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用手指捻着书信,嘴角翘起,说出的话极尽嘲讽:“你这差当得漂亮啊,他们不但一路畅行无阻,居然打算上京城来找你了。到时你打算怎么办,是不是伸出双手,说,‘大人快把我铐起来吧’?”
地上站的人有些赧颜,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天师大人,我是想尽量稳妥,借刀杀人,偏偏那几把‘刀’都是靠不住的。这天高皇帝远,一路都是地方官员,又难保有几个不识趣的碍事,故而让他们活到了现在。”
“行了行了,那他们现在到了京城,总是你地盘了吧?你打算怎么办?”道人打断了他的话。
“我得到消息,胡家那二少爷,打算把这玩意带上船,”侍立的男子双手扒着一卷画轴的两端,慢慢展开。
道人半睁开眼,看了一眼,倒似吓了一下。
“当真?”他抛出一个问句,不过并没等待答案,只是叹道,“有时不亲眼看见,真难以想象,人可以有多蠢。”
“不过,这样,胡家你也不打算要了?”他半闭了眼,又问。
“是,”底下侍立的高个男子道,“他家嘴不太严实,正好杀鸡儆猴,换一家严实的来。”
“那好,按你想的办吧,这次,别再失手了,”天师再度闭上眼,仿佛养神。
侍立者把手上的卷轴重新卷起,那上头,赫然是人首鱼尾,獠牙狰狞的一种怪兽,一行朱红小篆写着出处:《海山经》卷五之三。
第52章 京城, 秦风落
受人护送,车马更快,不日,洛小宁与都过敏抵达了京城神都。
洛小宁在马车上,一直扒着窗户往外看,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京城,她愿望清单上列着的地方。
京城的繁华,又与东都那种市井的热闹不同,庄严肃穆,暮鼓晨钟。最中心是皇城,靠近皇城的核心地带,平直的大道组成严谨的“井”字型,奔驰着贵族们的车马。道上的行人个个身姿挺拔,形容昳丽,简直像挑选过似的。
她心里紧张,一直整理衣服,又自己复述要告诉给秦风落知道的故事,仿佛生怕一会儿见到这一直以来的偶像,说话颠三倒四丢了脸似的。
都过敏在旁,双手枕在后脑勺,一笑,却又带点酸味地道:“就这么想着他啊?”
小宁脸一红,“切”了一声。
有周隼的人通报,两人直接从后门进了大理寺,在会客堂等待。
洛小宁激动的心,颤抖的手,直翻自己那愿望清单,不时向门外张望,愈加觉着不可思议,居然快要看见书中的人物了。
都过敏又戳她一句:“你真是被那些话本子影响太深了。秦风落他是个活人,又不是天上神仙,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有私心弱点,这不是,他受人骗了,还要我们来告诉他实情吗?”
听他又说偶像的坏话,小宁“啧”他一声,也不理他。
等了约莫半顿饭工夫,门开了,小宁看去,一个个子高挑年轻男子迎面进来,脚踏厚底皂靴,身穿大红官袍,胸前绣着山水花鸟的补子,从那“明刑弼教”的匾额底下走来,官袍袍摆扬起,生生有种走路带风的气势,再往上看,来人脸上覆着传说中的黄金面具,金属的冷光让整个人气势凌冽,又格外带一种贵气逼人。
小宁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秦风落,居然真是话本子里的秦风落!
他们两人,连同陪送的衙役,都急忙起来见礼:“拜见秦大人!”
秦风落到了他们面前,同样拱手还礼,然后对两位陪送的衙役轻轻示意,两人会意,都行礼下去了。
房间里只剩三人,秦风落才又道:“事出机密,故本官孤身前来,主掌刑名,真面目不便示人,还望二位见谅。”
他的声音温润,音色清脆。最重要的,这样高的品级,居然毫无架子,别说小宁,连都过敏都有几分心生好感。
方才等待时,桌上有一壶龙井,小宁看对方远来,忙给他斟上一杯,秦风落接了,道声“多谢”,顺手晃了晃,用茶水将杯子涮涮,倒在一旁的花盆中,第二道茶才接了,双方分宾主坐,步入正题。
秦风落道:“周隼的书信,本官已经看过了,两位能有如此见地,真是明察秋毫,勇气过人。不瞒你们说,夜离草的事,本官也认为其中有内情,一直在追查……”
小宁激动起来,果然,秦风落是不会被轻易蒙蔽的!这个案子并没有如人们所说那样不了了之。
她得意地蹬了都过敏一眼,又问秦风落:“那为何没有下文?天师还在圣上跟前,夜离草还在世面泛滥?”
这问题问得直白尖锐,话说出口,她后悔自己唐突。好在,秦风落并未见怪,而是温和解释道:“谈何容易,这里头水很深。你说天师用夜离草蛊惑圣上,至少需要两个实证,其一,是夜离草确实有致幻的作用;其二,是天师确实给圣上用了夜离草。”
“第一点,已经不易,相信周隼也跟你们说了,这夜离草,现在成了一门生意产业,谁愿意出来公开作证,触动行业利益,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小宁犹豫片刻,还是举起了手:“若他人不愿意,我愿意!”
停了一下,她又解释道:“民女也知道有人以此为生,也在乎那些采草姑娘的生计着落,可是,副作用就是副作用,民女本人差点因为幻觉掉入池塘溺死,何况涉及圣上,更是通天大事。这件事上,是没法‘与人为善’的。”
她还有一句没说出来:反正我也要死了,不怕谁来针对。
秦风落道:“姑娘有此心志,实在让人欣慰。然而,最难的,还是第二点。”
他说下去:“如今圣上崇信那天师,上表弹劾天师的御史,已经被贬官了好几个。即便是本官,开口也得小心翼翼,不敢强触龙鳞。”
“所以,你要证明,天师用夜离草影响了陛下,除非,有非常确凿的证据,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能一招致命,否则的话,只会打草惊蛇,白白受其反噬。”
洛小宁听得胆战心惊,话本子里,秦风落已经仿佛成了神话角色,无往不利,可原来现实中,他也有诸多掣肘,束缚难处。
想不到小小一株夜离草,现如今,想要扳倒,还真够难的。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大概觉得说法太消极了,秦风落把话题又拉回来一点,“当今圣上,毕竟还是有道明君,只是一时被小人蛊惑。本官现在,就是在一丝一毫地寻找证据,争取把证据全摊开时,能一击即中,说服圣上。”
他直起身体,又深深叹口气,让人仿佛可以想象黄金面具后面,他紧锁的眉头:“只是,进展不太顺利。先前,本官去调查过夜离草的事情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以至于,现在有关方面都十分提防。本官手下的线人暴露了好几个,剩下的,也没法安插进去。”
一直在旁安静听着的都过敏这时插话,一改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语气平和地问:“敢问,大人说安插,是想安插到哪里?”
“宝船。”
“宝船?”洛小宁问。
“据我所知,是京城豪门搞出的玩意,”都过敏看看她,解释道,“早年京城里禁赌,他们就在海上建了一艘大船,在上头花天酒地,赌博交易,参加的不是江湖名流,就是富商巨贾,最差也是一方士绅。俗称‘宝船’。”
“不错,难得你知晓这些,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秦风落出口补充,“且听我细细道来。”
两人都凑近,听了秦风落细说了宝船现在的情形以及他原本的计划。
听完,洛小宁沉吟片刻,转回来向秦风落道:“您说手下的线人暴露,安插不进去。若您信得过,不如让民女去吧。”
“你?”秦风落一惊。
洛小宁吸了口气。
她提出想去当这个卧底,决定突然但不鲁莽,是有一点私心在的:
她算了算自己的时间,渐渐感到紧迫起来。所以她想,如果能卧底成功,帮秦风落这样一个大忙,一来那是帮上了自己的从小的偶像,二来,秦风落就欠她一个人情,她可以反过来拜托他查询都过敏的身世。现在由那长命锁已经知道,都过敏的亲生父母多半是京城显贵,范围已经缩到很小,可由于被调查者的身份,反而更难打探消息。但如果给秦风落来查,那就变得容易很多。就算她之后不在了,也能保证都过敏能找到家人。
于是她说下去:“大人不必担心,既然大人说,线人被对方摸到了,我们两个面生,反而是最不容易让人起疑的,而且民女自幼习武,自保有余。”
“最重要的,民女手上,有这个,”小宁扬了扬手中的夜离草花汁,“听说最近夜离县山崩,货源紧张,那天师如果需要夜离草,一定会上钩的。”
秦风落听了,站起身来,后退两步,躬身拱手,向两人做个深揖:“两位真乃义士,本官为圣上,为苍生,在此先谢过了!”
第53章 同甘共苦
尽管已经有所耳闻,当宝船真正展现在洛小宁面前时,她还是忍不住“哇哦”一声。
巨大的船体一眼望不到尾,像一座漂移于海上的宫殿。船舷上都缠了绫罗,每隔半丈,挂着缀着“胡”字的灯笼,让这船不止白天富丽堂皇,夜晚也能一片璀璨。登船处单丫鬟就有数十人,结成班组,轮流接引贵客。都穿形制一模一样的锦衣,光彩华贵,更难得的是高矮胖瘦竟都差不多,打眼望去,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的人儿。
结合先前的情报,这宝船,最初是京城富商集资筹建的,一座船,也像一座五光十色的小社会:
船有三层,最下面一层,大半用作货舱,存放食物和水,同时还是船工、仆人等的住所。虽然在这金碧辉煌的船上,船工每人的卧榻,也不过八尺来长一个木格,潮湿阴暗,这些实质上驱动了这艘大船的人,所求仅仅是一个温饱,养活妻儿。
第二层,是船的主甲板,上设美食与赌场,如果追求物质享受,到这里尽可花天酒地。这一层的赌场,还分为几个级别,从小赌怡情,到穷奢极欲。最大众化的,是船上任何人都可以进入的碧蓝厅,供应无限量的新鲜海产,金灿灿的筹码晃花人的眼,往上一级,是设有筹码门槛的琼紫厅,美貌的丫鬟作为荷官,在铺着波斯绒毯的场地中来回穿梭。
至于第三层,则是甲板之上凸起的一个阁楼,被称为“墨玉厅”,这是船上一个神秘的所在,甚至有钱也不一定进得去。同时,大家又都知道,这是顶级的人际交往场所,进入墨玉厅,就有机会接触权贵的高层。
据秦风落透露,近两年,那位宫中的天师,将触手伸上了宝船。声称会随机从船上挑选一些人,去听他“讲经”,甚至成为“天师仆”,去侍奉他。比如,这次风光承办宝船活动的胡家,数年前还不过是京中一家二流富商,而攀上天师后,如今炙手可热。
有这样一个前例,自然更多的人抢破了头,想进入墨玉厅。抱上这棵大梧桐树,飞上枝头变凤凰。
秦风落提到,他原本的计划,是安排一个卧底伪装成夜离草的供货者,如果天师的确需要夜离草,一定会“挑选”这个人。
可惜他的手下连连暴露,这才有洛小宁这次的机会。
洛小宁把那瓶夜离草的花汁用布包包了几层,藏在身上,又看了一眼身边的都过敏,压制住自己没笑出来——此次前来,秦风落给他们安排了胡地商人的身份,都过敏绑了一头稀奇古怪的小辫。她自己则扮做侍女,跟在他后头。
这还是洛小宁第一次看见大海,海风吹拂,掀起她的长发。
登船之前,她还觉得这船巍峨高大,站在下头,有种强大的压迫感,可出了海,整艘船在广袤大海之上,又渺小得难以形容。船入深海,举目望去,四面皆是水天相接,无边无际,海水也不像岸边那样一色旷阔碧蓝,而是呈现一种神秘莫测的葡萄紫色,仿佛亘古以来,就是这般。整艘船像一只小小孤岛,承载着全船人的命运,既叵测,又繁华。所有醉生梦死,争名逐利,全都系在其上。
但是,当把目光收回之后,她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
虽说这艘船在汪洋大海上不过一米一粟,但是,宝船从没有出事的记录,现在船上的大家,还是很热闹的嘛。
二层的甲板星星点点站的都是人,享受这空旷的景色,粗粝的海风,不时有人感叹,在家太闷,还是出来晃晃,心旷神怡。
甲板上有一个区域,供应的都是船工现从海中捞起的海鲜,让客人自行取用。有盐焗的青鱼,姜葱的蚬子,清蒸的螃蟹,炭火上直接烤出来、上头蒜蓉酱还在滋啦滋啦响的生蚝,最为夺人眼目的,还是现捕的龙虾,一只少说有一二尺长,身体被精心处理过,蒜瓣的白肉剥出来,细致地扎上了牙签,艳红的龙虾头还在盘子里,让整个菜栩栩如生呈现龙虾活着时的样貌。这道菜也是最受欢迎的,每次一出来,不到半柱香时间就都抢光了。
小宁排队去拿那大龙虾,本来口水都快下来了,但回头一望,都过敏可怜巴巴地站在身后。
很明显,他也想吃,但之前实测,他对虾蟹都过敏!
算了,小宁突然放下盘子,从队伍里走出来。
“怎么啦,你不是最爱吃海货吗?”都过敏奇怪道。
小宁点点头:“嗯,但你吃不了。”
“我吃不了是天生的嘛,你想吃就吃,管我干嘛。”
小宁退出来,去一旁拿了盘水果点心,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可我就想陪陪你。”
顿了顿,她又小声道:“我小时牙疼,明明知道,别人也不能替我疼,但我娘陪着我,我就觉得好受点。”
她用牙签扎了一块果子给都过敏,后者接过去,没再推拒,靠着船舷,眯着眼,似笑非笑的神气,看着远方倒映在海面的云。
许久,他咬了一口那果子,笑道:“你说,世界上有句话,叫‘同甘共苦’,是不是就这么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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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点东西,别忘了正事。
根据情报,想要跟天师搭上线,就得进入第三层的墨玉厅,而如何进入墨玉厅呢?没有统一的标准,但有一条是比较确定的,就是走赌场路线,在碧蓝、琼紫两厅成绩最好的人,有一个固定的名额。
都过敏带着洛小宁钻进那赌场里去了,他们的等级不够,一开始,只能从碧蓝厅赌起。
这厅里虽说也都是小有家底的人,但总体来说还比较接地气,什么镖局的镖头啦,绸缎庄的老板啦,聚集在此,小赌怡情。
洛小宁发现,都过敏居然还挺会赌的,坐在个小角落里,一来二去,连赢了四五把。
身边几个牌搭子抱怨起来,刚点了炮的老者起身离席,想换个风水。
都过敏却把他一把扯住,笑道:“老丈莫走,再玩两把。”
起身欲走的老头啐他一口:“你这小蛮子,年轻运气旺,再玩两把,老骨头都输在你手里了。”
都过敏一笑,把桌上筹码摊开,道:“老丈莫急,赢你的钱,我还给你如何?”
一桌人都直勾勾看着他,所谓赌场无父子,没见过赢了钱吐出来的,所以一时不知他是真话是戏言,都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