“刘兵,你他娘的又喝酒, 你看你把老子种的树,都给撞歪了!”
刘兵从车上下来,醉醺醺的冲着张强笑,喷着酒气道:“兄弟,别介,我才喝了一小杯。”
只见货车的另外一边,车门被打开,急吼吼跑下来一个人。
“呕——”
仓管组的组长霍冬,一直坐在副驾驶,他被刘兵的车技给眩晕了,脸色苍白,两只脚刚沾地,就吐得昏天黑地。
张强拿着棍子指着刘兵:“你总有一天会因为喝猫尿,死在路上!”
刘兵喷着酒气笑:“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是祸害!”
“去你娘的!”张强后退几步,直犯恶心,这家伙不光酒臭,口也臭,出来的味道,就像那隔夜饭发馊了一样。
懒得和酒鬼过多纠缠,张强熟门熟路,打开货车的后车厢,朝身后,挥挥手,他那二三十个小弟,一起把车内精美的包装,一件一件从车上搬下来送到仓库内。
吐完后的仓库小组长霍冬,紧张地看了看四周。
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今天多了双眼睛在暗处盯着看,他这个人第六感向来就特别准。
张强把车厢内所有的纸箱子抱进仓库,勾住霍冬的肩膀,嬉笑道:“兄弟,辛苦了,没被你们那个新厂长发现不对劲吧?”
霍冬直摇头:“我们厂长没发现不对劲,他压根就不知道,咱们出货的玩具,还会送到你这里来再加料。”
“那就好。”张强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子钞票目测至少有二十张,塞到霍冬的手心里,“拿回去,给孩子媳妇买些好吃的。”
看到这么多钱,霍冬什么恐惧都没有了,每个月多拿两百块,半年前,还拿到了电视机票,冰箱票,一年下来,工资加上七七八八的赃款,少说也挣了五六千,相当于别人七八年的工资,这叫他如何收手?是,是刘兵诱惑他进入这一行走私的,但家里越过越好,儿子媳妇越活越滋润,没被抓之前,无论如何都会干下去。
林翔拖拉机厂的大门被关上。
刚才还站在门外的一群人,进入了拖拉机厂里面,只有窗台,透过玻璃照在外面的树上,打上了晕黄的光影。
陈北生:“进去?”
肖军冲他摇摇头:“别冲动,他们人多势众,我们不是对手!”
陈北生:“我只是想确定,他们在哪里加工。”
双手轻松的撑住围墙,都不用助跑起跳,陈北生轻松的翻越上了围墙,只留下肖军在旁边瞪眼睛。
“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公安,你说你身手咋那么好?”说话的同时,肖军同样利落的快速翻越围墙,轻轻的落到了土地的另外一边。
两人侧着身子,小心翼翼沿着围墙走了半圈,然后来到厂房的后面。透过玻璃窗看到里面的人把一件件货搬到了地下室。
那个地下室不太显眼,白天的时候,被几个大纸箱挡住出口,到了晚上挪开纸箱子,能看到一个四方形,大概一点五平米的出入口,从那里走下去就是地下室,那些人全部把东西抱下去就在里面加工。
肖军摸着下巴:“我之前几次来,啥都没有看到,还以为这些人,改过从善了呢!”
陈北生:“好了,知道了目的地,咱们离开吧。”
肖军笑:“兄弟,不进去打两拳?”
陈北生有些没好气:“我不爱打架。”
肖军翻了一个白眼,这话,鬼才信。
距离他们三百米远的地方,搭了一个小狗棚,木头制成的,做工粗糙,里面的狗惊醒,不再趴着,改而站起来,那只狗狂叫起来:“汪汪汪汪——”
脖子上锁着链子,没办法过来咬人,只惊动了屋内的一群人,张强急忙走出来看。
院子里什么风吹草动都没有。
见张强走过来,那只狗就停止了叫唤,冲他摇尾巴:“黑贝,你叫啥?”
张强狐疑的问,扭头看向四周。
仔细听了听旁边的动静,心是悬着的,于是走出很远看情况。
围墙的外面乌漆墨黑,张强小时候一直缺营养,这夜盲症也没治过来,有越来越严重的倾向。
“他奶奶的,啥都没看到!”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张强摸黑,转身回了厂房。
他的哥哥张雷瞟了他一眼,继续拨算盘:“外面有人?”
“没有!”张强又下了地下室。
张雷蹙眉,停止记账:“那我咋听到外面有车声?”
他赶紧拿出手电筒跑出去,就见一辆军绿色的公安车,已经驶出去好远,他心里暗道不好。
跑回拖拉机厂内部,叫人全部停止干活,赶紧转移阵地。
旁边一个手下道:“雷哥,你最近咋啦,为啥这么怕公安,那里面不是有你的人?”
张雷急得团团转,不断催促这些人快一点包装,同时不忘回答手下的问题:“咱们万辰公安局换了一个新局长,我的内应,连饭碗都没了!”
那个手下又继续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再贿赂一下新局长呗!”
张雷没好气地拍开他:“你以为老子没想过?咱们万辰市那个搞地下赌场的,上次就试图贿赂他,听说,那个赌王现在已经进了牢房!”
大家顿时有了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这以后的日子,只怕越来越混,难怪最近张雷,包了几十亩山头,然后又在山头挖洞,作为临时的据点。上头没人罩着,他们感觉日子难熬,这万一进去,不是判死刑,就是判无期,毕竟手上没几个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