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呼的一声,那破烂灯笼居然还灭了。
“哎呦呦,你且别动,老夫马上把火点上,”掌柜的说着,似乎摸着黑,退到了门边。
一线寒光突然闪过小宁脑海,有点不对!
然而已经晚了,她只觉得脚下一虚,房间的地板骤然裂开一个空洞,她整个人无处着力,像一只沙袋般落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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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过敏按掌柜给的地址,赶往成瑞当,这是个挺偏僻的小当铺,一路他左顾右盼,生怕错过了招牌门脸。
好不容易确认了外头一个“当”字旗飘荡,他正要抬腿进去,突听当铺里面尖叫连天,哭爹喊娘,吓人一跳。
都过敏忙冲进去,迎面撞上一个小学徒,才十几岁,鼻青脸肿,哭哭啼啼,看见他,直钻到他身后躲着。后面当铺掌柜余怒未消,只要打他。
都过敏连赶紧把人拦下,道:“掌柜的,他一个孩子家,再这么打打死人了。”
掌柜的抬头,气急败坏,都不顾他是客人,嚷道:“现在想起是小孩来了,收东西时怎么敢自己做主!”
说着,他左一层右一层摊开一个布包,拿出一个古旧不堪的瓷碗,气呼呼道:“他收了这么一件假货,我们全铺人三个月全都白干!”
被掌柜的这样责骂,小学徒只是垂着头不敢看人,默默流泪。
都过敏又看看那碗,心里有了几分成算。
那碗做得精致,几可乱真。这是江湖上的“诈当”骗徒,他们会将器物做旧,专门挑当铺中手生眼嫩的学徒在时,用话术诱导,得了银钱,便脚底抹油,徒留受害的当铺呼天抢地。
于是他道:“这种骗子都是老江湖,话术练习过多遍的,也难怪孩子上当。”
掌柜还气鼓鼓地,抢白他一句:“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不是你吃不上饭。”
“你们给那骗子骗了多少?”
“整整一百两啊!”掌柜的直拍大腿,说着,又气得要打人。
都过敏摸了摸下巴,继而笑笑地拉过当铺掌柜道:“您且先消消气。这孩子虽然闯了大祸,但你就是打死他,银子也回不来不是?”
“你说得轻巧,我不打他,银子就回得来了?”掌柜脖子一梗,道。
“您可报官了没有?”
“不曾!这种骗子都是惯犯,留的也是假名,银子骗到就跑,我在这行十多年了,报官没卵用!”
都过敏笑道:“不报官也好,我这有个法子,您不妨试试。”
掌柜将信将疑,但此时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于是没好气道:“你说。”
都过敏一笑,伸手将店里供客人饮茶的茶盏往地上一砸,清脆一声,碎为八瓣。
掌柜的大怒,上来要捉他领子:“你这个人!便是这盏子不值钱,你好端端的,怎么进门把人家财物摔坏?”
都过敏也不恼,嘴角嘻嘻一扯,将掌柜拉到一边,小声道:“您先不要报官,也不要给任何人知道你收了假货,相反,你叫学徒把这打碎的瓷渣扫出去,放出消息,说你才收了货,真假根本没来得及看,就不小心失手打碎了。”
掌柜的一愣:“为何?”
都过敏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缓缓吐出八个字:“人心不足,自投罗网。”
掌柜的脑子一转,终于反应过来。
当铺的规矩是这样:客人典当东西,约定一个期限来赎当。如果到期来赎,皆大欢喜;过了期限不赎,称为流当,当铺有权处理物品;然而东西在到期之前,当铺具有保管责任,按当朝律例,若东西在赎当期内被损坏了,客人有权要求所当金额的双倍赔偿。在这个案例上,就是二百两之多。
人心不足,贪欲无尽,那骗子如果知道可以借题发挥,再狠狠勒索二百两,你说,他会不会再来一趟呢?
掌柜想通了里头道理,脸色终于有了几分希望,忙不迭道谢,又唤过小学徒来,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等忙定了,他才突然想起,转向都过敏道:“实在对不住,这位客人,还没问,您来小人这铺子,有何贵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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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小宁手舞足蹈地摔下去,很快着了实地,扑通一声。
有点疼,但不至于伤筋动骨,过了一小会,她眼睛适应黑暗,支起身来,发现这是一间酒窖之类的地方,空间不算小,但空气里弥漫着潮湿霉味,墙角堆积一些稻草和破棉絮,还有两张破烂桌凳。
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进门时,闻见客栈掌柜身上的霉味和酒味,应该就来自这里。
动作之间,她猛地发现,墙角还有个人,畏缩地抱成一团。
小宁身上有火石,打了两下,微弱的光亮照亮那人的脸,是个姑娘,瑟瑟缩缩,双手抱着膝头,瘦得不成样子,一头长发枯草一样,唯有一双眼睛还看得出曾经是个风情美人。
小宁福至心灵地突然问出一句:“你,是不是就是那个花旦戏春?”
第32章 最好的谎言是真话里掺假
墙角的姑娘尚有灵气的眼睛微微一睁:“你,你如何知道我?”
于是小宁向她简略说了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怎么打听玉楼春的人,又怎么掉下来。
姑娘眼中流下泪水:“还以为你能救我,原来你也是为那掌柜所害……”
说着,她向小宁讲了当初她的经历。
所谓最令人信服的谎言,并不是全盘瞎编,而是在真话中掺假。那白胖掌柜言论便是如此。
当初,戏春摇摆不定,与小楼争吵,都是真的。掌柜的还扮做白脸,日常劝慰。
然而,无人知晓,那张笑脸下,渐渐暗生诡计。
正是利用小情侣的争执,掌柜先将戏春推落酒窖,囚禁起来。然而明面上,又告诉小楼,戏春怕他阻拦,因此不告而别,南下去寻下家了。
小楼心急,不疑有他,立刻去当铺当了行李,连夜南下,无形之中,让当铺的人员也成了他离开的证人。
两真夹一假,小楼的签出是真的,去了当铺也是真的,只有戏春的签出是假的——但除非熟悉戏春笔迹的人,谁又会知道?
至于那白面掌柜为什么留下戏春,看她虽然憔悴依然美丽的面庞、凌乱不整的衣衫,以及想到掌柜身上的霉味,洛小宁也能明白七八分。
戏春眼中有屈辱的水光,低下头小声道:“他一天只供一顿饭……既吊着我一口气,又让我无力反抗……只能……过着这生不如死的日子……”
小宁吸了一口气,不止因为心疼戏春,也是联想到自身:那笑面虎掌柜把她推下来,想必是出于差不多的原因,看她是个青春少女,身上又有钱财,打算故技重施。
她虽然武功高强,但人是铁饭是钢,掌柜如果铁了心不送饭,饿她三天五天,到时别说打架,只怕爬都爬不起来,任人宰割。
一想到那白胖如大肉虫子的掌柜色眯眯地靠近过来,她就一阵冷战。
她又想起,她跟都过敏一道来的,都过敏那么聪明,可能识破掌柜的诡计。
但这一念头却让她更担心了:都过敏一个病秧子,身体还没有普通人好,万一看穿掌柜,惹得后者狗急跳墙,岂不更危险。
所以,拖不得,还是得赶紧想办法逃跑啊!想到这里,她急抬头,用火石照着,四处打量是否有逃脱的空隙。
“别找了,”戏春虚弱地笑一声,“我找了四年了……”
的确,小宁先上看,她是从上头掉下来的,可这酒窖挑高很高,墙徒四壁,毫无可以扶手借力的地方让她可以再爬上天花板。
她在下方再找,敲敲墙壁,都是实心的闷响,显然砸开墙壁这条路子也走不通。肉眼可见唯一的出口是一扇铜质大门,嵌在墙壁之中,门面上已经长满铜绿。门的下方有一长方形扁口,应该就是戏春说的送饭进来的地方,但口子才两指多长,一个大活人无论如何不可能从那里出去。比送饭口再高一些的地方有一钥匙孔,是那种里外对开的锁,估计掌柜每次都是用钥匙打开这扇门进来,对戏春予取予求。不过当然,现在她们手里没有钥匙。
小宁拔下头上钗子,尝试去撬那钥匙孔,将耳朵贴在门旁,听里面声音。但试了几次,都听见里头咯吱咯吱,十分担心钗子断在里头,不得已停了下来。
一片幽暗之中,小宁陷入苦思,真的,这要怎么逃脱呢?
现在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是假意顺从,等掌柜的下来,打昏他抢走钥匙。但是,时间不在她的一边,掌柜的也是个老奸巨猾的主儿,如果不上当,先硬饿她五六天,这方法就行不通了。
何况,她还担心上头的都过敏,千万别叫人害了。
就在这时,她却听见蹬蹬的脚步声。
戏春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拉住小宁袖子。
但小宁竖起耳朵一听,这明显不是大腹便便的掌柜,而是轻快数倍的步伐。
那会是谁来?
送饭的口子被打开了,里头映出一张十分意外的面孔。
居然是掌柜的女儿二妮,也就是先前在瓦市找他们麻烦那位“玉米须”。
二妮手中端着一只瓷盘,上头有各样酒菜,更重要的是,她腰间挂着一把银晃晃的钥匙。
“两位都饿了吧,来来,这有上好的饭菜,”二妮蹲下,脸上挂着暧昧不明的笑容,从扁口将托盘递进来。
小宁一时陷入了巨大的惊诧,圆睁着眼看这孩子。
难道是错怪了她,她有着如此善良的一面吗?
她赶紧把托盘接了进来,又问:“是你爹让你来的?”
“怎么会是他呢,是我自己要来的,”二妮笑着,把那把银晃晃的钥匙也从门缝底下塞进来。
小宁极其感动,伸手想去拿那把钥匙。
这时,却发现戏春在身后,只是冷笑,一动不动。
想到戏春已经在这囚牢四年,小宁一瞬间反应过来,化拳为掌,啪地拍下去,想把钥匙摁死在地上。
然而,还是慢了半步,原来钥匙后头早连了极细的线,二妮一拽,嗖地一下,就回到了她手中。
戏春在身后,掀开了酒壶的盖子,登时一股骚味四溢。
洛小宁急回头,仔细一瞧,发现那托盘里的酒菜,或是土块,或是腐肉,甚至还有一碗都是蟑螂,一开盖子唰地爬得四散。而那壶“酒”,实则是尿。
世上最失落的,不是从来没有希望,而是摸到天堂的一瞬,又被踢下深渊。洛小宁现在,就深有体会,气得浑身发抖。
而门外传来“玉米须”癫狂的笑声,夹杂一丝不满:“怎么这么快就露馅儿了,不好玩,不好玩!”
“你这姑娘怎么这么恶毒,”洛小宁怒起来,道,“我们左不过是说了闻先生几句不好,哪里有生死大仇,值得你这样?”
“你敢说我家闻哥哥的坏话,还敢来住我家的店,我就恨不得把你挫骨扬灰了!”二妮说着,又是一阵尖厉大笑。
小宁还要说些什么,但魔怔少女已不多听,故意哼歌哼得很大声,自顾远去。再度留下被外界遗忘的房间。
洛小宁摇摇头,叹口气,有那样的爹,养出这样的女儿也不奇怪。
就是,如果她真有什么好的个性,怎么会放任戏春在这里被关几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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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此时的都过敏,正在从永兴当铺往回赶。
从永兴当铺到福来客栈,中间有一段路很绕,要经过一片郊外的乱坟岗。
尽管东都是热闹的都市,但晚上的乱葬岗,还是安静得有些瘆人。
都过敏突然停下脚步,站在了土路的中间。
因为他的面前,出现了掌柜那张白白胖胖的脸,此时在月光的照射下,像带着一张戏里的面具。
“呱”的一声,一只夜枭被惊扰,扑棱棱从坟地间飞了起来。
第33章 屠夫掌柜
福来客栈的掌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别看他现在白白胖胖,笑面迎人,年轻时,可是远近闻名的屠户,杀猪时,总能一刀戳中猪的心脏。
从某种角度,他觉得,开客栈,跟做屠户也差不多。关键在于,会挑猪。
他的客栈,正经生意当然也是做的,如果来住的人是五大三粗的男子,或在东都有熟人网络,他一般不会下手。
但外乡来客、单身商旅,尤其是有时一些做皮肉营生的烟花女子,本身就见不得光,躲躲藏藏,若是失踪了,也无人寻找,自然就是最好的下手对象。十来年间,他少说也做下了八九宗案子,都顺利过关,让他越来越大了胆子。
绝大部分受害者被他夺财抛尸,这个意义上,他对戏春还算“不错”,毕竟玉楼春红的时候,他也曾真情实意地是她的戏迷。
今天这一对,平心而论,以他的直觉,并不是最好的下手对象。虽然两人看起来像是外地人,女孩子青春靓丽,男的身上又有钱财,但他心里,还是有种莫名的不稳妥感。
然而,赶鸭子上架,他不做,也得做了:早些时候,他店里来了一位身穿黑衣带着斗笠的神秘客人,请他好好“招待”这两个人,声称事成,则许他三百纹银,事败,则将他过往的劣迹一一揭露。
他大惊失色,不知那人如何知道他的过去。但威逼加利诱之下,他已经无法拒绝。
好在,这一对客人似乎初步跌入了他的圈套,两人分开了,那据说功夫高强的女孩子被他困入地窖,剩下的,就是徒然长了个高个子,实则手无缚鸡之力的男生。
想着,棕色缎面的富贵袄袖子里,他握紧了杀猪刀。
月黑风高夜,郊外乱坟岗,正是最好的时间地点。
“哟?掌柜的,你怎么出来了?”月光下,那高个男生跟他打了照面,疑惑不失随和地问。
“哎呦呦,”掌柜挂着一副担忧的面孔,顿足道,“跟你同来那丫头,好像生了急病,我左等你不回来右等你不回来,可不要来找找你。”
“当真?”男生露出惊恐急切的神情,加快脚步,就往前跑。
掌柜在后头跟着,这是他之前累积出的经验:人在关心着急时,注意力就会放在另一个地方,而往前跑,就会把开阔的后背全空出来,可以从容让他用杀猪的刀法,一刀刺进后心。
他拔出了那把杀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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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过敏从当铺出来,手心突然起了一层汗。
因为他想起一个场景:进入福来客栈时,院子里晾晒着衣服。
如果他没记错,掌柜的说,店里暂时没有其他客人。
但是,那堆衣服里,明显有一件成年女子的长裙!
他开始担心起来,自己出门,怎么没把小宁叫上,因为小宁功夫不错就掉以轻心。那姑娘生性良善,涉世未深,要真遇上坏人,很容易被摆道的!
他加快脚步,想要尽快回到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