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宗禁止内销——观山眠【完结】
时间:2023-07-24 14:36:34

  萧琅确实如她承诺的那般,并未恋战。
  她为龙族留下了卿燃渊与卿锁寒这二位皇族,也并不惧怕他们的复仇。
  中间就只有一个小小的插曲。
  就是萧琅带着赤血军踏足不夜乡,迎娶那时候都被钦定为楚氏家主的楚明诀,闹得那些长老们大哭大叫,结果最后还是没办法,家主这位子就落到了胞弟楚明流的身上。
  看似十分顺利。
  然而,事实却并没有如楚明诀预想的那般发展。
  相安无事三百年,平静的时光几乎要将他的神经都麻痹,误以为自己成功了。
  就在这时,高阳真君与水师真君发生了冲突,双方交战正酣之际,高阳真君一道符箓将水师真君劈向不周山,水师真君触断不周山山柱,山体顿时塌陷,引发阴火外泄。
  直到这个时候,楚明诀才悟到一点,天命不可更改。
  无论中途他做了什么努力,阻止了天海一战蔓延至整个九州,终究逃不过此劫。
  只是那局中人由凤凰族与龙族变为了逍遥门与燃灯宗而已。
  阴火泄出的那一瞬间,这位天生白发,自诩将天下大小事纳入胸中,算无遗策的符修至圣,坐于湖岸,顶上牵连的无数丝线在瞬息间被火焰点燃,纷纷扬扬地落下,好似扑火后被燃烧殆尽的飞蛾,将湖水染成烈烈的红色,溅落在他肩头、发间、衣袍之中。
  同样,也是这一瞬间。
  他的理想,他的执着——
  他赖以维生的本能,在顷刻间如高楼坍塌,粉身碎骨,溃为飞灰。
  楚明诀忽而像是八岁那年第一次窥见天命那般,流下泪来,喃喃道:“我输了。”
  再然后,平定了阴火,登上十阶尊者的门槛之际,他看到了万物的本源、循序,亡去的修士身上那些机缘源源不断地向他涌来,如同潮水奔涌向大海,他一边笑着,一边将饕餮骨磨损至钉子大小,毅然决然地将骨钉刺入了舌尖,如此缄默不语,再不开口。
  百年之后,已是昙净的佛修问他,为何要自罚不语。
  楚明诀负手而立,只是抬眼凝望天穹,半晌,有声音传入脑海。
  “我为天命而生,为天命而困,为天命而万念俱灰,甘愿以痛铭记此刻。”他如此说道,“明释,你为渡世而生,为渡世而死,又生,又死,也会感到绝望与痛苦吧?”
  是的。昙净想,一次那样痛苦的折磨就已经足够了。
  他前去赴死之际,没有想过自己口中的那个天命之人,竟然还是自己。
  又或者说,“明释”与“昙净”并不完全是一个人,昙净是明释的转世,在被认出是佛子,被纳入禅寺之前,他只是一个童年十分幸福美满的普通小孩,某日,所有人都告诉他,你身上是有责任的,你不可在此停下,于是将前世的厚重记忆尽数倾注给他。
  于是这个年仅九岁的小孩知道了一件事。
  他生来,就是为了去死的。
  佛修是苦修之最,需悲天悯人,需牺牲自己,需历尽折磨,方得大成。
  一开始,昙净也挣扎过,和未知的天命抗争过,倘若他并不知道这一切,或许还能够坦然接受,但是,当他知晓了自己的命运之后,就再也没办法像前世那般淡然慈悲。
  断绝红尘也好似割裂肌肤、抽去骨骸,一寸寸将他的人性所泯灭,打入神性。
  直到禅寺的悠悠钟鸣敲响几声,荡入高峰云水之间,太过遥远的故乡传来了讯息,他最后一个家人也将要寿终正寝,昙净收拾行囊,前去看望,躺在病榻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皮包骨头,原本平滑的肌肤变得褶皱遍布,好似被揉皱、揉碎的一块旧布料。
  对方用很陌生的眼神打量他,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你是谁?
  一旁的人心惊胆战,却见昙净面无表情,双手合十,轻声念了一句法号。
  寿终正寝,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可怕的是他与尘世的交际就此湮灭,他却没有任何感觉。
  在这之后,昙净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麻木地等待那天的来临。
  直到那个红衣的女修气急败坏地闯入他的视线,发觉他的目光,转而又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言笑晏晏地唤他“禅师”,先问他“禅师当初向我递了一把伞,也是命中注定吗”,得到他“万物自有秩序,唯有顺其自然”的无趣回应后,反而还愈挫越勇了。
  他这一生,加上前世,给无数个人递过伞,她也只是其中的一个众生而已。
  然而当这芸芸众生的一环又急又气地催促他时,他竟然感到了一丝波动。
  昙净那时候并没有立刻捕捉到这一丝波动。
  对方懒洋洋地倚在他腿上,指尖划到他半敞的胸膛,笑得很狡黠,问:
  “禅师,你说命中注定,可曾预料到此事?”
  昙净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李少音是他的变数。
  然而却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反而成为了助力。
  他不爱自己,亦对世人冷漠,凡人的生老病死,修士的渡劫陨落,都有迹可循,原本并不是什么值得去惋惜的事,可这一瞬间,他望着她,忽然升起了一种“我不希望见到她死去”的念头,紧接着又是更多的,关于天命的感慨——他到底是要欣然赴死的。
  于是昙净沉吟片刻,淡淡地吐出四个字:“未曾预料。”
  那之后的半年内,他们都没有见过面。
  再见面之际,呈现在李少音面前的是一堆骨灰和舍利子。
  李少音还以为是她破了佛子的道行,所以反噬到了昙净身上,将他劈作飞灰。
  她哭得好惨,眼泪掉进骨灰里,晕开深色,又将舍利子悄悄摸索走,当作了念想。
  李少音不觉得昙净对自己动了真情,觉得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微小的一个。
  昙净何尝不是如此——李少音的喜欢很放肆,很动人,也很轻易能分给所有人,有人为她所困,有人为她向善,比他这个作为佛修的还要爱众生,按理来说她应该很快就能够忘掉他这个已经被得手的、从莲座上跌下来的佛像,但是她追过来,将碎片捡起。
  他在那半年中已经做出了决定。
  正巧接到敕令的顾淬雪等七人过来寻他,与他商议此后的计划。
  昙净被破了道行,自是不可能像计划中的那般,其他七人在九州之下的深层地域,他则是在不周山上关闭那扇浮屠之棺,如此,双方行动完成,阴火就此被彻底镇压住。
  所以他只能主动去经劫难,重铸肉身,以完璧之身赴死。
  正是因为觉得没必要说,再者,这件事太过沉重,于情于理,昙净也并不想告诉李少音,没想到自己却低估了李少音对他的感情,她很长时间没得到他的联系,竟然闯入了禅寺,把舍利子拿走,佛门上下找了它五十年的时间,直到二十年前他才重铸躯体。
  原本他应该很快就能跨越此劫,去关闭浮屠之棺,硬生生拖到了现在。
  当时,顾淬雪很惊异,问:“您被破了道行?真好奇是哪一位修士啊——”
  她追问道:“药王谷?西海龙族?穷顶城?......”
  噼里啪啦举了一堆,昙净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倒是旁边六个人脸黑得铁青。
  顾淬雪最后说:“哈哈,禅师怎么都没什么反应呢?难道是我合欢宗的弟子?”
  昙净拨动念珠的手微微一顿,“......”
  顾淬雪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难道,真的是吗?”
  她一开始还在恼怒到底是谁破坏了计划,让她知道了非得教训一番不可。
  你说到底是谁闲着没事干去破佛修的道行?而且一破还破到佛子身上?
  而且还成功了?那个人这么熟练,不会是来找茬的吧!
  说到这个,顾淬雪的脑子里忽然浮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沉默了一下,收起笑脸,谨慎地询问道:“姓李,三个字,是符修,七阶,家中有个胞姐,长相十分明媚,很跳脱有趣的一个姑娘,有时候大大咧咧的没个正形——”
  顾淬雪每说出一种形容,昙净就点一次头。
  相顾无言一阵,顾淬雪忽然转过头对其他六个人说道:“禅师好不容易动一次情,我们又怎能因此责怪他呢?俗话说的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们说是不是?”
  “你们都没人骂她吗?”药王谷的素晖真君侯谨环顾一圈,发觉其他人都是很无语的表情,不想开口,于是忍无可忍,说道,“那我来骂!顾淬雪,就你话最多,心里有没有点数?你能闭嘴我就觉得谢天谢地了,知道自己宗门做错事了,现在给我入列!”
  顾淬雪难得吃瘪,默默入列,装透明人。
  见她不闹腾了,龙族圣女卿锁寒上前一步,开口道:“若是事情真如禅师所想的那般发展倒也好,怕的就是万一中途出现了变故,深层地域与九州大陆之上没有沟通的途径,我们七人在地下悄无声息地死去,也不是不可能的。我认为应该有备选的方案。”
  昙净问:“卿真君的意思是?”
  “若我们七人迟迟等不到浮屠之棺关闭,深层地域的情况会更加凶险,必须由一个人出来打探情况,如果顺利还能够请到援助,不过,这消息不能随便说出去,否则会引起九州大乱。”卿锁寒平静地说道,“还请禅师将法印加诸我身,只有当我感知到禅师的气息时,我才会苏醒过来,其他就有劳禅师了,在此期间,我会等待那一刻来临。”
  昙净也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动容。
  “若是突生变故,卿真君莫非要只身离开深层地域?”
  跨越火层,那会是如何凶险的一件事,在座诸位都再清楚不过了。
  闻言,卿锁寒那生如冰雪般的脸庞忽然露出笑意,“禅师,我并不怕死。”
  “我们七个人,皆是亡命狂徒,否则也不敢前往阴火的灵脉深处。”
  “还有,希望禅师不要忘记,我的道侣是一名丹修,我对他抱有很大的信心。”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态变得温柔下来,似乎回忆起了什么。
  “不过,你说得没错,以我一个人,恐怕只身出来也难以留下什么线索,所以,还请你们六位届时也将真气加诸我身。”卿锁寒转身面向其他六人,“诸位觉得如何?”
  顾淬雪说:“这样有些无趣,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其余人不解其意,询问:“什么赌?”
  顾淬雪双手环胸,笑盈盈的,露出贝齿,“赌我合欢宗绝对会追查下去——”
  侯谨嗤笑一声,神态却也很温和,“那我赌我药王谷会不辞前来。”
  苏荷接道:“我赌我琉璃山会欣然相助。”
  燕问天朗笑道:“我赌我穷顶城将磨戈执刃,争在第一个。”
  宋灵舟手中折扇轻摇,“不,忘天川绝对在你们之上。”
  卿锁寒说:“宋真君莫不是忘了我西海龙族?”
  楚明流幽幽地开口:“卿真君先祈祷你皇兄与我兄夫不要打起来就好。”
  他们忽然之间都笑了起来,完全没有大战前夕的紧张感。
  混乱之中,顾淬雪的目光轻扫过昙净身后的那尊观象睡佛,随即她张开手臂,一头乌黑长发随风飘扬,她的脸上是近乎顽劣的、肆意的笑容,大声说:“明释法师,或是昙净法师,无论你的称呼有多少,希望你能知道,和平已经维持太长时间啦!我们和五百年前的那七位真君不同,都不是什么大善人,现在,我们要去享受最后的乱世了!”
  昙净不由得一怔。
  又听苏荷温声说道:“其余的,就交给禅师了。”
  他们朝他挥手道了别。
  并不是如在座唐姣等人所想的那般悲壮。
  而是——当真十分欣喜的,前往死亡的深渊,准备在那里开拓新的乐园。
  修为越高的修士就越有疯狂的一面,这句话在这七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昙净心中如此想着,微微一哂,合上门扉,经剥皮抽骨之痛,开始重铸肉身。
第115章
  ◎“我也挺对不起他的。”◎
  大殿一时寂静。
  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了——李少音。
  李少音的眼泪都快吓出来了, 硬着头皮,抖着手从百纳袋中取出了一枚圆滚滚的珠子,那珠子的颜色明亮清透, 绚丽夺目,好似璀璨的宝石,散发着稳定且柔和的光芒。
  “舍利子......现在还给你, 还来及吗?”
  昙净摇摇头,缓声说道:“不必,我说过你可以留着。”
  你确实是这样说过。
  但是,李少音想。
  你可没说过我们掌门连同六位真君失踪至今的根本原因,其实是在我啊!
  你难道没看到卿燃渊看我的眼神都变得有杀气了吗?
  座上的合欢宗修士们,李裳眉揉了揉太阳穴, 徐沉云叹气,唐姣思考人生,神色随着昙净的娓娓道来, 变得复杂起来, 既对新线索的出现产生希望,又觉得这一切实在是有点......呃, 不好说。总之,其实这个事本身倒是不难,但就是偏偏出了很多岔子。
  这么一梳理下来, 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昙净被破身,但是他同时也悟到了原来自己是心甘情愿赴死这件事,于是决定重铸肉身,以完璧之身关闭浮屠之棺。结果李少音对此完全不知情, 慌慌张张跑到禅寺, 发现昙净人都变成灰了, 想着,那就留个念想吧!就把他的舍利子拿走了。禅寺的人找了五十年都没找到,在此期间,昙净也一直迟迟未能恢复肉身,而在深层地域的卿锁寒等人察觉到昙净那边出现了状况,计划没能顺利推进,于是派了卿锁寒出来,探查讯息。
  坏就坏在,发现卿锁寒的道侣方明舟,与西海龙族交恶。
  倘若卿燃渊知晓此事,肯定会不惜代价将卿锁寒带走,踏平合欢宗也未可知。
  合欢宗为了揪着这条线索追查掌门的下落,于是也没有将消息放出去,默许了方明舟这几十年如一日的用心头血喂养卿锁寒,中途炸鼎几次,所有人的情绪都随之焦躁,宗门不可长时间没有掌门,各长老及掌事就打算让身为大师兄的徐沉云接手掌门之位。
  然后,徐沉云闭关突破八阶,顺利成为九阶真君,前往深层地域,却不慎被阴火所伤,长时间处于一个重伤未愈的状态,最终在二十年后、昙净恢复到巅峰状态,决定不观望深层地域那边的情况了,开启浮屠之棺之际,他受到其中气息的催动,险些入魔。
  依照天命,昙净本该在浮屠之棺献祭自己,为他五百年前留下的伏笔添上结局。
  但是徐沉云并没有死,九州盟也不打算将所有事情都压在昙净肩头。四位刑狱司协同昙净法师成功度化门中的冤魂,将那扇嵌在不周山中、成为连通深层地域与九州之间危险的隘口彻底摧毁,一切从现在开始发生了转机,完成使命的昙净住进了扶秋洞府。
  昙净本人是不知晓卿锁寒原来早就已经从深层地域中脱离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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