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都过敏并没有住口,而是说下去。
“如果,晚辈做这样一个假设。”
“当时,你号称在外地,实际早就赶回来了,审问了偷情事件的两位主角。令你意外的是,戏子并没有始乱终弃,丢下情人跑路。他们两人虽是不伦畸恋,却难得动了真情。”
“或许,谢夫人指控你对她的冷落,或许,她对一介戏子付出真心这点,就已经大大惹火了你。”
“毕竟,你就像那戏里的杜修贤,看似‘霸道’‘深情’,实则,不过是自私与双标罢了,你爱的,才不是哪个女人,只是自己的权威和面子。”
“晚辈猜测,也许你一开始,倒也不至于想要杀人,但你不能容许属于你的‘物品’,长出心来,真爱他人,因此盛怒之下,掐了谢柔柔的脖子,而两人是因偷情而被抓到你面前,所以是绑住的,无法反抗,一不小心,竟把人掐死了。”
“看闹出了人命,一不做二不休,你只好把戏子也杀死,将两人都沉入池塘。厚重的青萍遮挡了一切罪恶。同时,为了遮掩,你故意放出风声,说谢夫人跟戏子私奔。甚至贼喊捉贼,去戏班兴师问罪。这样,以后谢夫人和那小生的消失,在外人眼中有了合理解释,就没人会追着不放。”
杜举人先前的时候手指不停乱抖,但听他说完这一堆,反而冷静下来,将双手笼在袖中,笑道:“你自己也说了,你说这些,不过都是‘假设’。你自己想象力丰富,编的故事。有任何证据吗?”
都过敏低头,变得柔和许多,轻轻说了一句:“如果搜索这池塘底部,那戏子……应该也在里面,您又要怎么解释呢?”
杜思齐额头渗出大滴汗珠,可嘴上并没服软,冷笑道:“就算还能找到什么,你能证明他是那戏子吗?退一步说,就算两人真的都死在这池子里,也可能是干柴烈火,一时不慎,双双跌下去溺死。又关我什么事?总不能怪我杜家风水不好吧。”
都过敏深深叹了口气,道:“伯父啊,我本是看在您是阿意父亲的份,特地避人耳目,一个人半夜过来劝您的,就是希望您能自首,减轻罪责。没想到,您老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件留影石:“当初,谢夫人为了常常能欣赏情人的音容笑貌,重金从黑市上淘了这块留影石,没想到,居然把自己死亡的情况也给录下来了。”
一边说话,他一边用手掌猛力摩挲那留影石,石头光滑的表面果然在月光下幻出影像,开始有几分模糊,但渐渐地,呈现一个穿着戏服的小生形象,正是《晴柔记》的场面。
“怎么样,杜伯父,这个,还算不得证据吗?……”都过敏抬头,话语却突然截断了。
因为电光火石间,杜思齐扬过来一把香灰,迷了他的眼睛,揪着他头发,就往池水里浸!
都过敏拼命挣扎:“伯父你不要……迷途不返……知错能改……”
但此时杜思齐哪里还听得进去,他恶狠狠压住都过敏的头,甚至有些惊讶于这么高的个子一点力气都没有,口中凶狠又得意地道:“你这混小子,以为自己有多聪明?居然敢一个人前来!我能杀了他们,就不能杀了你吗?”
第50章 我们就是诈你!
杜思齐听见对方一句“看在您是阿意父亲的份上,才一个人过来劝您的”,简直如同听见纶音佛旨。
一个人来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于是他一扬手,洒出香灰,迷了对方的眼睛,趁势把对方整个脸面压到池子里。
池塘边都是淤泥,一旦口鼻被埋在其中,人就使不出力气。对方拼命挣扎,也只不过能搅动浑浊的池水,冒出几个泡泡。
小子,别怪我心狠!我连怀着我骨肉的娘子,都能毫不犹豫地让她顶罪,何况是你,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乡人呢?
为防明日啰嗦,看来同行那个小姑娘,也得赶快收拾了。
他正想着,一抬头,却见一道淡鹅黄色的影子,闪电一般,在空中袭来……
……
洛小宁本来觉得自己是控制了力道的,但看着杜举人横着飞出好几丈远,衣袖带着风声,落在地上,甚至还在旋转,她也不由吐了下舌头:我有用那么大劲儿吗?
但她顾不上杜举人了,赶紧把都过敏从池水里拉起来。
都过敏满脸是泥,又沾着绿色的浮萍,像富贵人家小姐护肤,敷着一层面膜,一张嘴,噗地吐出一口水来,然后就是剧烈的咳嗽。
洛小宁好笑又心疼,给他拍着后背顺气。
“你也不用演这么真啊,”她带点嗔怪地道。
“不演得真,对面不上钩啊。”
说时迟,那时快,树荫里一声锣响,火把通明,周隼带着六七个官差,从后头转出来。
杜举人还趴在地上起不来,但看见这阵势,忍不住睁圆双眼,咬牙道:“你们……你们诈我?”
“没错,就是诈你!”小宁跳到他面前,“如你所说,三四年前的事,我们确实没证据。杀人的场景,哪有那么巧就被录下来,他手上那块留影石,不过是周大人借我们的道具罢了。但现在可好啦,在场所有大人,都听见那句‘我能杀了他们,就不能杀了你吗’,对不对?”
都过敏慢慢走过来,脸色却没有那么欢欣,而是缓缓道:“也不能这么说。伯父,看在你是我娘亲原配夫主,阿意的亲生父亲份上。我是真心,想给你挣一个机会的。如果你在开始的时候承认罪行,这些潜藏的官府大人们,本来同意按自首处理你的……”
杜思齐的眼中的光,难说是恐惧、愤怒、悔恨、不甘,抑或是这几种心情的混合。但此时的他大势已去,在场的人都听见了他的话,看见了他谋杀都过敏未遂,无论他再怎么辩驳,也不会有人采信了。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举人大人,得罪了,”周隼踱步上前,对手下交代:“拷上带下去吧。”
说着,他又转向都过敏和洛小宁,拱手道:“多谢二位想出此计。否则的话,陈年旧案,确实不好定罪。”
“哪里哪里,要谢大人秉公处理,不耻下问,肯听我们两个平民的意见,”都过敏亦拱手行礼。
此时他脸上还沾着泥,虽然洛小宁帮着清理些,到底没办法一下清理干净。
周隼看他时,眼中滑过一丝惊异之色。
都过敏不好意思道:“这个样子,让大人见笑了。”
“是本官失礼了,”周隼笑道,“只是刚才一瞥,突然觉得你有几分像先前本官认识的一个人。”
他一个捕头,见过的人多了,所以都过敏也并未在意,而是另起话题:“大人,虽然数年前的案子告破,但我这位朋友产生幻觉的事,却确实应该与那钟夫人所制香料有关。请让我们见一见她。”
“好说,她虽未杀人,用心亦是作恶,你们敲打敲打她也好。”
-
-
于是洛小宁两人在衙门里见到了钟情。
两日之隔,此时的她,却与初见时判若两人,没了当时的光鲜靓丽,便是骄纵也有几分可爱,而是憔悴不堪,头发凌乱,脸色蜡黄。或许她还不知杜举人出事的事,一见洛小宁,第一反应是为自己脱罪,不停道:“我真没下毒,真没下毒,不然的话,他怎么没事?”
洛小宁看一眼都过敏,确实,如果香料致幻,那都过敏为什么啥事没有。
都过敏咳一声,道:“每个人身体反应不同,我没事,也不能证明你的香里,就没有异物。”
“是这样的,”钟情已经快哭出来了,“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并没下毒,只是想让你看见幻觉,说点疯话,从此不能取信于我家老爷。我怀着身孕,自己也不会去接触毒物的,确实加了一点东西,但那东西的作用只是‘放大’。”
“放大?”
“对,换句话说,让人的身体对熏香的感受更加敏锐。好的也会被放大,坏的也会被放大。好比我自己也在用,让安神养胎的香气,对我作用更多。”
都过敏眼睛眨了一下,蹙眉道:“也就是说,小宁身上,本身有致幻的熏香?”
“那个……不是……唔……”话到此处,钟情却又支吾起来。
小宁突然想起,何梅娘提醒过她一句类似的话。
她下意识地抓住了脖颈上的水晶瓶,她身上,也只有这一件散发香气的东西了。
那些送她夜离草花汁的姐妹本是好意,但她们大概也不知道,物极必反,这花的另一面作用。
那么,何梅娘反而可能是偶然发现了,所以才会放下采草的生意不做,去盘下酒楼。
“是这个么?”她问钟情。
钟情低头,要说不说的。
都过敏猜到几分,吓唬她道:“到这时候,你还不如实回答吗?别忘了,你身上可还背着嫌疑呢。”
钟情目光闪烁,这才终于嗫嚅道,“夜离草这东西,确实香气非常美妙,价值千金,但如果将花汁浓缩,纯度提高,或者长期、大量的应用,会产生幻觉,难以自拔……拜托,我都告诉你们了,可求你们千万不要让制香行业知道,他们知道,只怕要杀了我……”
洛小宁第一反应,是把脖颈的小瓶摘了下来,与都过敏对视一眼。
这种风靡贵族阶层的香料,竟然是如此危险的东西吗。
-
-
从审讯室出来,洛小宁看见,衙役正在院落中,在黑色麻布上拼接另一组水淋淋的骸骨。看来,事情正如都过敏推断那样,杜举人杀了谢柔柔后,同时杀了那个戏子,沉入池塘中,如今被打捞上来了。
看着看着,她突如其来生出一种悲哀的情绪。
晴柔晴柔,恰恰既含有“钟情”,又含有“谢柔柔”。
钟情爱听这场戏,是理所当然把自己代入女主,以夺得那男主所有的宠爱为傲,觉得自己把原配夫人踩在了脚下。
殊不知,谢柔柔,也曾经是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横刀夺爱的小白花啊。
可是,渣滓的爱,有什么值得庆祝?
他会这样待别人,又怎么不会这样待你?
与其混在这泥水坑里,挣一个泥浆里的王冠,倒不如及时止损,远遁江湖。
“怎么了,想什么?”都过敏留意到小宁的神色,问道。
“在想,你娘,真是个极通透的人。”
第51章 香料与阴谋
周隼一大早,发现在衙门口等待的都过敏和洛小宁。
他有些意外,不过刚刚破的陈年旧案,正有赖于他们的帮助,他不是过河拆桥的人,因此连忙把两人迎了进来。
“本官听说,你在找你从小被卖到戏班的兄弟,这件事,本官如果有线索,一定会帮忙的,不过年深日久,只怕不是一时找得到。”他向都过敏道。
而都过敏向他鞠了一躬,神情有些严肃:“多谢大人美意。不过此次来找大人,不是因为私事,而是我跟小宁,夜里讨论,发现一件大事,觉得甚为不安,想着怎么都该让大人您知道一下。”
“哦?关于什么的?”
“夜离草。”
“夜离草?”
“对,”都过敏将他们途径夜离县的经历讲了一遍。
“当地老辈人有个传说:夜离草不吉,曾有男子追寻美人而去,却在第二天被发现躺在夜离草下,疯疯癫癫,”他总结道,“这话当时我并未在意,可如今却发现,与钟情所言相符,侧面证明,夜离草确实有致幻的作用。”
周隼坐直了身体,沉吟道:“这件事,本官隐隐约约有所耳闻。但是,并没有人愿意公开作证,因为夜离草现在已经被炒得价值千金,这种副作用一旦揭露,有道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不过,”他顿了下,又道,“只要不过分使用,就不会产生幻觉,而且目前来说,毕竟没人死于这种作用,所以本官认为,没有一个好的由头,也并非特别迫切地需要处理这种香料。”
都过敏道:“在下本来也是这样想的,但直到小宁提出一个联想,才感到细思恐极,特别可怕。”
“哦,什么?”
洛小宁点头行礼,道:“先前民女被钟夫人的药剂催化,产生幻觉时,迷迷糊糊,看见面前有一座粉红色云彩堆成的桥,桥上又有美丽仙子,在幻境中,感觉特别真实,仿佛能踏上那桥,触摸仙子的羽翼。等民女醒来,突然想到,曾听一位说书的先生说过,朝中有位天师曾经带当今圣上登过仙境,圣上回来还作诗‘红云塞路东风紧,吹破芙蓉碧玉冠’,这与民女的幻觉,是不是很像?”
周隼的手本来是随意搭在太师椅上的,听这一句,却禁不住紧紧握住了扶手,皱眉道:“你们的意思是?”
洛小宁再拱手道:“假如这天师心怀不轨,用鬼蜮伎俩影响、甚至控制当今圣上,岂不是动摇国本的大事?民女见识浅薄,也许只是胡言乱语,但心中既然有了这个疑惑,便不敢不给大人您知道。”
都过敏在旁补充:“还有一件事情,能作为我们这个猜测的旁证。”
“你说!”
“大人,您提过,您曾经供职过大理寺。那您是否听说,秦风落大人,曾经去西北调查过夜离草?这说明,秦大人很可能,跟我们产生过一样的疑虑!”
周隼不自觉地已经站起身来,道:“本官确实听过秦大人去往西北,不过,他回来从未提过此事,仿佛不了了之。再后来,本官就被调任地方,自然也不知下文。”
“秦大人没有追踪下去的真实原因,在下不得而知,”都过敏道,“但斗胆猜测,秦大人,会不会也是被人蒙蔽了?刚才大人您也说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也许,他所访问的人,刚好也都有利益关联,并没有对他说实话呢?”
周隼开始在不大的房间里踱步起来。
在刚刚破获的案子中他跟这个高个子年轻人打过交道,能感到,他是个思维缜密的人,刚刚对夜离草提出的诸多疑点,似乎也都很有道理,互相关联得上。
如果说,他一介布衣,提出这个疑问还可不大在意,但秦风落确实也调查过相同的事情呢?就让这个猜测陡然不可忽视起来。
难道说,小小一株夜离草,背后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思忖半晌,这位以务实清正闻名的官员还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他道:“这样,本官给老上级秦大人修书一封,让快马护送你们跑一趟京城,既然你们担心,秦大人是受人蒙蔽才中止了调查,那你们见到他,说出实情,看他如何反应。此事若是真的,事体重大,至关机密,非得是他,才能解决得了。”
听了此言,洛小宁险些跳起来。
这是说,她能当面见到,那听了十几年的话本子里的人物了吗?
-
-
京城。
不大的房间中央摆着一尊八卦炉,炉中火焰明明灭灭,最终保持在一种高温的暗红,让整个房间充满一种无形的、潜流涌动的压力。
青砖地上两个男子,一个被发跣足,手持拂尘,身穿一件广袖青色云鹤纹道袍,身量不高,端坐在太师椅上,另一个高高个子,站在地上,却俯首低头,一副做错事情的请罪模样,在气势上,反倒比前者矮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