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永兴的掌柜已经跟您提过,在下就不绕圈子了,劳烦您回忆一下,见到那对母子时的情形?”
提到母子,洛小宁终于听明白了。
虽然明面上,他们一直按着“玉楼春”这条线索寻,但另一边,都过敏一直也没放过另一条暗线:如果他们先前猜得没错,白嫂子带着好不容易重回身边的敏哥儿,一路往南,追踪人牙子的轨迹,那东都几乎是必经之路。而她一个孤身寡妇,盘缠何来?最大的可能,就是光顾当铺。
所以都过敏这是一招釜底抽薪,在一条线索进行不下去时,灵活跳到另一条上。借着对成瑞掌柜的人情,拜托他在全城同业公会打探,别说,还真找到了当年见过他们的人。
“那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只听那位张老朝奉道,他捻着雪白胡须,似乎陷入了回忆。
第36章 白嫂子
倾盆大雨,砸在大千当铺的门外,溅起片片水花。
老朝奉——或者那时,该叫中年朝奉——打了个哈欠,这样大的雨,今天应该不会有人来了。
然而,打脸的是,就在他刚刚这么想后,雨帘中出现一个白色人影,冲着他们铺面而来。推开了门,收起伞,雨水立刻滴滴答答从伞尖流下来,滴在地面,汇成一个小滩。
进来的是个女人,二十八九年纪,月白的裙子上打了两个不显眼的补丁,乌黑的头发已经全打湿了,发丝贴在娟秀的面庞上,有种凌乱的美感。
这不是有伞嘛,怎么淋成这样?朝奉心里小小吐槽一下。
然后,他就发现了原因:女人身边有个七八岁的孩子,这样大的雨,身上却几乎没湿……
“师傅,没打烊吧?”女人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啊,没有呢,客官,您要当东西?”张朝奉忙收回心神,招呼道。
“是,这物件您瞧瞧,能当多少?”女子走进,一层一层拆开一个白色绢布包,是一件小孩的长命锁。
长命锁这种东西,老朝奉一辈子见得多了,乡下小孩带那种,不少是铜做的,好一点的镀层银子,再富贵一点的,了不起用纯银。
他打量这女子,估摸着想,这姑娘言谈姿态,不像那大字不识的村妇,但是,看着又不似富贵人家,她能拿出来的,多半是镀银的吧。
没想到,布包交到他手里时,他感到掌心陡然一沉。
以他多年的经验来说:这是金子的重量!
朝奉有些不可置信地瞧瞧那女子,又看看手中物品,使水晶磨的放大镜细细瞧去,那长命锁做工十分精细,镀银是镀银的,可有一角微微磨损,搁洗金水略略一洗,黄灿灿泛出金色来。
银包金!
纵使他干了这么多年当铺,也有些难以理解。从来是在不值钱的金属外头,镀值钱的金属,哪有反过来的?
那女子看见里头的金色,似乎也吓了一跳。
“怎么,你不知里面是金子?”朝奉问。
女子摇了摇头。
“怎么?”朝奉眯起眼,“您当东西,不知东西的来历吗?”
他这话是笑着说的,女子却感受到其中敲打的意味,猛然抬头,低声道:“这……这是孩子的爹当年打的,所,所以以我不知内情。”
“这真是我的,”跟着她的孩子居然也开了口,柜台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太高,他用手扒着的时候,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我从小带的,要不是为了救哥哥,娘亲不会当的。”
顺着他的话,女子抬起眼睛,望着朝奉:“您相信我,这真的不是贼赃,我另一个孩儿叫人牙子拐了,我们娘俩现在在追下去,需要盘缠……。”
她又伸出光秃秃的手腕:“我的钗子、镯子,已经都当了,若不是万不得已,我绝不会动孩子的东西。”
朝奉看着这女子。
几十年的当铺生涯,他看人的水平,已经不亚于鉴定古物。他甚至有条私人的逻辑:人比物还重要。鉴定东西出错,只要当东西的人靠谱,都还有补救的机会,相反,若是人不靠谱,东西即使是真的,也可能引来麻烦。
此时,他有一种奇怪的矛盾感受。
这个姑娘说了假话——在物品的来历上。
但是,她的心是可信的。
思忖半晌,他开口道:“说实话,这种银包金的锁子,我不曾见过。只怕……东西若是流当,没人会接手。所以外表手工,全做不得数,最多我凭当今的金价银价,按当铺规矩,折个八成当给你。”
忽略工艺品的做工水平和艺术价值,本身是很压价的做法,但那女子仍然十分欣喜:“多谢师傅,已经很好了。”
于是,朝奉噼里啪啦拨打算盘,折算了二十一两五钱白银给那少妇,少妇千恩万谢,拿了钱,带着孩子,一同鞠了一躬,转身走进雨帘中。
听完这个故事,洛小宁注意到,都过敏眼睛里亮晶晶的,有种很复杂的情绪。
她试图去揣测他的感受:
人啊,出生都像无根的草籽,要慢慢伸出根须,一点点抓住大地,这就是人构建身份的一个过程,开始的时候,认识阿娘阿爹,慢慢认识亲戚朋友,认识同僚上级,最终才会有自身的准确定位。
都过敏因为失忆,失去了那些根须,他的世界应该是很茫然的,像个走丢的孩子。
而现在,大概是他失忆后,第一次听见正面对娘亲的描述吧,即使只是从第三人的叙述中,也能感到她多么温柔又多么有力量。
她为他感到开心。
“后来呢?”都过敏收束心神,问老朝奉道。
“后来,”老朝奉捻着胡须,“过了赎当期,那姑娘也没有来赎。不过,这也不出老夫的预料,若她当真一路南下,没找到孩子之前,怎会回来赎当呢。”
“所以东西就上了流当的货柜,”朝奉说下去,“我家掌柜的也说,世上哪有银包金的事,干脆直接把银衣剥下来,当一块金疙瘩卖算了,反正当初也是凭这个价钱收的。”
“但老夫看那花样还挺漂亮,就说,好歹也拿出来摆几天,真没人买,再说剥的事。掌柜的也同意了。”
“本来老夫也没抱多大希望,几乎抛到脑后。万万没想到,就摆了三天,晚上清账的时候,一个学徒跟我说,居然卖出去了。”
“当真?”都过敏眉头一挑,“那买家是什么人?”
“老夫没有亲见,但听说是个养马的,打扮富贵,言语却十分粗鲁,问了好些关于谁当了这锁子的问题,花了三十两,把东西拿走了。”
洛小宁听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些天她跟着都过敏,似乎也培养出几分分析推理的意识。
拿银包金,这么奇怪的物件,这个人会买,十有八九,买的不是物品本身,而是见过此物,知道来历。并确定能从中得到更大的利益。
所以如果找到这个人,对寻回都过敏的身份,应该会是一个重大进展。
老朝奉对着都过敏说下去:“客官,既是看永兴掌柜的面子,也是我们当铺行业的诚意,老夫为您拿来了十几年前的账本,这种比较大的进出账,要查核买家卖家的户籍文书,登记姓名地址,希望对您有帮助。”
都过敏一抱拳:“实在感激不尽。”
说着,他翻开账本,上头记载,买走这长命锁的人叫做“孙马皮”,家住梁州马掌镇第三甲。
“马掌镇?”
“一个小镇子,离这儿大概上百里地。”永兴掌柜忙笑着道,“那镇子靠山,地形正成了一个马蹄形,就得了这个名儿。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得了这个名儿,镇上倒有一小半人养马贩马,做马鞍打蹄铁为业。”
打听了路线,都过敏拱手谢过朝奉和掌柜。
同时,他也没忘记查查来当东西的时候,那白衣的女子叫什么。
陈旧的纸张泛着黄,十分脆弱,他小心地翻到那一页,上头几个娟秀的小楷签名:白秀夕。
他默念了一遍:我娘叫白秀夕,家住岭南白云城五甲……
第37章 扮做算命的打探消息
所以洛小宁和都过敏两人现在有了两条线可供追寻,一条是去找马掌镇的孙马皮,另一条是去岭南白云城,虽然说都过敏的娘很早就离开那里了,但多少应该还有些亲戚邻居什么的。
两人看了看地图,几乎可以说,去岭南的路上会经过马掌镇,只需要绕一点点路,所以理所当然地,两人先去了这个地方。
马掌镇不大,但称得上富庶繁荣,进了镇子,只听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和此起彼伏的马嘶声不绝于耳。
洛小宁两人按着地址探问,打听到了第三甲,又继续打听“孙马皮”这个人。好在镇子小,人跟人之间就算没见过,多半也互相听过,不一会就让他们问出了孙马皮家的大致方位。
到了孙马皮家外的巷口,有一个卖红豆汤的大娘,两人都走累了,便跟她买了红豆汤,坐下来喝,又顺便多问问消息。
“孙马皮啊,”大娘天生八卦健谈,“他家在这不假,就巷子里头第五家,但他好久没回来过了,只得他浑家住在里头。”
“怎的呢?”
“还不是男人那些臭毛病,有点家底就勾三搭四还耍钱。”
“他一个养马的,算是有家底吗?”小宁问。
“嗨,养马也分给谁养啊,二十多年前,听说他养马养得好,被召进宫伺候过御马,得过不少赏赐。后来万岁爷讲节俭,才被裁撤回乡,也算富甲一方过,”大娘道,“可惜这人阔过,就不肯低头再伺候畜生了,坐吃山空,过得一年不如一年,白瞎了一身好手艺。”
洛小宁都过敏对视一眼,道:“那他现在人在哪儿?”
“这老婆子就不知道了,谁知道在哪个赌场、还是外宅家里混着呢。”
喝完红豆汤,洛小宁都过敏两人离开摊子,找无人处商议。
“这样怎么办,还去他家吗?”
“来都来了,去问问他浑家也好,他浑家再不知道,也比外人晓得得多。”都过敏笑道。
于是两人穿戴整齐,都过敏做一个读书人打扮,洛小宁装成书童,拎上些伴手礼,到底去敲了孙马皮家的门。
洛小宁从外头看过去,这家格局本身不小,可见巷口大娘所言不虚,当年也是阔过的。不过时过境迁,如今这建筑的式样已经一眼就能看出年代感,石头缝中滋生出青苔,看来已经许久没打理过了。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儿,门缝里露出一张中年妇人的半张面孔,两鬓斑白,满脸木讷,带了个才总角的丫鬟,想来就是孙马皮的浑家。
都过敏稽首道:“大嫂这厢有礼了,在下是孙马皮的朋友,有些事情,上门寻他。”
那妇人却一脸冷漠:“朋友?什么朋友?去别处找他,他不住这儿!”说着,伸手就要关门。
洛小宁慌了,果然那巷口大娘说的不错,这妇人常年独居,性情有些古怪了。怕她关门,她忙伸出一脚,别在门缝里。
妇人一时推不上门,洛小宁也被挤得龇牙咧嘴。
都过敏眼珠一转,忙扒着门缝,喊:“大嫂,不瞒你说,小生学过几年相术,看您,是中宫的命格呀。”
妇人停了一下:“什么叫中宫命?”
都过敏笑道:“皇帝三宫六院,皇后娘娘稳坐中宫,这可不,就叫中宫命格吗?”
妇人愣在那里,突然间,一滴浑浊的泪水划过脸庞,显然是受了很大触动。
自身没有生存能力,丈夫又常年不归的妇人,往往是最渴求“命运”指引的。
她擦了擦泪,手足无措地把都过敏和洛小宁迎进来,问他丈夫常年不回家,自己该怎么办。
都过敏进了院子,坐下喝了两盏茶,然后闭了眼,掐着手指乱摇一通,然后缓缓张开,对那妇人道:“大嫂,大约十几年前,你见过一件金器,这金器是你丈夫带回来的,你家相公他是个木命,这金克木啊,冲犯了他,间接也就犯了您的运。”
洛小宁听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一面有点憋笑,一面有点同情这大嫂,但另一面,却也知道,这是没办法了,都过敏才装神弄鬼,为的,还不是调查自己的身世嘛。
妇人却自然全然不知,一脸茫然,道:“那时候,我家相公待我还行,也常给买个镯子首饰的,都是金器。”
都过敏眼珠一转,抓一把风,作势到鼻子前嗅闻,道:“不对,这妖风,怕是从宫里吹出来的!”
他的用意,洛小宁一下猜到几分。
那长命锁里头是纯金,中等的富贵人家只怕都用不起,加上之前巷口大娘提过,孙马皮给宫中养过马,所以都过敏大胆假设,他是在宫中见到此物的。
妇人一下被唬住,舌头顶住上颚,似乎在努力回忆。
都过敏又笑道:“大嫂,有道是,佛渡有缘人,大嫂若是实在找不出这东西,那便是佛也度不得你了。”
被这么一激,妇人急张眼睛道:“我,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一个长命锁?”
都过敏心中一跳,表面却不动声色,掐指道:“那长命锁,又有什么特别的呢?”
第38章 线索人物又消失了
都过敏心中一跳,表面却不动声色,掐指道:“那长命锁,又有什么特别的呢?”
妇人不疑有他,只恐说的不仔细,絮絮道:“那东西我就见过一次,说来怪了,寻常物件,都是铜镀银,银镀金,那锁子,却是金子外头镀了层银衣,细看才能看出来。当时我家相公买回来,还当个宝似的跟我显摆,我把他一顿好骂,说是这做什么,不等于使了金子的钱,外人却只以为是银子吗。他却也不恼,嘿嘿直乐,跟我说,就等着荣华富贵吧。我说怎么荣华富贵?他不肯说,说怕我妇道人家嘴碎,坏了他的好事。”
“可哪知道,男人家老说女人口敞好八卦,他们喝了酒那才叫嘴上没把门的。”妇人说下去,“过了几日,我看看没动静,问,你说的富贵呢?他才咬牙切齿地道,他有个朋友唤作窦驴儿。他一时不慎,把事情说溜了嘴,那歪货起了邪心,趁他酒醉哄他耍钱,一来二去,使三十两银把东西抵去,一溜烟跑了。”
“我想再问,他就发火了,说我挤兑他,摔了门出去,从此我也不敢再提,只当命里没这回事。”
都过敏洛小宁对视一眼,从这里,有两个明显信息:一是那锁子承载的价值,应该远远比三十两要大,二是东西再度易手,由“孙马皮”,又转移到了“窦驴儿”手中。
“大嫂可知,那窦驴儿又去了何处?”都过敏问。
“当初我家相公好找了他一阵,也没找着,有人说他去东都了,有人说他上京城了……不过那都不重要——上个月,巷口的大娘说,看见他回来咱们这镇上,在赌场边打骰子,穿着个破草鞋,几个大钱几个大钱地赌。”
妇人脸上浮起一抹有些得意的笑容,“听说啊,是富贵过一回,在京城还有什么娇妻美妾,不过到底怎样?现在比我家相公还破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