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宁点点头：“我，我看见过！”
船舷外挂着救生船，但登陆的入口在底仓。
于是两人想要往下跑，就在这时，发现甲板的另一边，乌央乌央地全是人要涌过来。
那些人是二层的赌客，是迎来送往的丫鬟，是底仓处理食材的船工，而此时人人平等，再无上下尊卑的区别。
与其说他们是“人”，倒不如说是“人鱼怪物”，这些人全都丧失了直立行走的能力，身上带着滑溜的黏液，从甲板上蠕动而来。张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牙齿，像一群等待狩猎的鲨鱼。
洛小宁一时也有点懵了，虽然她有武力，但双拳难敌四手，这么大量的怪物，要怎么打？
之前，她恐惧自己产生幻觉，而此时，她恨不得这些都是幻觉！
都过敏在她手心捏了一把：“小宁，你会不会念经？”
小宁一点就通，刹那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之前，那干瘦汉子不是说，高僧镇压过黑鳞鲛人吗。
那现在这些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但看起来很像人鱼，死马当活马医，僧人的经文可能对它们有效！
只是，她额头渗出几滴汗：“会……吧？”
当年她在峨眉山久居，可惜没有佛家缘法，大半注意力都在学习武功，每逢佛法讲经，就打瞌睡。
不过，耳濡目染，好歹也参加过几场法事，比普通人强点。
于是她咬牙背诵起《金刚经》来：“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须菩提。于意云何。东方虚空可思量不……不也。世尊。须菩提。南西北方。四维上下。虚空可思量不。不也……”
凡是她背得流畅的时候，自己与都过敏身边就仿佛有一层金光护体，能荡开那些人鱼怪物。但只要一背得磕磕绊绊，金光就减弱，甚至消失。
佛经加上拳脚，好歹护住两人，跑下甲板，到了救生船的仓位，小宁拼命用力，扳开机关，在宝船硕大的船体上开启一个方形的洞，这样他们才能跑出去登上救生船。
但一心难以二用，经文本来就背的磕磕绊绊，这一使劲，注意力全在手上，一下子脑中一片空白，卡壳了。
金光瞬间消失，人鱼怪物们冲进狭小的仓室，张开血盆大口，向两人扑咬而来。
小宁手被占着，经文一时又忘了。只剩都过敏拿着船桨，拼命向涌进来的人鱼拍击，但他身体本来就不如平常人，几下就被两只怪物一左一右咬住了船桨，像拔河一样把他拖出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洛小宁还没来得及拉他，他整个人已经被拖走了，从藏身的缝隙一下暴露到怪物群中，以肉身面对张张血盆大口。
“都过敏————”小宁几乎是嘶嚎地大喊一声。这么滑稽的名字，却被她喊得凄厉如杜鹃啼血。
第59章 多亏没吃龙虾肉
怪物的长牙再差一寸，就要钉进都过敏的喉咙！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却听一清越响声，如钟如磬，铛地一声，回荡在狭小舱室。
所有怪物都为之一凛，动作慢了一拍。
小宁趁此机会，横着身体，飞出一脚，将都过敏身上那人鱼怪物踢翻。都过敏赶紧爬起，手脚并用地爬回缝隙，用船桨再支着门户。
然后小宁反应过来，这声音，她颇熟悉。
是佛钵！有人在敲击佛钵！
她抬头看去，面前一个僧人，头戴斗笠，脚踏木屐，持九环锡杖，在那里诵经持咒，金光护体，将异化的怪物全都逼退两侧。
僧人后头，还跟着几个人。
他们是真正的人，眼神正常，没有尖牙利齿，或拿刀剑，或拿棍棒，保护自身，驱散人鱼。
僧人之后，带头的是胡家大少爷胡芹，即使在这仓皇时刻，他贵气的衣着也还是十分出挑，脸色不乱，喊道：“大家快上救生船！”
洛小宁此时看见普通人类，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原来船上还有人跟他们一样，没有变异。
众人一个个跳了出去，僧人殿后，用佛经阻退人鱼群，最后一个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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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生船开了出去，众人惊魂未定，面面相觑，好几人弯着腰，扶着膝盖，还在喘息。
洛小宁这时才得以认真辨认他们。
她和都过敏之外，一共有五个人。
僧人一个。
胡芹一个。
胡芹身后还带了一个随从，这人是个哑巴，但身强力大，身手不俗，从小一直跟着胡芹。
一个红脸汉子。
一个白发老者。
后头这两人，就这么巧，是都过敏赌钱时讲奇闻那两个。
等歇匀了气，大家目光都看向僧人，颇为感激。
胡芹带头，鞠躬道：“多谢大师相救，敢问大师宝刹何方？”
僧人回礼，然而吐出的，却是一串东瀛言语。
众人：“……”
一筹莫展之际，洛小宁福至心灵，道：“我听说，东瀛话跟咱们不同，可是，东瀛的文字却是学咱们的，既然不能说，不如写吧？”
此言有理，于是几人用手指沾着海水，在救生船的甲板上轮番写字提问。僧人亦用写的回答。
东瀛字有的跟汉字一样，也有的不一样，磕磕巴巴，勉强能够对话，结合洛小宁他们先前听来的猎奇消息，大伙理出了来龙去脉。
东瀛大金阁寺，底下镇着一个人鱼妖物。这故事，当时在都过敏赌桌上的几个人，都听到了。
都过敏看过《海山经》，把这妖物明确出来，应该就是记载中的“黑鳞鲛人”。
大约一个月前，大金阁寺佛塔焚毁，有宵小之辈，为了暴利，竟然将这可怕的妖物偷偷运出，卖给了人。
为免妖物作祟，寺里上下一致外出捉妖，这位僧人，便是来自大金阁寺，沿着线索一路追寻，上了这艘宝船。
可惜语言不通，他也不知鲛人被藏在何处，所以错失了捕捉它的最佳机会。
同时，那鲛人半鱼半人，并非鲁莽的熊虎可比，是极尽狡诈的妖物。它藏身船上，不止逃过了追踪，还进行了反击。
它在厨房的水箱之中，借着这一点地利，将自身的血滴入最受欢迎的一道菜肴——清蒸龙虾肉之中。这道菜每次出舱，都被一抢而空，几乎全船人都吃了。
看到这里，船上几个幸存者发出带着侥幸的惊呼，互相之间一对证，还真是，每个人都没吃那道龙虾肉。
僧人不用说，本来就吃素。胡芹是早吃腻了不在乎这一顿，红脸汉是那天肚子不舒服，白发老者是单纯不喜欢吃海鲜。
至于都过敏，当然是因为过敏。洛小宁是那天一时心动，想要陪他。
她有些感激地看一眼都过敏，居然因祸得福，被他这倒霉体质给救了。
除了他们，可能还有没吃的人，但是面对乌央乌央异化的鱼群，没有逃出来。
纵然这僧人道法高深，面对全船的人都被异化，也是无能为力，独木难支，所以现在，所能做的，最多也就是保护他们逃出来的这几个人罢了。
那红脸汉得知这一番来龙去脉，气得破口大骂，说不知是什么人带这妖物上船，真是蠢他妈给蠢开门——蠢到家了。白发老者还滴了几滴泪，说可怜一船人这么不明不白，葬身海上，回京的话，一定要上表给官府，让他们彻查此事。
却是胡芹，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听了这样的事，虽然跟着叹息两声，却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说到底，到底谁见过那鲛人，”都过敏问，“那鲛人现在何处？”
众人都摇头，说若是见到，还哪有命在，红脸汉恨恨道：“八成是还在那大船上。一下有了那么多吃的，撑不死它！”
说了旧事，众人感慨一回，还是得往前看。
这救生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本来能容纳十五人左右，此时才装了七八个，有点空荡。船上有帆，无风时亦可用浆划动。现在众人聚集的，是甲板之上，但是它也有个底舱，装有备用的果酒、干粮等。
经此一番折腾，众人都又渴又饿，结了伴去底舱，取些东西来吃。
下了舱，摆着一排的酒桶，洛小宁这些日子见识大增，知道出海的时候，经过发酵的酒类比淡水容易保存，所以一般船上都会带酒，而不是水。
只是，那酒桶中，似乎有一个破了，淡红的果酒流了一地，馥郁的酒香充满整个底仓。
“造孽哟，这是哪个破了？一共也没几桶酒，”红脸汉道。
众人上去检查，顺便把随身的酒壶装满。
就在这时，洛小宁抽了下鼻子。
在满仓夺人嗅觉的酒气当中，她又闻到了腥味，新鲜的鱼腥味！
她抬起头，在这幽暗的底舱什么都看不清楚，她想喊一声，让大家小心。
可是，已经晚了！
一条黑色的鱼尾猛然甩出，细碎的鳞片流动幽绿的光泽，然后她就听见，那东瀛僧人大叫了一声。
“大师！”她喊一声，一把把手里的酒壶砸过去，似乎砸中了什么湿漉漉的物体，那影子被她砸得一歪。
众人不敢久留，一拥而上，逃出底仓，把僧人也七手八脚搀扶上去。
上了甲板，洛小宁才发现，他们最大的依靠，那位高僧，腹部被扎了一根黑色的长刺。
显然，那黑鳞鲛人是早有预谋的，藏身于酒桶，用酒气掩盖身上的腥臭，又专门耐心等待，就是为了伏击这位克星。
大家面面相觑，有人气得哇哇大叫，有人捶胸顿足，说自己竟被畜生摆道。
先前刚刚升起的一点士气，此时又降到谷底。
第60章 黑鳞鲛人的谈判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
海上的漂流，已经经过了五个时辰。
所有粮食储备还在甲板下，可那里有一只黑鳞鲛人。
洛小宁那点结结巴巴的佛咒，挡住刚刚开始异化的怪物都勉强，对这只强大的凶兽根本没用。
所以他们唯一的指望还是那位高僧。即使他被刺中了，陷入断续的昏迷，但昏迷之前，他自己用法咒封住了伤口，暂时还不至于像一般被咬中的人，直接发生异化。船上的人商议，轮流照顾他，一定要让他恢复过来，才有办法对付那只鲛人。
然而，说实话，现在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所有人嘴唇都干裂了，那白发的老者年纪最长，身体虚弱，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脱水症状。
就在这时，一只细长尖锐的手爪从甲板的破损处探出，手背上，有着细碎的黑色鳞片。
难道这鲛人还打算爬上甲板赶尽杀绝吗？众人惊呼起来，勉力站起，个个抓紧手边的工具，打算最后一搏。
没想到，扔上来的是一个酒壶，尽管只装了一点点酒，还是让饥渴已久的众人下意识地感到喉咙都火辣辣的。
“这是什么意思？”胡芹作为船主，带头问道。
“咱们谈谈？”鲛人在甲板下吐出人言，说话时脖颈的鳃裂一动一动，发出嘶嘶的声音。
“谈？跟你这吃人的怪物，有什么好谈的？！”红脸汉怒道。
“先别发火，救人要紧，”胡芹伸手把他一阻，将那酒壶接过来，喂给已经虚脱的白发老丈，“老伯，快喝一点，润润嗓子……”
洛小宁张大眼睛，难不成，这胡芹跟他弟弟个性相反，还真是个仁义有担当的人？
都过敏却下意识把眼睛眯起来了。
就当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义举”背后，存不存在拿老丈试验的意味呢？
白发老丈喝了一点果酒，片刻，气色终于比先前好些，低声道：“多谢……”
“如今同舟共济，说什么谢，”胡芹笑道。
大家都有点惊讶，但既然酒能喝，喝了没有坏事发生，说明鲛人，还有着交易的基本诚意。
于是胡芹转向那鲛人，“你刚想说什么？说来听听。”
“我说，想跟你们谈谈。”鲛人的声音中，有种微妙的嘲讽。
“既然要谈，依老夫看，你放过我们，我们也放过你，一别两宽，岂不妙哉？”白发老丈刚刚恢复一点元气，扎挣着道。
他的意思说白话一点，鲛人既然脱离封印，回到无边无际的大海难道不是更自由吗，为什么非得难为他们几个呢。
而都过敏皱了皱眉，插话道：“恐怕……不是它不想走，是身上有伤……”
刚刚在底仓惊鸿一瞥，他注意到，鲛人的一只手臂已经残破不堪，翻起的肉像是市场上死鱼的颜色，又不断渗着淡红的黏液。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受伤了。
就因为这个伤口，以黑鳞鲛人同类相杀的凶残习性来说，它如果留在那艘大船上，或者回到黑暗深沉的大海中，反而都是更危险的。
鲛人干笑了两声，没有否认。
“所以，我想让你们带我去彩珠岛，”鲛人道，“一旦到了岛上，我马上放你们走。”
彩珠岛，是一座近海渔民的中转站，其海域盛产珍珠。
小宁诧道：“那彩珠岛上，不是一向住着很多采珠女吗？把你带去，她们怎么办？”
鲛人喆喆地笑起来：“你自身难保，还管得了别人？”
它轻描淡写地一句，甲板上人汗毛又都竖起来了。
因为，大家听懂了这吃人怪物的意思。
或许那些采珠女才是它想到这岛上去的目的，借着充足的“食物”养伤。
红脸汉喝道：“如此不仁不义，损人利己的事，我们怎么做得出来！”
鲛人还是在甲板底下笑：“自然，你们可以不听。我守住底舱，不用三五日，你们都要渴死饿死。”
此言一出，红脸汉大怒，“你……！”却也说不下去。
还是白发老丈把他拦了一拦：“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你们听着！”鲛人鳃裂的嘶嘶声更大了，“此去彩珠岛三日船程，你们每天给我送一个人下来，作为回报，我给你们剩下的人一天份的干粮和酒！否则的话，就鱼死网破！我去不了彩珠岛，你们一个人也休想活下来！”
“给你们一个时辰考虑，什么时候送人下来，什么时候换你们的粮食和酒！”
丢出这一句，鲛人没入甲板下的幽暗空间，任凭上头怎么呼喊，再不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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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力来到了甲板上的人类这一边。
洛小宁环顾四周，算是还在昏迷的高僧，船上一共七个人。这些幸存者聚集起来，召开一个小小的会议。
“大伙儿都说说，怎么想的吧，”胡芹沉着声音道。
众人一片静默，到底还是小宁先开了口。
“我不想被怪物牵着鼻子走，彩珠岛上那些姑娘无辜，何必遭此横祸？”
她这一句，却似在油锅中投下一滴水，引来一阵反驳。
那白发老丈道：“姑娘哟，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坚持这种‘大义’？她们不死，死的就是我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