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事情因我而起,我请两位吃点东西赔礼吧,”闻折柳笑道。
面对这个提议,都过敏一时心想,提昂贵的酒楼饭菜,不好意思,但要拒绝,又显得有些生分,何况,他还挺想跟闻折柳再打听打听戏班的事。
这时,却听洛小宁十分真诚地喊一声:“那我要吃粉浆面条!”
粉浆面条是洛梁有名的小吃,非常平民化,街边随意的小馆子都能吃到,三个铜钱一碗。
闻折柳笑起来:“好啊……我也好久没吃了。”
于是闻折柳去换了衣裳,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他换上一身粗布旧衣,虽然脸还是好看的,但就远不像在台上那般贵气飘飘,在街上行走,都没被人认出。
三人来到一家街边小摊,点了粉浆面。
小宁看这粉浆面,果然是个有趣的小吃,不像一般的清汤面,也不像打卤面炸酱面,更不是干拌面,它不讲面条本身的筋道,反而吃的是一份糊糊涂涂的顺滑感,筷子是夹不起的,要用勺子来吃。用发酵的绿豆浆做汤,汤里有淡淡的酸味,十分开胃,盛出一碗,顶头洒一把水嫩的香芹黄豆,再点几滴香油,端的是让人连喝几碗也不够。
闻折柳穿着布衣,在店家门口低矮的小凳坐着,布衣的衣摆耷拉了地,吹着浆子,却不由笑起来:“真怀念啊。好多年前,我就在这摊子外头吃饭,吃完了给人说书。”
洛小宁没想到这名满东都的先生居然也有过这等时刻,吃得满嘴浆子,仍忍不住问:“真的?应该一开始就很受欢迎吧?”
闻折柳摇头:“完全不是……那时,几乎没人听我的书。”
“我从一开始,就是自己写本子,”他说下去,眼神有些空,似乎陷入遥远的回忆,“最开始写的很认真,一个本子,要改好几稿,里头涉及专业的知识,都要查证了再往里添。”
“我写过一个反派掌门,我想,虽然是反派,能做到那个位置,肯定不是个傻子,所以他跟主角的对话,我写了好几页,都是绵里藏针。”
“但是,没人听,”闻折柳苦笑一下,“大伙都说,太啰嗦了,一点都不爽。”
“那时我很灰心,差点就中途放弃,不说了。可是,我还是有一个听众,每回都认真听我讲,告诉我我说书时,哪些表情,哪些语气,好像还可以再精进些,也跟我讨论话本的内容,给我反馈,甚至帮我想情节。”
“真的,要不是她,我可能都坚持不下去了,”名气火红的说书人眨了眨眼睛,夹起一颗膨胀的黄豆。
后来,有一次机缘巧合,我遇到一个同行前辈。前辈看了我的本子,说我还算有潜力,提笔帮我改了改。
“我当时看了他改的,心里直犯嘀咕:他把我那个反派掌门改的像没脑子一样,上来就吆五喝六,嚷嚷着跟主角单挑,然后被主角一刀反杀了。”
“当时我心里想,这能行吗?这不合常理啊。”
“但是,人家毕竟是前辈,当天他带我去了牡丹瓦市,我就按他说的,讲了一场。没想到,反应比我之前讲过的任何一场都热烈。”
“下了台,前辈拍拍我,说:就得这样,来听书的都是找乐子,你能让大伙不带脑子,感觉到爽就完了!”
“从此之后,我好像也开了窍。比如讲史,真假有什么重要?大伙想听的,就是关公战秦琼才好玩呢;比如讲案子,细节有什么重要?描述死者脖子下头一个大洞,远没有提到女主角脐下三分让听众如痴如狂……”
洛小宁听到这里,弱弱地问:“所以你讲那什么秦风落的故事……?”
闻折柳一笑:“当然是编的啊。他有名,大家都爱听,说书的自然就爱讲,说书的爱讲,就让他更有名。要是每个说书人讲他的故事都是真的,秦风落不知娶几百个老婆了。”
洛小宁:“……”
她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听说原来自己这么爱听的故事,十有八九都是编的,难免有些失落。但转念一想,这么说秦风落说不定还真是个工作狂,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花边,更符合她心目中高冷禁欲的光辉形象。
闻折柳却不知她心中这点幸福与烦恼,自顾自地说下去:“就这样,我越来越红火了,请我的场子越来越大,听众也越来越多。他们喊我闻哥哥,闻先生,甚至闻大师。”
“我的本子越写越快,却也越写越套路,因为我知道听众喜欢什么样的,我在每个故事里都加上俊男美女,加上狗血的打脸,加上烂俗的感情,加上香艳的不可描述……”
说到这里,闻折柳话锋一转:“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很久没见过,当时那第一个听众了。”
“我派人在小饭馆里找到了她,请她再来听一场我的演出。”
“她来了,坐在最前排。我讲到一个细节,死者在麦田里被收麦的人发现,听见她在底下小声说了一句‘那个时候不是麦熟的季节’。”
“当时我听见,心里就咯噔一声。下了戏,我去找她。却四处都找不见。”
“直到我在河边看见,她被一群所谓‘我的支持者’围着,他们指责她,当面批评让我难堪。”
“我驾着马车冲过去,那群‘支持者’散开了,我把她拉到马车上,她看见是我,说了一句‘对不起啊’。”
“我当时不知该回什么。匆匆把她送回家,离开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在说书的场合见过她。”
“直到今天遇见你们,这些回忆突然就涌上来了。”
一字千金的说书先生喝光了三个大钱一碗的粉浆面条,长叹口气:“到了今天,我终于知道那天应该对她说什么。”
“她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她……”
第30章 继续追踪
“对不起,我失态了,”闻折柳搓了搓双手
“不会,”都过敏道,“这个故事,比瓦市里那个,动人很多,敬你。”
说着,他端起茶杯,以茶代酒,跟闻折柳干了一杯。
“对了,闻兄,还有一事,要向你问询,”顿了顿,都过敏又道。
“何事?”
“你在东都时间长,信息广阔,不知听过一家叫“玉楼春”的戏班吗?”
闻折柳不假思索:“自然听过,他们当年在瓦市还小红过一阵子。”
“啊?”洛小宁有些欣喜,又有些疑问,“我们刚才在瓦市打听了半天,都没消息呢。”
“嗨,他们也是时乖命蹇,当时排了一出新戏,触了霉头,一半算是被强行解散。你们也知道这戏班子后浪推前浪的。三五年一过。记得他们的人便没几个了。”
都过敏忙问:“是怎么一回事?”
闻折柳压低声音道:“你们想来也听过。五六年前当今圣上身边来了一个天师,据说带圣上登过仙境,从此便深得宠信。被封为大贤至圣天尊,准宫内轿辇行走。”
“登仙境?”洛小宁忍不住打断,虽然世上有些怪奇难解之事,但活人能登仙境,她是不信的。
“谁知道真的假的,但圣上自己信呐,”闻折柳说下去,“我这为说书收集信息,也接触过几个大官。他们说,圣上自称,当时脚踏祥云,直上九霄,仙班中有十八名青碧衣裙的神女在天门相迎,一时间起了风,神女皆掩衣裙,圣上回来还作诗记录‘红云塞路东风紧,吹破芙蓉碧玉冠’,你看,这算有鼻子有眼的吧。”
洛小宁都过敏对视一眼,这确实很细节,而且一般人怕是不敢拿自己的诗句冒充圣上写的,给这说法平添了几分可信。
“扯远了,说回来,”闻折柳继续道,“当时‘玉楼春’的戏刚好是讲古代方士如何欺骗君上,不知怎么被那位大贤至圣天尊看见,觉得在讽刺自己,于是给瓦市暗中施加压力,不准各位老板再演他们的戏。导致他们班子经营不下去,最终散伙了。”
洛小宁都过敏对视一眼,为何他们这一路如此一波三折,好不容易打听到戏班下落,居然又散了。
顿了顿,闻折柳问:“还没问,你们为何要找这玉楼春?”
“不瞒先生说,我有个兄弟从小被人牙子拐去,说是卖给了这家戏班,我们一路风餐露宿,都在寻他。”都过敏道,简单描述了前情。
“竟有此事,”闻折柳唏嘘道,“可惜我与那戏班不过几面之缘,谈不上交情,更不知里头各人出身来历。”
“船散了也有几根钉,”洛小宁想了想,鼓起希望,又问,“就算散伙,那玉楼春里的各位戏子,总该有个下落,您可知道?”
闻折柳思忖一番,道:“依我回忆,当时,玉楼春有三个台柱子,一个唤玉生的文生,一个唤小楼的武生,还有一个唤戏春的花旦。班子散了后,他们不甘就此沉沦,大抵还想再找个下家,由是在城南一家福来客栈住了好一阵。那边的掌柜或许有些线索,你们不妨去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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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过闻折柳,洛小宁都过敏二人打听了福来客栈,一同赶去。
到了地方,小宁不由吃了一惊,这“客栈”别看名字还算中规中矩,实则几乎不能算是客栈,而是民家自己改造的,斑驳的木门上贴了掉了一半的“福”字,推门进去,院子里几根劈叉的竹竿,晾晒着半干不干的衣服,脚下是铺了石子的土地,但杂草顽强地从各种缝隙里钻出来。
也难怪……洛小宁心想,当时戏班子都散了,剩下的人估计也只有预算住在这种地方了。
好在,掌柜看起来还挺热情,听见门响,大老远迎出来,点头哈腰的,连声问:“几位啊?”
“两位,”洛小宁在掌柜身上闻见一股潮湿霉味掺杂一丝酒气的诡异味道,不过也并未多想,这么个住宿条件,有些怪味总是难免。
“里面请里面请,”掌柜一手已经帮她担过行李,生怕这难得的客人跑了似的。
唉,生意人都不容易,小宁看掌柜白胖和蔼,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共情,跟他走了进去。
客栈老旧,似乎他俩是今天唯一的住客,一人要了一间客房。
不过两人目的毕竟不是来住宿的,在楼下缠着掌柜打听起原来玉楼春的事来。
“唉哟,那都四五年前的事了,谁记得清楚哇,”掌柜推脱道。
都过敏也不说别的,从腰包里掏出两片碎银,放在木面呲花的柜台上。
掌柜眼睛先一亮,继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笑起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接下来,三个人就坐在桌子前头,掌柜的一边喝水,一边展开回忆。洛小宁心里笑道:果然有钱能使磨推鬼。
“那玉楼春散了之后,是有两个戏子住在我这一阵子。一生一旦,男的叫小楼,女的叫戏春。不过呢,一共也没多久,大概两个月不到吧,就又都走了。”
都过敏手里捏着银子,笑道:“老板,口说无凭,你拿个当时的账本给我们瞧瞧?”
那掌柜的迟疑片刻,到底经不住银子诱惑,又笑起来,起身颤巍巍道:“好,好,稍等。”
说着,对楼上喊了一声:“二妮,帮爹找账本!把四年前那几本拿下来!”
楼上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不一会,老旧的楼梯上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顺着响声,一个瘦小的女孩抱着高高一叠账本走下来,账本挡得她脸都看不清了。
洛小宁有点担心女孩,上去想接,但一接之下,发现女孩有点眼熟:头上竖着坚挺的玉米须。
女孩一下也认出了他们,砰地往后退了一步,气鼓鼓地嚷:“是你们?你们还来住我家店?”
洛小宁有几分尴尬,刚想跟掌柜解释那点鸡毛蒜皮的小误会,没想到,她还一句话没说,掌柜看见女儿不友善的神情,上来啪就是一个嘴巴,厉声骂道:“赔钱货!怎么跟客人说话?!”
二妮被打,哭着跑了出去。掌柜的马上又转回来,笑容堆得像朵菊花:“不知小女何处得罪过二位,小的这厢先给二位赔礼了。”
洛小宁倒吸一口气,为这掌柜的变脸功夫。也难怪小孩叛逆,在家里受气,难免会寄托于一个虚幻的偶像。
但毕竟这是人家家事,他们不便过多干预,而且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掌柜给他们翻开一个本子,果然上头记载着玉楼春两位人员入住和离开的日期。
都过敏看过去,那位花旦和小生是同一天签出的,可是中间,又隔了好几个人,看似一个是早上走的,一个是晚上。
“这是为什么?”都过敏疑惑道,“他们之间,好歹也是同事,不说同进退吧,一天之内,怎么走的还参差不齐的?”
“嗨,是这么回事,”掌柜的露出老神在在的笑容,“他们两个啊,年轻男女嘛,既有情,又一直在吵……”
“那男的呢,一直想继续留在东都,再拼一拼,”掌柜的说下去,“女的呢,觉得东都机会渺茫,还不如往南边走走,找个下家,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嘛。两人就为了这个一直争。”
“结果有一天,女的到底不想争了,也怕男的再劝她,咬咬牙,就拿了点衣裳首饰,大早上就离店跑了。”
“听说她跑了,男的也慌了,赶紧去把剩下的东西当一当做了盘缠,也追下去,所以这差一白天,就是当东西去了。”
“他们去哪儿了?”
“那小的可就真不知道了,”掌柜露出苦相的神情,向都过敏道,“客官,小的能说的都说啦,要不然,您去成瑞当铺问问?就能验证小的没说假话,说不定,他们还多知道点什么。”
都过敏一抬头,发现天色不早,当铺就快打烊了,于是把碎银抛给掌柜,笑道:“好说。”又向小宁道:“你在这歇歇,我去去就回。”
第31章 陷阱!
洛小宁把行李搬进屋里,坐在床沿上,两只雪白脚踝上下摆动,无聊地等着都过敏回来。
虽然——她突然也觉得自己好笑,都过敏也不过去个当铺,能有多久,再说回来,也不可能跟她一个房间,她这么期盼干什么。
她是独生女,小时又被送去修行,并没有什么死党玩伴之类,一向挺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可就这么相处了一个来月,居然开始习惯身边有个人杵着了。
罢了罢了,可不要胡思乱想,洛小宁紧着劝慰自己,她跟都过敏同行,一则是因为想找到“名咒”的秘密,二则是出于真心的古道热肠,并没有其他杂念。
她趴下,把脸埋进软软的被子里——自个劝自个的话,自个一定得信呐,不然怎么办。
想着,突听拉门叩响,外头掌柜细声细气的声音响起来:“客官,要不要再添点热水?”
“不用啦,够使。”小宁隔着门答道。
那掌柜却还没走,又笑道:客官啊,看我这记性,刚才忘记说啦,那武生走前,还留下了点东西,说不定对你们有用。”
小宁一听这个可就精神了,跑过去打开门,“什么东西?”
“您跟我来,在这边这个房间,”掌柜的说着,提着盏破烂灯笼,颤巍巍带着小宁往另一个方向走。
吱呀一声,锈迹斑斑的铜锁打开,小宁跟着掌柜进了房间,眼睛一时难以适应黑暗,灯笼幽暗的红光下,只见一堆杂物的轮廓,仿佛病牛的背,连绵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