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迟疑,但到底迈开腿,踏上那桥,向前走去。
一步,两步,脚下好像踩着棉花,那些彩色的鱼儿在身边飞舞,而都过敏的身影,又好像无论怎么走,都还是那么远,无法接近。
这时,她听见身后一声喊:“洛小宁!”
急转头,发现是一只大蘑菇,橘黄的伞盖上长着乳白的斑点,胖胖的伞柄底下有八只脚,像章鱼一样冲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她的名字。
看见这滑稽场面,洛小宁笑得前仰后合,脚下也不自觉地停了。
那蘑菇一路冲过来,伸出一只脚,一把拉住她,另一只脚去掐洛小宁的人中,洛小宁一痛,才唉哟一声叫,眼前梦幻的泡泡瞬间碎裂,仿佛整个人从空中往下掉,瞬间落回现实。
然后她发现,那八条腿的蘑菇……居然是都过敏……
都过敏此时穿着寝衣,一脸吓到了神情:“洛小宁,你怎么了?!眼睁睁往水里走?一边走还一边笑!我不拉着你,你就掉到池子里去了!!”
第45章 幻觉
洛小宁一看,也吓得腿一软。再往前两步,她就要落入院子里的水池中了。
那池子远看美丽,但如今站在边上,厚厚一层浮萍遮住底下池水,幽不见底,在这夜幕间,突然又令人生出一种畏惧,仿佛池水里会伸出一双惨白的手,把人拉进去似的。
她吓得紧紧薅着都过敏的袖子,让他把她带到一边的树下,才讲了自己的幻觉——当然,还是隐瞒了点的,没提跟他成亲的事,也没提把他看成了八条腿的蘑菇,只说了那些飞在空中的鱼和红云铺成的桥。
“你以前梦游过吗?”都过敏问。
“从没听我娘说过,应该没有,”洛小宁摇头,“而且,刚才的感觉,与其说是梦境,不如说是……幻觉。我能感到,自己是醒着的……”
都过敏显出担心的神色:“是……你的病吗?”
洛小宁想了想,又摇头道:“不像,我其他方面都好好的,到现在并没觉得难受。”
她说这话是有底气的,前世里她体验过病况的全部发展,直到最后,也从没出现过幻觉的症状。
“那就奇怪了,”都过敏抠着下巴想,但这次,眼看着他把下巴都抠破皮了,也一时找不出原因。
外头天气还有些凉,洛小宁打了个喷嚏。
“算了,先回去睡吧,”都过敏看看月亮道,“且留心着点,如果再出现症状,哪怕一点点,也要告诉我。”
说着,他伸手扶小宁回去。
小宁受他扶着,心知他现在的动作,是出于对一个刚受了惊吓的人的关怀,但她还是想起,梦境中,他牵着她,走过那铺着红枣和花生的路。
要是那路一直没有尽头,该多好啊……
她正胡思乱想,都过敏挠挠头:“不对啊,这路怎么没个头似的?”
洛小宁一看,心里噗嗤一笑,看来真不能乱许愿。
这杜家宅院大,假山重叠,他们刚才不知哪里走错了方向,迷了路,现在不知到什么地方来了。
抬眼间,小宁看见一处大戏台子,此时半夜,自然空荡荡的,但木桩什么的都架好了,上头挂着红绿装饰,背后,是几间瓦房。
都过敏打量一番,笑起来:“我知道了,这是西院,白天杜举人不是说,在这边养了戏班么。”
晓得了自己的方位,就知道了回去的方向,两人沿着墙根底下走,怕再被假山或亭台打了岔。
就在她经过其中一间瓦房窗下之时,突然听见,里头传来说话声。
“哥哥,咱们明日真要演那《晴柔记》吗?”这是个女子的声音。
“自然,不都定好了吗?”被称为“哥哥”的却也是个女声,不过声音低沉粗哑些。
“旦官戏……”都过敏用几近于不发出声音的口型向小宁科普:所谓旦官戏,是说戏里的小生也是用女孩子演的。这种戏班不太常见,反串的女孩子,得表现出男生的气势,殊为不易。为了入戏,有时私下也会把演生的女孩子称为“哥哥”。
“不能……不能换场戏吗?”房间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你说什么傻话呢?明日就开演了,再说,《晴柔记》咱们演了多回,哪回太太小姐们不是满堂彩。”
“哥哥有所不知,我进了这宅子,觉得眼熟,想一想,我竟是来过的……”
“你几时来过?”
“四五年前,那时我年纪小,还不在咱们班里,跟着另一个戏班做龙套。当时我们那戏班的生,先前在东都洛梁小红过一阵子,听说是一家叫什么‘玉楼春’的台柱,后来班子散了,才不得已,流落到我们班里。”
听见玉楼春三个字,洛小宁都过敏心里都咯噔一下,这小女孩提到的事,不正好跟戏春所说的吻合吗?戏春提过玉楼春的台柱小生有两个,一名玉生一名小楼,如果是小楼的话,那就是他们一直追踪的意哥儿啊,难道他在此表演过?若如此,那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怎么?便是你们在这里演过,又有什么关系?”那声音低沉些的女生问。
“当时……当时……”小旦越说声音越低,像是极力压着音量,洛小宁快把耳朵陷进墙里,也只听见一片模糊如蚊吶之声。
另一个女生听完,似乎沉默了一阵,半晌,才应了一句道:“现在改戏,实是来不及了,他自己走歪了路……总不该关我们这些旁人的事”
顿了顿,她又道:“便是真受了迁怒,也只当咱们时乖运蹇。不想了罢,咱们尽力唱,便是选不上,咱们也不是指望他一家活着。”
先前那女孩子道:“哥哥说的也是。”
“行了行了,不早了,你先去睡吧,当心明天开不了嗓。”
两人说话转为琐碎,都过敏心里抓耳挠腮的,想去问问那什么玉楼春的事。
但现在三更半夜,他们又是无意间偷听到人家说话,实在失礼。可能之后有机会,上门拜访问问,效果还要好些。于是想了想,他俩也先回去休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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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杜家在在园子里搭了戏台,摆了长桌,杜举人上首坐着,杜夫人则被她一团姐妹闺蜜簇拥。
“阿情你真是嫁了个好夫君。”
“这等于为你单独开了间戏园子啊。”
“等你把小公子生下来,还不得把你宠上天呀?”
钟情咯咯笑着,享受姐妹们的艳羡。
赶早不如赶巧,都过敏洛小宁因为在府里住着,闲着无事,也被请来。
一共有三家戏班竞争杜府留院戏班的位置,前两家唱的大概中规中矩,洛小宁在意昨天听那小旦小生在背后说了稀奇古怪的话,一时注意力全在第三家,也就是那旦官戏班身上。
她们到底演的《晴柔记》,台上小生小旦出场,两人站在戏台中央,一甩水袖,用专业术语,称为“亮相”。
那小旦也就罢了,关键是那小生,明明是女子饰演,但举手投足间英气凛然,扮相俊美却又有男子气,才一亮相,就赢得底下满堂喝彩。
第46章 戏中戏
《晴柔记》这出戏,洛小宁在乡下看过不止一次了。虽然剧情十分狗血,但翻唱率一直不低,正所谓自古圣贤皆寂寞,唯有套路得人心。这次旦官戏班选择这剧目来比赛,为什么,肯定因为演出效果好啊。
戏文的男主角名为杜修贤,是有名的黑道少爷,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后因想要洗白,听从家人安排,联姻娶了一位姓高的富家小姐。
高小姐本来对他在外拈花惹草的行为睁一眼闭一眼,直到有一天,心头警铃大作:那就是这出戏的女主许晴柔出场了。高小姐一眼就看出,自己那本来人尽可妻的夫君,从此要改邪归正,一生只爱这朵小白花了。于是开始对晴柔百般陷害。
当然,最后这种恶毒女配的行迹被揭发,杜修贤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虐待死了高小姐,与女主晴柔进入美满大结局。
因为看过多次,此时剧中男女主亮了相,洛小宁就知道是哪一出:高小姐陷害晴柔,污指她与男二有染,杜修贤听信谗言,暴怒惩戒晴柔。
“这就是你那男人的骨灰,”台上的小生语气恶狠狠的,拿出一只锦盒,打开抛洒。
小旦则做出泪眼涟涟,伤心欲绝的样子。
小生一扬水袖,作势给了他一巴掌:“贱人,你还敢想着他?”
他捉起晴柔的下巴,带着一种疯批的语气:“你这辈子……心里只准想我一个男人……”
钟情的那帮闺蜜姐妹尖叫起来。
“看啊看啊,他吃醋了!”
“他爱上她了自己还不知道!”
“太深情了!”
在观众的鼓噪声中,台上幕布合上又拉开,进入下一折,全剧的高潮部分。高小姐恶行败露,被男主惩罚。
幕布一开,饰演高小姐的青衣被押了上来,衣衫褴褛,早没了当家主母的气势。
各种奴仆家丁作证,一桩桩一件件说出她的恶行,每说出一桩,杜修贤就拔掉她一根指甲,给晴柔出气。
这可把钟情和她那帮姐妹激动坏了,之前的戏都在看晴柔受虐,终于演到了对她们大快人心的部分。在那里兴奋喊叫:“拔得好!”
“打死这个恶女人!”
还有人过于投入,甚至抹起眼泪:“他果然太爱晴柔了……”
“等等等等,”戏台底下,都过敏暗扯洛小宁,低声问,“虽然有高小姐陷害,但这欺负女主的,不都是男主本人吗?”
洛小宁点点头:“是啊。”
话说出口,她突然反应过来。她是因为小时就看过这戏,先入为主,虽然也多少觉得这戏狗血,但都过敏刚才那一句话,像是点醒梦中人。
可不是嘛,提到这戏,都对高小姐咬牙切齿,但真正下手折磨晴柔的,从头到尾都是杜修贤。
别人能栽赃他就能信,就跑去虐待女主,有脑子吗?
他自己勾三搭四,早有正妻,还说什么跟女主晴柔是一生真爱。不好笑吗?
就这样的人渣,到最后反而成了深情入骨的人设。
这让洛小宁生生打了一个冷战。
恍惚间,她听见,有个女声在她头上喊“跑!快跑!”
小宁吓得转头,看向四周,钟情和她那些姐妹坐在三尺开外的地方,嬉笑尖叫,她旁边只有都过敏。
可那声音还在她耳朵里嗡嗡响,是一个哀怨的,仿佛带着回音的,年轻女人的声音:“跑,快跑!”
这夜深人静有幻觉也就罢了,怎么连白天四下都是人,还能出现幻觉,小宁绞着袖子,脸色煞白,心里想告诉都过敏,但又想,他知道了只怕也无能为力,白白担心。
想着,都过敏却似乎发现了她有点不对,转过来关切:“你怎么了?”
小宁才要开口,不知当不当说,这时,却听另一边传来“啪”一声一拍桌子,洒了一地的茶水,吓得两人同时一缩脖子。
两人扭头看过去,发现进府以来一直温和的杜思齐居然黑着脸,拍案而起,口中喝道:“这是什么教人嫉妒、不贤不德的戏!给我赶出去!!”
不止他俩,连钟情和她一帮姐妹都瞠目结舌,愣在当场。
这戏是狗血了点,但是比这再狗血的戏,府里又不是没演过,杜举人的反应实在出人意料。
“老爷这是唱哪一出?”钟情娇嗔,“横竖是挑来做私戏给我解闷,又不是公开场合给哪位大人贺寿……”
杜举人余怒未消:“你带着我杜家骨肉,看这种戏合适吗?只怕生出来个黑帮子弟,目无王法,如何继承家业,报效朝廷?!”
这话可就重了,钟情和那帮姐妹全不敢出声,就像宫斗戏里的妃嫔,平时再怎么跋扈,遇到天子盛怒,哪个不是噤若寒蝉。
洛小宁吐了下舌头,难道说,这杜思齐三观还挺正?
台上的演员虽然也愣了片刻,但看起来倒比观众们还有心理准备,从帷幕后转出来,身上都是规规整整的戏服,鞠躬谢幕,走下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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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哄哄闹了一场,戏班子毫无预兆地被赶走,杜举人余怒未消,钟情哭哭啼啼,她那帮姐妹都没趣散了。
真正紧张的,反而是洛小宁他们。为先前听见提到“玉楼春”三个字,都过敏找个借口,溜出去追那戏班了。
一时间没人顾得上洛小宁这个外人,她也有点尴尬,回自己的客房呆着。
也不知都过敏跑去找那戏班,打听出什么没有。本来说去去就来,可这半天,也没回来。
她百无聊赖,有点后悔自个刚没跟去了。
这时,她摸摸腰间,突然发现,先前一直带着的福袋流苏小铃铛不见了。
那铃铛是个银的,值几个钱。更重要的是,那是都过敏扮小银匠时,从他手里拿到的“奖品”,还挺有纪念意义的。
洛小宁一股脑翻起来,什么时候丢了呢?
想想要是白天掉了,容易发现,莫不是昨晚就没了?
小宁想着,沿着昨晚的路走了一遍,路上遇见人,也问一句他们有没有捡着的。最后聚拢三四个闲晃的小厮丫鬟,因为小宁答应给赏钱,都跟着帮忙找。
第47章 水中捞出了……
从西院绕了一圈,铃铛没找见,小宁回想昨晚的经历,开始有点头皮发麻:不会是产生幻觉的时候,掉在那池子里了吧?
那池水一池青萍,水色幽碧,美则美矣,但不知为何,想起昨夜景象,她心头掠过一阵阴森之感。
跟着她帮忙找寻的几个丫鬟小厮,听说东西有可能掉进池子,也明显分为两派。
“算了吧……”一个小丫鬟畏畏缩缩地道,“老爷平时都叫我们离那地方远点,掉进去可不是好玩的。”
另一个则贪图赏钱,斥道:“洛姑娘说,她昨晚也不曾落水,就算东西掉了,也最多掉在浅表岸边,咱们拿钩子捞捞,怎么会掉进去?”
“叫老爷知道了,只怕要责骂。”
“老爷这会安抚夫人去了,就咱们几个,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罢了罢了,你怕你且回去,到时洛姑娘分赏钱,我们还乐得少分一份。”
先前那胆小丫鬟咕咕哝哝的,又舍不得赏钱,到底跟来。
洛小宁在昨天险些掉下去的地方转了转,发现半个自己的泥脚印,忙道:“就是这里。”
几个丫鬟小厮忙围过来,先查看了池塘岸边的淤泥,确定没有。一个小厮脱了一只袖子,把手伸下去,摸了摸,也没摸到。
“阿胜,你来试试,原来谢夫人的金钗子,可不是你帮着找着的?”
“嘘!找东西就找东西,提她做什么?”大丫鬟道。
洛小宁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个“夫人”,应该就是之前被弃的谢柔柔。
被称作阿胜的是个年龄稍大的小厮,有点神神叨叨的,此时拿出一对“L”形的金属棒,以及一只金色的鱼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