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竟然不顾杜无悔面色骤变欲阻止,当即动手。
迅疾剑气披荆斩棘,触碰到那蛛丝,却如泥牛入海,顷刻消失不见。
赶过来的应沧澜等人也没料到是如今这种状况,立刻出手相助。
一转眼,燕无争竟然就在这处看上去也十分宽敞并不狭窄的洞府里。
程云最先上前:“师兄!”
他根基是最差的,如今这几日跋涉已经是对他修为极大的考校了,但他竟然还有余力,看见燕无争便着急过去搀扶。
视线掠过他久未好全的伤痕,眼底烫得像是被融化蜡液浇灌过。
但还没将已是凡人的燕无争拉起,便见他偏过头,苍劲挺拔身形未有转圜,映入眼帘的灰暗瞳孔,竟然被什么灼烧过一样,只剩下灰蓝色的,灰烬一般的眼仁。
程云失声:“师兄——”
蛛丝立刻被惊动似收紧,应沧澜挥剑传音厉声:“天残雪可捕捉声响将人缚住,不要轻举妄动!”
祂现在暂时不在这里,只要不惊动沈扶闻,他们还有希望将人带走。
但是前方的方恢和程云都仿佛没听到一样,看到燕无争几乎毁了的右眼,如被定住的雕像一般,几乎不敢靠近。
怎么会这样?!
方恢虽然顾念着那清河仙君不过表面惦念旧情,实则可能依然一样心狠手辣,不过是粉饰自己作为罢了。
可真正看到燕无争明明对祂有恩,眼睛还不好反坏的时候,还是感觉险些走火入魔的境界又再次波动起来。
程云更是猛地反应过来,僵冷着一只握剑的手,剑风歪斜,又满是悲怆孤注一掷地靠近那些蛛丝。
他原以为自己已是金丹后境就可以救他。他原以为有这么多人便可以救他。
可是燕无争见到他们,神色微微动了动的时候,那蛛丝还是不畏惧他们多人的剑气,便直接张牙舞爪地飞舞起来了。
燕无争在其中,在天残雪的法器旁边手指一并指,也只是一瞬,那天残雪就寂静了。
可燕无争的伤更重了。
他不动声色地按住右眼即将低落下来的粘稠液体。
那液体不是红色,而是深蓝色的,仿佛某种树的枝叶。
剑修白衣衣角斑驳,上面横陈的已经不再仅仅是伤痕,是血迹,还有那些靛蓝色的液体,以及尘埃。
但他还是那个负手立在独步峰俯视众人的剑修,虽然狼狈,气度未改。
“你们怎么来了。”
他淡淡:“仙君洞府不在这里。”
程云看他依然不动如山,心神颤动之间唯有涌动情绪堵在胸中说不出半分。
再见燕无争,竟然有些恍若隔世。
脑海中掠过宗门遇袭后桩桩件件,但又什么都想不到。
巨大的冲击让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理由让他回去。
他知道自己做的一切已经被宗门知晓吗?
他知道他们不是来寻那位仙君,是来寻他的?
他知不知道在秘境里沈扶闻恨不能用整个世界换他和盛梳回来,却在现实里一遍遍地想要靠修为波动得到他的天生剑骨。
应沧澜说那百世并非真的百世。
可是对于燕无争来说,那就是他真真切切,一遍遍从血泊里直起身,一遍遍拿起将倾,试图改天换日的数百世。
他已经不是那个入宗门十六年便登顶魁首的剑道天才。
沧桑和痛苦磨砺了他,但却从来没能改变过他的名字。
程云:“我来带师兄回去。”他用尽全力才说出这句话。
才在方恢和杜无悔皆咬紧牙关想拦住那天残雪延伸出来的细线时,拔出剑:“我们今日一定会将你带回去!”
说罢还未动手。
燕无争:“带回去做什么?”
整个洞府的人都顿住。
应沧澜偏头去看,果不其然发现燕无争不止眼睛伤得更厉害了。整个人也都像是刚从濒死边缘救回来,冷峻面色下青色的血管在汩汩流动,带得他乌黑的发丝都染了霜白。
但那霜白尽头是血。
被抓数日,他的血没有将衣裳完全染红,只是这片刻,竟然就把他发丝染红了。
燕无争没等到他们回答:“你们走吧。”
他实在不是多能言善辩的人,否则不会在杜无悔问他们,为什么可以救他,救不了更多的人时闭口不言。
他们万剑门的大师兄,曾经也是一个端方有礼,行止有度的君子。不会在后进弟子求助的时候冷淡不置一词。
可是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
什么时候他连一句辩驳的话都不想说了,一声师兄也不敢听。
“祂快回来了。”燕无争说这话本来是提醒他们不要和沈扶闻硬碰硬。
谁知话音落下,方寸之地内剑气却更加狰狞,程云厉声:“今日就算祂杀了我,我也要把你从这里带出去。”
燕无争唇角微动,但最后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只是众人终于发现天残雪的弱点在于火,预备让程悦出手的时候,张牙舞爪的天残雪下遍地的蛛丝,黯然地落了下来。
蛛丝悬在燕无争指尖,像是被砍断的琴弦。
他们没有反应过来,程云也脸色一变再变,想问问不出来。
直到应沧澜说:“天残雪是师尊的法器,不可能被别人驱使。”
他的手指也罕见地攥紧了自己的本命剑,嗓音有不易察觉的哑意:“师兄,你.......”
燕无争不动了。
攒攒新雪似的蛛丝盘亘在他身边,衣袖旁。
他身上伤痕累累,蛛丝倒仍然如镜面般光洁,像是由他体内迸发生出的血管,是由他供养的一方法器。
程云蓦地想起了那日在云海秘境,他尚且对燕无争心存怀疑,可看到的也是这一幕。
他浑身染血坐在洞府里,发丝散落生死不知,可身边的灵气饱满浓烈得像是蓬勃心生。
有人咬牙:“你是不是已经被炼化了?”
不用应沧澜多说,也会一点炼器的杜无悔已脸色惨白,失声:“不,这不可能!锁魂咒只能禁锢神魂,怎么可能炼化?可。”
可若是不炼化,他怎么可能驱动天残雪呢?
要么燕无争的神魂已经被炼化,成为勉强保留自己意识的傀儡。
这就解释为什么之前天残雪不受他控制,直到最后天残雪要取他们性命他们也预备下死手了,他才能勉强制住天残雪。
要么,燕无争现在已经成为了天残雪的一部分。
要么是傀儡,要么是法器——
修仙界谁都听说过炼化的传说,但谁都没能真正炼化过,即便是佛宗,炼化舍利子的时候都是在大能圆寂,身死道消之后。
世界上竟然真的有活着的被炼化的人,而这个人还告诉他们沈扶闻快回来了,再不走就逃不掉了。
燕无争说的不错,从始至终他都是一个人。
他不需要同门不需要师长,因为这个世界上能真正坚定站在他身边,阻止他去做这一切的人早就不在了。
从他已不是第一世的燕无争开始,他身后这些师弟师妹师尊好友,就都已经不是他能真正依靠的人。
所以等他们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晚了。
燕无争没看他们,人还和那些蛛丝连在一起,神情也寻常。
“云海秘境在峰顶。”他说:“你们走吧。”
从始至终,他都不相信他们是来救他。
说话间,沈扶闻即刻将至。
祂是仙者,若是想隐匿身形便只会如之前几日那样,若非百相琉璃镜留下一点追踪线索,即便是无量尊者这样的大能也寻不到祂。
可若是祂不想收敛仙人威势,那他们也只能在灵力威压下勉强维持住身形。
神算阁众人明知沈扶闻来了,却不愿走。
应沧澜还在看着燕无争,因为灵力威压直不起身,咬着牙问:“祂不知道你是祂找的人吗?为什么祂明明已经确认了是你,还能这样看着你被炼化?”
他收紧手指:“是不是祂根本就在骗小师妹......”
虚影已经到了他们身后。
燕无争微微偏头。
应沧澜这才吃惊地发现他这位师兄,按照修仙界来算年纪也应该是十分年轻的。
入门时他六岁,算起来十六年,他也不过二十二罢了,和自己差不多。
可那么年轻鲜衣怒马的青年,二十岁便登上金丹巅峰,执剑成为魁首的时候,脸上便已经尽是冷漠。
他保持着剑道第一人的傲气,保持着孑然独行的习惯,面上是十余年不变的冰霜。
可是应沧澜再这么仔细看的时候,他也只是和自己差不多大。
但他已经是很多人的师兄了。
燕无争垂下眼睫,似乎在想要不要说,最后才道:“悖顺天道,皆非一时可逆。”
他摇头:“从决定对抗起,炼化便不可能终止了。”
——铿然的灵力略过燕无争,直直袭向心禅内所有人。
应沧澜做了抵抗,但也只是杯水车薪,很快众人便在这洞府内爬都爬不起来。
除了上一次仙人之怒,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沈扶闻修为的遥不可及。
应沧澜捂住胸口,看到沈扶闻迈步过来,以为祂想取自己的天生剑骨,还握着剑预备佯装不敌。
百相琉璃镜内盛师妹的做法给了他灵感,若是借助神魂和剑骨,可将任意符咒种下,他也可借命将沈扶闻牵制一时片刻。
但他没能引得沈扶闻出手。
因为他还没直视上这位仙君面庞,便听得身后一声:“沈扶闻。”
燕无争嗓音平淡,只喊了这一声,便说:“师妹不会喜欢你伤人。”
与之相比沈扶闻的灵力波动就剧烈得多,修为低一些的程云甚至能感觉血气在自己胸膛翻滚。
他拼了命地想要抬头,想要去看燕无争哪怕一眼,但便是手指也动弹不得。
沈扶闻周身灵力暴动,显示这人心绪烦躁不已,众人心都提到最高,沈扶闻却道:“我杀了他们,你就可以不用再被炼化了。”
这话令人心惊寒凉。
过了片刻,祂侧头:“再也不用被炼化了。”
众人心一僵。
程云又想起那个秘境里的冬天。
他明明可以上前,明明可以拦住燕无争,却没有做到。
他现在也明明可以爬起来击翻沈扶闻,明明可以阻止燕无争为了此界不被炼化。
可那么重的灵力压得他,一点点距离都靠近不了。
这一次他没有半分犹豫,他用尽了浑身力气,甚至丹田都在轰鸣。
但就像那一日被抹去了记忆后他满目茫然后一样,程云听着仙音,只能感觉到眼前一片空白。
有什么东西从他眼睛里落下来。
不知道是因为他终于仔细地想起了大雪纷飞中背他到了登仙阶下的人的身影样貌。
还是因为,他终于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再为燕无争做些什么。
不管他是不是他的兄长,有没有那一百世轮回。
其实他都欠他的。
那么厚那么重的雪,他明明可以抛下他的。他明明可以抛下他。
燕无争说:“你知道不会。”
沈扶闻:“我可以阻止你被炼化,他们谁都不能带走你。”
燕无争似乎是沉默片刻,又似乎是侧耳听了会儿什么。
片刻后他答道。
“我不会走的。”
主角团被沈扶闻一甩袖给甩出去了,应沧澜到底有高阶神器很快便稳住,只是神器内的众人皆是紧握武器,异常地沉默。
就连应沧澜,一向坚固的道心都免不了有片刻动摇。
程悦能理解这种心情。他们带不走燕无争竟然不仅仅是因为锁魂咒,还因为,除了沈扶闻,谁也不能阻止燕无争被继续炼化。
“除了沈扶闻,谁也不能阻止他被炼化。”方恢眼圈猩红:“可除了祂,谁也不会炼化他!”
他喉间强烈哽涩,明知道燕无争会落到这般田地是因为他悖逆了天道,他的命格太糟糕了,糟糕得不得了,所以连天道都不允许做的残忍的炼化,在他身上也能轻易实施。
而且。方恢心底惊痛,反应过来了。
燕无争为了此界不陨落,不会阻止自己被炼化。
覃清水没有精学全部的卦,但也能听得出来燕无争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如果他不被炼化,就只能成仙,是不是?”
天道阻止不了燕无争成魔,可成魔也没能让燕无争找到第二个天生剑骨,代替他飞升,却不会伤害此界的人。
直到应沧澜的天生剑骨出现,在第二世。
因为第二世他和沈扶闻立下天地契约,答应他的剑骨交给祂,炼化。
所以,不成仙的办法,只有炼化。
杜无悔只觉心底冰冷战栗,怎么也逃不过来自天道的这张巨网。
可是程云已经不会感知了,他立在神器之上,看到那座毓秀峰再次离自己远去,只觉得自己再次听到了沈扶闻的质问:
“你真的动不了吗?还是不敢上前,不想上前。”
他知道这上面的人都是不会轻易解救燕无争的。
因为就像他知道那日踏出便会被沈扶闻发现,所以眼睁睁看着燕无争护住那枚问仙石一样。
其实燕无争用灰蓝的瞳孔安静地注视着他们的时候,其实也知道。
他可以为了不成仙受尽万般苦楚,可以轮回百世也只求得百世的骂名,千人怒万人骂。
但不会有人救他。
哪怕是沈扶闻,也救不了他。
**
盛梳:“走了吗走了吗?”
沈扶闻用灵力给燕无争敷着没重塑好,被主角团看到后又只能暂时这么用着的眼睛,和燕无争一起沉默了。
于是作为嘴替的盛梳又再次:“可恶,谁让他们往心禅地那边去的!!”
她当初和沈扶闻说,那里是清河仙君用来修心禅的地方,就是不希望有人闯入,然后她就可以在那里捏马甲啊。
谁让主角团在镜子里看到了他们在毓秀峰,却跑到心禅那边去打断马甲重塑的!
这下好了。
盛梳心疼地吹着燕无争的眼睛。
本来眼睛就没好,现在重塑都没办法重塑了。
燕无争眼睫微颤,借着盛梳的瞳孔看到她眼里的自己,若有所思了片刻:“他们现在应该不会抢了吧?”
盛梳是暴躁版:再抢就打!
沈扶闻则是默默贡献灵力版,本来重塑就想从受损最严重的眼睛开始,现在眼睛已经动不了了,那就只能把其他伤口修好了。
这下也别管什么灵力损耗不损耗了,燕无争的眼睛明明那么好看接下来只能被迫半瞎,他都觉得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