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的:“寻龙尺,挂金钩……寻龙尺,挂金钩……”放任那一对金属棒在手中自然转动,等停下来,便把鱼钩抛向所指的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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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他们在这忙活的同时,都过敏也打听到了想打听的,软磨硬泡,舌灿莲花,终于让那戏班小旦肯开口,告诉他陈年往事。
“你说,原先在别处当龙套时,认得一个小生,曾在东都‘玉楼春’戏班唱过?”
“是,您也知道,岭南不比东都繁盛,有个东都红过的小生肯下来,都当宝一样供着。”小旦答道。
“那你可知,他在东都时艺名叫什么?”
小旦摇了摇头:“您也知道,我们这行,换个班子,就换了艺名了。”
“真的一点都没听过吗?”
小旦显得有些为难,苦苦回忆一番,尽量找补了一句:“名字我是真不知道,不过听说,当时老板招他进来,问会不会唱最红的《晴柔记》,他甩开袖子就来了一段,词熟得很,想来,原是惯唱文生的。”
文生……都过敏感到心里的期待本来像张满的气球,结果被一下子戳破了。
《晴柔记》里没有武戏,里头的小生都是文生。
而结合之前戏春提供的线索,玉楼春里两个小生,武生叫小楼,正是他的失散的兄弟“阿意”,而文生叫玉生,只是与他们从无交集的一个普通戏子。
差之毫厘,可又失之千里。
这种兜兜转转,眼看看见了希望,却又从高处坠下的感觉,他已经经历了数次,真是太难受了。
不过,虽然小楼的下落还是无解,他下意识地有种直觉,今天杜举人的行为非常奇怪。
所以他就继续问道:“那先前你提到,去过杜家,又劝你们班子不要演《晴柔记》,是跟这小生有什么关系吗?”
小旦面露难色,支支吾吾。
都过敏把她拉到一旁,又塞了个红包儿,小旦左顾右盼几下,才说下去。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杜举人正与那制香铺的女儿打得火热,在外头住,那原配夫人深闺寂寞,就常来戏园子听戏。”
她这里说的“原配夫人”,应该指的是谢柔柔。
都过敏在心中吐槽:她也并不是原配夫人。真正的原配夫人,是我娘。
“哦,谢夫人,是吗?”他做了一个委婉的小小纠正。
“对,对,好像姓谢,”小旦道。
“没事,您往下说。”
“那谢夫人虽然失宠,使钱倒是不拘。有人爱听我家的戏,班主自然高兴,还特地进府去唱了几回。没想到,就惹出一件大八卦。”
“怎么呢?”
小旦露出些许难以启齿的神色:“那谢夫人虽然三十几岁,保养得好似二十多;我家唱《晴柔记》那位小生,又有些怪癖,专意喜欢比他大些的……一来二去,两人竟有了些首尾……”
虽然有些心理准备,都过敏仍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桩畸恋,无论从年龄、地位、已婚的身份方面,都为世所不容。
“我们班主听得风声,劝他赶紧断了,莫给戏班惹事,他嘴上应着,也不知断没断……直到有一天,该是他的戏,人却左右不来。”
“班主正急的要死,却见杜举人气势汹汹冲进后台,砸了我们的东西,抓着班主的领子,兴师问罪,说我们当家的角儿,居然拐了他老婆私奔,两人一起跑了。”
“我们当时,都吓得半死,杜举人嚷嚷着要告官,他是御赐的官身,我们只是下九流的戏子,何况这事上,我们也确实理亏,怎能不怕。”
“最后的最后,班主赔了家当,含泪把戏班解散了,才给他解气。”
“我运气还算好的,进了这旦官戏班,”小旦绞着手里的帕子,“可原来那戏班里的同事,不是都有这运气的。若我一日还能看见那小生,一定当着面问问,你拐人私奔,可害苦我们了。”
小旦说完这一堆,长长叹了口气。
都过敏也明白过来,难怪杜举人今天会因《晴柔记》发那么大的火,敢情这勾起了他对绿帽子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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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这样的消息,都过敏回到杜府,正赶上小宁挺大的阵仗,在池塘边。
都过敏一问,居然是在捞铃铛,不由笑道:“值什么啊?你这赏钱给的,比铃铛还贵。”
小宁嘴上没应,心里道:那不是你给的吗?
说着,那神神叨叨的小厮一扔钩,抬起来,水面居然真露出几缕天青色的穗子。
“神了!”小宁乐得大叫。
然而,众人很快发现了奇怪之处。那一个银铃,能有多重,然而此时,鱼竿都被压弯,似乎底下有大团的杂草浮萍,或是其他重物,缠在了钩上。
鱼钩缓缓上升,银色的铃铛从遮天蔽日的莲叶中一点点露了出来,围观的人们却都屏气凝神,等着看底下到底是什么。
然后,那胆小的丫鬟最先大声尖叫。
一截森然白骨,被带上来。能看出是一段人的手臂,白骨缠在水草与福袋的流苏之间,仿佛这只手还有着怨念,在紧紧揪住那只银铃……
第48章 举人的绿帽子
由于见证者太多,这事想瞒也瞒不住,官府很快来了人,将现场团团围住。
带头的官员四十多岁,留一撇小胡子,个子不高,眼神锐利,上前对杜举人一抱拳道:“本官周隼,曾供职于大理寺,后调任地方官员,查案乃本官职责,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杜举人脸色苍白,强颜欢笑:“这个自然,晚生一定全力配合。”
作为遗体的发现者,洛小宁也被盘问,问她是什么人,为什么住在杜府,小宁把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他们在寻人,而所寻之人据推测是杜举人的儿子。几个丫鬟小厮七嘴八舌,也描述了不小心捞上人骨的过程。
然后周隼指挥底下衙役,将整具骨骸打捞起来。
骨骸上皮肉已经化尽,但骨骼保存基本完整,白骨上缠绕乌黑的长发,有一种格外的诡异之感。
看见这一幕,别人不提,洛小宁先打一个冷战。昨天的事,仿佛真是这女子想诱捕她来抓交替似的。
仵作上前查验,确认了死者是三十多岁的女子,骸骨上没有重击痕迹,死因应该是溺水,死亡时间不低于两年,不超过五年。
这些因素被提出来,所有人心里都浮起一个名字:谢柔柔。
周隼盯着杜举人:“杜兄,我听说在尊夫人之前,您还有一位姓谢的平妻,外头传言甚多。敢问她此刻可在府中?如果在,可否一见?如果不在,下落如何?”
杜举人神色惊恐,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道:“这是家丑,本来不可外扬。可如今这样,也不得不实话说了……”
“五年前,晚生跟现在的夫人成婚,原来的夫人心有怨怼,找来吵闹,后来晚生烦了,索性搬出去住。后来……她好像迷上了看戏,早也看,晚也看,还把戏班子请到府里来。晚生想着,看就看吧,只要能让她心里平静些也好,所以也未多干涉。”
“不期,钟夫人瞧出了苗头不对,一日,她故意带着几个下人潜回到杜府,竟然撞见谢夫人与那戏子里一个唱小生的,干柴烈火……”
“她立刻派人通知了晚生,可当时晚生并不在本地,等赶回来时,她告诉晚生,由于她不小心惊动了他们,俩人都如惊弓之鸟,连夜私奔了。晚生问他们去了哪里,她一概不知。”
“她是晚生夫人,晚生自然相信了她的话,”杜举人捂住脑袋,说话间连敬语都忘了用,急促道,“可如今,看见这具骸骨,难道阿情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当时,是不是骗了我……”
说话间,钟情被带过来了,身后跟着几个丫鬟和一个灰衣的老仆妇,神色间还一片不耐烦,显然后知后觉,并不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周隼三言两语跟她简介了当下的进展,她眼睛才不由自主地睁大,显出惊惶。
洛小宁看见她身边的灰衣老妇,终于忍不住了,站出来指证道:“就是她……昨晚给我送了一支燃香来。”
都过敏恰到好处地接过话:“然后你就产生幻觉了是吗?”
“幻觉?怎么回事?仔细说说,”周隼转过来,明显很重视这条新的线索。
于是小宁说了昨天幻觉,险些掉入池子的事。
“也就是说,你昨夜用了钟夫人的下人送来的香,就产生了幻觉,险些落入池水里溺死?”
“是,大人总结得很精准。”都过敏道。
那边钟情大叫起来:“胡说八道,绝无此事!”
“有没有这事,去看一下不就知道了,”周隼道,说着,遣衙役去客房里搜查。
俄顷,衙役拿回来两个底座,上头还有燃后的香灰。
“夫人派人送香,杜兄可知道?”周隼问杜举人。
杜思齐忙拱手道:“这种琐碎小事,晚生一向并不过问。何况我家夫人是制香世家,肯定是交给她来安排。”
洛小宁瞥了眼他,这几句话间,怎么句句在忙着把自个往外摘的同时,都像是背刺钟情?
钟情不可置信地看向丈夫,她不是一向是他的小宝贝,做什么都不会被苛责的吗?她想去抓他的手,但杜思齐只是带着惊吓的神情,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周隼带着嘲讽意味地笑了一下,作为刑名老手,他能判断,钟情肯定是有所心虚的。
“把香灰带走,找人验验,看是否有致幻成分,”他公事公办地向下属吩咐,然后,又转回来,对着钟情道:
“本官且做一番假设,你在多年前,嫌弃谢氏这个平妻到底排名在你前头,霸着杜府,所以用迷香迷晕了她,丢入池中,等老爷回来,就告诉老爷,她跟戏子私奔,”周隼踱着步,“这个假设,听起来是否合理?”
在场诸人,仿佛恍然大悟,几个丫鬟交头接耳地低语,那个叫做阿胜的小厮尤其点头不迭:“可是呢,她肯定恨谢夫人啦,当年小的帮谢夫人捞出一个钗子,都叫她打了一顿……”
看着这个气氛,钟情脸都吓白了,扑通一声跪下:“老爷明鉴,我没杀人,我没杀谢柔柔!”
周隼不为所动,只是继续把自己的推理说下去:“而昨日,你听说两个客人进府,目的居然是寻找杜举人失踪多年的亲生儿子,如果那个孩子回来,他才是杜家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将大大挤占你未出世的孩儿的空间。所以,你故技重施,下了迷香,让客人产生幻觉,如果能如你所愿,溺水淹死,自然最好,即使不能,只要说话疯言疯语,一样能动摇你家老爷的决心,让其不信任他们,更找不到失踪的杜家大公子。这个动机,大家听来,又是否成立呢?”
众人对视一眼,然后纷纷点头。
周隼这前后两番假设互相衔接,洛小宁听来,似乎很有道理,但说不上的地方,又好像哪里有那么一两分不对。
但她头脑里还没来得及整理清楚,那边杜举人已经连连点头:“大人明断!一定就是这样!”
洛小宁:“……”
她心里都忍不住想提醒杜举人一句:要不要这么绝情,钟夫人好歹怀着你骨肉呢。
钟情吓得跪在地上,膝行至杜思齐面前,抱着腿哭求:“杜郎,不是我……我没杀人,你要相信我……我只有你了…………”
但杜举人非但没有感动,反而一把将其扯开:“我,我一直以为你不过是年轻骄纵,不谙世事了些,没想到,竟是这样心肠歹毒,手段狠辣!今日若不是周大人,柔柔她……她还不知要含冤到何时!你有什么话,去跟周大人说吧,看他信不信你!”
钟情彻底失了主心骨——或者,她本人也从未有过。这攀附在大树上的藤蔓,一直炫耀自己花开得多高,如今才发现,失了支撑,顷刻便可从云端落入烂泥。
杜思齐又转向周隼:“大人明察,一切按事实评断就好,千万不要因为她是晚生夫人,就有所顾忌偏私,损了官声。”
周隼拱手:“杜兄能有这样的格局,真是幸事。本官一定连夜审查,让真相水落石出!”
第49章 隐藏的真相
杜思齐窝在自家房间中,赶走所有伺候的下人。
黑暗里,钟情特意调制的帐中香甜香阵阵,仿佛提醒他那些甜美的时光。
他用帕子沾了沾眼角,低声自言自语:阿情啊,别怪为夫无情。这事要是捅出来,别说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就是为夫的脑袋,也保不住。难道让你到时哭哭啼啼,带着孩儿改嫁不成?你嫁了谁,还会有为夫这般宠你?
既然如此——倒不如,替为夫顶了这罪,为夫会一辈子念着你的好的……
等等……谁在那里?谁还站在那该死的、惹事的池塘旁边?
杜举人一骨碌爬起身,从温情的想象,回到酷烈的现实,他扒开一点窗缝,从他住的房间,正可遥遥看见别院的池塘,池水边有个人影,在不住徘徊逡巡。
有完没完了?
自己不是已经下令一律不准靠近吗?
万一,万一,发现了另一个秘密……
想着,他穿戴整齐,爬起身来,装了一包香灰,藏在袖中,施施然向白天那事故地点而去。
到了池塘边,万籁俱寂,树影森森,杜思齐看见的,是两位客人中的一个,高高个儿,长相甜萌,自称“杜国明”的那个小后生。
昨天,他还欣喜他们带来了他失踪的儿子的消息。可今天,只觉得他们根本是催命讨债的小鬼,若不是那姑娘掉了什么铃铛,怎会平白有此一劫。
于是他过去没好气地道:“杜公子,三更半夜,莫不是不满意老夫安排的客房,为何在此逗留?”
都过敏踱着步,道:“杜伯父,白天的事,晚辈想来想去,觉得有一点蹊跷。”
杜思齐眼睛瞬间眯起,像被什么强光刺了一下,然后,马上又笑起来:“哦,哪里蹊跷?”
“您看,根据您的说词,当初钟夫人不甘做平妻,故意撞破了谢夫人与戏子的韵事,戏子跑了,而钟夫人出于妒恨,用迷香迷昏谢夫人,将其推入池中。而您对此事并不知情。”
都过敏说下去:“然而,以钟夫人这种小女人的个性,最能满足她心理的,是男人如何为了她,去贬低其他女人——正如她爱听的那《晴柔记》。如果她是失势的一方,只恨不得除掉对方而后快,她要下手,还可以理解。但在她满满占理,可以让丈夫羞辱原配夫人,休弃对方,彰显她的荣耀的时刻,她怎么可能反而去杀掉对方呢?”
杜思齐脸色渐渐发沉,指甲在袖子里下意识地抠着皮肉:“你想说什么?”
“所以,杀了谢夫人的,会不会是另有其人呢?”都过敏猛然抬头,目光直视杜举人,有几分咄咄逼人。
杜思齐突然就爆炸一样怒了,也不顾那些装出来的虚礼,吼道:“你这混小子,蹬鼻子上脸是不是?老夫就不该留你们在府上住!现在就给我出去!老夫家事,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