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目光的尽头,长老站在那里,神情恢复了镇定,他没有被人戳穿的恐惧,也没有愤怒,他只是很平静地站着,接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指责的视线,脸上透露出一种奇异的情绪,名为“惋惜”的情绪。唐姣意识到,他只不过在惋惜自己没能成功而已。
徐沉云问:“晁枉景的伤是你所制造的,是不是?”
长老说:“是。”
晁枉景的师兄眼底透出绝望。
燕宿的神色微微凝固,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
徐沉云又问:“一切都是为了夺走春山白鹤鼎,是不是?”
长老坦然地答道:“是。”
萧琅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长老说:“我没有什么想说的。”
唐姣缓缓地举起手。
萧琅用眼神示意唐姣开口。
于是唐姣看向这个与她对峙许久的长老,这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她问:“我不理解。即使夺走春山白鹤鼎,它也不一定会认药王谷的弟子为主,百年前的恩怨,为什么一定要落得如此惨烈的结局?你真的只是无法释怀那场赌局吗?”
唐姣顿了顿,又说:“你应该也明白,这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她只是一个被卷进来的人罢了。
长老平静地望向唐姣。
唐姣竟然感觉那眼神中并没有对她的任何恨意。
他是彻底的疯狂了,从一开始就疯了,他的恨不针对她,针对的是......?
“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这句话说得很好。”长老细嚼慢咽,嘴唇翕动,仔细地咀嚼着脱出口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直到它变得暴烈,酿成炙热的疼痛,听到了这话的人,无一不感觉到被灼伤的错觉,他说,“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不留着去问方明舟?”
方明舟?
这和她的师父有什么关系?
唐姣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有种恍惚的感觉。
然而长老已经错开了视线,再不与她对视,她也无法分辨他那些复杂的感情究竟从何而来,他对刑狱司三人说:“我虐待自己的弟子,诬陷合欢宗弟子,欺骗众人,罪不容诛,事已至此,我也不打算辩解,只是宗门的其他人确实对此不知情,实在无辜。”
“......”
萧琅和徐沉云、谢南锦对视一眼。
他们似乎通过传音进行了短暂的讨论。
片刻后,她说道:“我明白了。九州盟原本不应当插手宗门内部的事情,但是你此次的举动已经严重影响了唐姣的声誉,影响了两宗间的关系,并且有意误导九州盟的判断,九州盟会向药王谷谷主提议,请他撤销你的长老之位,剥夺你自由炼丹的权利。”
长老淡淡说道:“我会自请退出药王谷。”
他的弟子欲言又止,抬手想要抓住他的袖子,却终究还是放了下来。
他已经极大地抹黑了药王谷的名声。
作出这样的决断,对他来说是保留了最后一丝颜面。
萧琅复又看向唐姣:“关于此次的补偿,九州盟会与药王谷谷主交涉。”
也就是说徐沉云会去找药王谷谷主交涉了。
唐姣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相信徐沉云不会让合欢宗吃亏的。
她暂时将脑海里繁多的想法压下,转过头,与药王谷那两位弟子对视上。
一开始如同恶犬般瞪着她的那名弟子,如今畏畏缩缩的,甚至不敢和她对视。
唐姣说:“请你道歉。”
她这话是对晁枉景的师兄说的。
先道歉的,却是燕宿:“我为我此前所做的一切道歉。”
他没有说一句谎话,他感到抱歉的是他并未将真相全盘托出。
“我不觉得这些话能让你原谅我,不过......”燕宿很诚恳地看着唐姣,说,“如果你以后需要任何帮助,都可以找我,倘若你愿意来药王谷修习,我也十分欢迎你。”
后半句话不需要。
唐姣短时间内是不敢去药王谷了。
她轻轻朝燕宿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转而望向一旁不说话的师兄。
顶着她澄澈的目光,晁枉景的师兄硬着头皮和她对视,他方才谴责唐姣谴责得最多了,道歉的时候才会如此难以启齿,但是——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他稳住了心神,对唐姣说道:“对不起,我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却如此说你。你是一个很勇敢的姑娘。”
盲目的信任也是一种罪过。
唐姣没有说原谅他,也只是像方才对待燕宿一样,对他点了点头。
如此,这长达好几日,牵扯两宗的事件终于落下了帷幕。
......真的落下帷幕了吗?
走出九州盟的时候,唐姣并没有觉得心情有所释怀,因为更加沉甸甸的东西代替它压了上来,关于长老的异常,关于他口中所说的方明舟,一切都还在她的脑海中盘旋。
她其实并不想对那名药王谷长老的往事刨根问底。
只是事情牵扯到了方明舟,她就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对待了。
她想要知道,自己的师父,在当年的那场赌局究竟埋下了怎样的怨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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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四年一度的师门招新。◎
“关于师父的事情?”
闻言, 风薄引止住了手中的动作,看向唐姣。
她反坐椅子,轻轻晃着腿, 手臂搭在椅背上,露出一截莲藕似的雪白肌肤。
“是的。”唐姣苦恼道,“自从药王谷的长老说出那番话之后, 我就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想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看师兄的反应,似乎也不是很清楚呢。”
距离药王谷将合欢宗告上九州盟那天,已经过去十日了。
唐姣一回到宗门, 就受到了热烈的迎接。尤其是李少音,她真将自己当成唐姣的亲姐姐了似的,扑过去抱住她, 听她说完了事情经过, 然后痛骂药王谷全是阴暗扭曲男。
“所以说,修真界果然没几个男的是好东西!”
李少音简洁明了, 总结道:“一个男修没有道侣,总是有问题在里边的。”
对此,唐姣表示赞同。
她试着问了李少音, 知不知道当年两宗打赌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她的意料之中,李少音对此并不知情。
所以唐姣又忙里偷闲,跑来找风薄引询问此事。
“当年师父还不是长老,庄师妹也还没有加入合欢宗。”风薄引一边打着扇子, 调整炉鼎的火候, 一边说道, “我只知道师父那时十分狂妄肆意,当然,他现在也差不多是这个性格。原本合欢宗没人对他寄予厚望,毕竟炼丹是药王谷最擅长的,只是抱着输了也没有多丢脸的心态,将师父派了出去,而师父也没什么压力,顺势就赢了下来。”
“药王谷的那位天才,听说本来是不应该输的。”
“他的基础比师父更加扎实,每一个步骤都很稳当,如果正常的比下来,应该是他赢才对。不过,师父最擅长的就是打破规矩,他直接篡改了丹方,省去不必要的步骤,这才在最后一步的时候比药王谷快了十息的时间。”他说,“师父因此大放异彩,回来之后就被封为丹修长老,而药王谷那边,我没有怎么听说过那个天才后来到底如何。”
药王谷刻意隐瞒了后续吗?
唐姣想,如果想要得知真相,恐怕得问药王谷的弟子才行。
药王谷的弟子啊——只是想一想她就觉得头疼,决定暂时搁置好了。
风薄引瞥了她一眼,“比起探究过往,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吧?”
唐姣把银月兔抱起来,在它柔软的绒毛里蹭了蹭,叹息道:“嗯,我知道,是四年一度的师门招新......师父和师姐都不在,果然只能由我和师兄来招揽新的弟子吗?”
难。实在是难。
她近来苦恼的事情很多,而招新这件事尤为让她苦恼。
如果不是因为法宝,谁会选择加入合欢宗的丹修一脉呢?
到时候恐怕又会出现其他殿人山人海,属于丹修殿的队伍冷冷清清的场面了。
就算是为了撑起丹修殿的颜面,唐姣也得努力招揽新入门的弟子。她悄悄地看了看面前的风薄引,嗯,头发散乱,凶巴巴的样子,他往那里一站,估计就会吓到一群人,更别说会有人主动过来询问了。她越想越觉得前途渺茫,仅凭他们真的能招到弟子吗?
风薄引莫名:“为什么一直偷看我?”
唐姣可不敢说那是因为她觉得师兄外表有些凶,看起来不好相处。
她赶紧找了个话题,说道:“我在想,师门规定,六阶以上的修士都可以自行决定是否要收徒,师兄你是六阶修士,有没有想过要收徒之类的事情呢?”
风薄引拨了拨乱发,耳坠也跟着晃动,“你看我这样子像不像想收徒的人?”
唐姣诚实道:“不像。”
“那就对了。”风薄引冷冷地笑了一声,说道,“我连我自己的事情都顾不过来,更别说要收徒了,身为一名丹修,能维持自己的精神状态不崩溃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李少音骂药王谷都是阴暗扭曲男,并非全无道理的。
符修可以一起画符,剑修可以一起练剑,气修可以一起练气。
而炼丹是一个人的事情,所以丹修基本上都窝在殿内炼丹,鲜少有与他人交流的时候,久而久之,精神状态很容易出现问题,唐姣身边就有个活生生的例子:庄轻师姐。
“也是......”
唐姣捏了捏兔子耳朵。
从九州盟回来之后,她和徐沉云就没怎么见过面。
徐沉云既代表九州盟,又代表合欢宗,与唐姣分别后便前去药王谷与谷主交涉,来去匆匆,大约一日之后才回到宗门,带回来了一堆东西,正是药王谷所说的“补偿”。
药王谷也意识到此事严重影响了他们的颜面。
所以出手格外的阔绰。
其中竟然有五枚七阶丹药,七枚六阶丹药,甚至还有两张四阶丹方,大约是考虑到唐姣的修为,所以专门挑的四阶丹方,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稀少的灵草,立刻就将偏殿内的小抽屉们填得满满当当的,让唐姣不得不感叹,徐沉云真是绝不会让合欢宗吃亏。
药王谷点名道姓是要给她的,所以唐姣也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光说一枚六阶丹药,就足够她去符修殿换一堆好用的符箓了,更别说药王谷还不止送了她一枚,她先将这些丹药全部收好,打算等下次探索地域之前再去找婵香子师姐。
药王谷到底还是整个修真界中丹修最多的门派。
如果可以选择,没有人愿意与药王谷交恶。
更别说药王谷加上“碧水无痕”一共有三名九阶丹修,无论是哪一方门派遇见了都要将他们奉为座上宾。而另两位九阶丹修之所以拒绝成为九州盟的核心成员,是因为他们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决定推举综合实力最强、资质也最深厚的珩清作为药王谷的代表,通过减少宗门进入九州盟核心的人数这种方式,以稳固珩清在九州盟之中的地位。
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药王谷和合欢宗一样,只有一名九州盟的核心成员。
在唐姣再次被喊到主峰商议了一番后,合欢宗终究还是与药王谷言和。
不言和也不行——唐姣很明白,有了九州盟之后,这修真界的任何两个门派都很难演变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因为利益相牵连,合欢宗的丹修稀缺,丹药稀缺,尽管能够向同为丹修大宗的清风阁购买丹药,但是,能够继续与药王谷合作明显是最好的结果了。
对于这个结局,她其实是比较满意的。
毕竟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将宗门拖下水。
至于耳坠上原本挂着的那柄小剑,唐姣已经还给了徐沉云。
虽然戴的时间不长,但不知为何她总感觉空荡荡的,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
唐姣将这种感觉归结于徐沉云此前与自己的双修。
大约是熟悉了他的真气,所以当真气脱离之际,她才会感觉到些许的寂寞吧?
她是这么想的。
闲下来的几日,唐姣准备当作谢礼送给徐沉云的袍子也终于做好了,如今正放在寝居里,想找个机会给他,又迟迟找不到机会,不知道他如此忙碌,什么时候才有时间。
不过,徐沉云似乎没有弟子。
他都已经是九阶真君,按理来说也应该收徒了。
如果大师兄也要参加此次的师门招新,那她就有机会将袍子给他了。
想到这里,唐姣问:“风师兄,大师兄这次会不会参加师门招新呢?”
“去是会去,收徒不一定。”风薄引说道,“虽然掌事对外宣称要将大师兄提携为长老,但是以大师兄如今在修真界的地位,加之掌门的位置空缺已久,我觉得恐怕是想让他两手准备的。若是将掌门找回来了,大师兄便成为长老,开枝散叶,对弟子们进行教导;若是掌门始终下落不明,宗门也不能如此干耗下去,大师兄必须登临掌门之位。”
唐姣忍不住追问:“师兄知道掌门为何会忽然失踪吗?”
风薄引摇头,“我只知道掌门在五十年前出山,此后便音讯全无。”
以那个人的实力,不可能如此轻易就身陨,这也是宗门一直以来没有放弃寻找她的原因,年纪轻轻就创下双修功法,自立门派,硬生生在修真界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这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修士就能做到的事情,唯有她才能镇得住合欢宗,堵得住泱泱众口。
“发生了这种大事。”唐姣说,“九州盟竟然没有任何举动吗?”
风薄引揭开鼎盖,独属于丹药的香气扑鼻,一丝丝在殿中蔓延开来。
“你去九州盟的时候,是不是没有见到盟主?”见唐姣点头,风薄引继续说道,“如今的盟主,也就是‘大音希声’,听说他出生时,天生异象,发色素白,宛若披雪,八岁便可窥天命,二十岁便踏入五阶门槛,自创符箓,是千年难遇的天才,后来因为悟到天命无法更改,于是将骨钉刺入舌尖,用以自省,从此不愿再泄露天机。”
所以那时众人请他祭出万象之境,他才并没有回答啊。
唐姣回忆当时的一幕,只能回忆起殿内回荡的清清浅浅的呼吸声。
“对于合欢宗掌门失踪一事,他摇头拒绝了,并写出两个字。”
风薄引说:“‘机缘’。”
尊者的回答都是像这般晦涩的吗?
唐姣想,或许只有当天命展现在眼前的那一刻,他们才能读懂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