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芹苦笑一下:“我说过的,如果大师不能按时醒来,我将与怪物同归于尽……”
“如今大师仙逝,我们所有人加在一处,也不是那鲛人的对手,”他说下去,“不过,我听说过,黑鳞鲛人的油脂易燃,一滴可以几个月经久不息。”
洛小宁睁大眼睛道:“难道你想放火烧船吗?”
“你放心,不会拖累你们,”胡芹摆了摆手,道,“你们两个都是好人,我这保镖,也跟了我多年,不必同我陪葬。”
他继续道:“这是我在投票时就想好了的计划,咱们再行一程,好歹近了彩珠岛,你们都可以跳下船,游上岸去,我留下来,缠住那鲛人,趁机点火,一命换一命,也算不亏”
都过敏抖了一下,道:“胡兄何必如此?”
“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胡芹叹道,“我们,不都是选择不放怪物上岛的吗?”
气氛一时有些悲壮,洛小宁甚至想,别人都还有大好人生,自己已身染绝症,如果真要同归于尽,不如让她来吧。
但正想着,就被都过敏扯了一把,在手心写了几个字。
“唉,不瞒大家说,我主持承办此次宝船,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就算活着回到京城,只怕也得自裁谢罪,”胡芹伸出手,拉着都过敏,语气十分诚恳,“只求你们回去,能看我薄面,不把我那弟弟做的蠢事说出去,连累家族,就算对得起我了。”
洛小宁两人连番苦劝,看胡芹心意已决,最终只得含泪同意,这最后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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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尽其用,僧人的遗体被丢下甲板,换得第三天的食物和水。
看到这位老对头身死,鲛人显得十分亢奋,尖锐的牙齿咬住,头部摆动,连僧袍都撕个粉碎。
太阳升起,又逐渐落下,乌云始终未散,海面一片黑沉。
到了入夜的时候,远方,终于出现了几盏灯火,说明彩珠岛就在前方!
胡芹面无表情,直直盯着那些渔火,唯一的小动作,是用手指不停旋动他的翡翠扳指。
先前,他连自己那份食物,也分给了洛小宁和都过敏,说,你们要游上岸,更需要体力。
那两只无辜的小白兔,都感动得涕泪交流。
呵……他们怎么会知道,他心中实际想的是,你们要上路了,吃点好的,也算对得起你们。
他说想烧船,是真的,不过,想要留下同归于尽的,当然不是自己。
他的计划天衣无缝:让保镖把那两个人扔下去,趁鲛人大快朵颐的时候,自己溜下海,用防水的火筒点燃船只。
以鲛人油脂的易燃程度,整艘船绝对会烧成一个火球。
而这个地方离彩珠岛,已经足够近,只要他咬牙游上岛,相信就能得救。
实际上,这个计划,自从三天前,已经开始了。
他从来没打算,让除自己以外的人活下来。
为什么?
方才,他那篇冠冕堂皇的鬼话,自己当然是不信的,但是,也并非不含一点真实。
真实的部分就是:事情大到这个程度,如果被任何人知道这完全是一场人祸,来自他弟弟胡莱的愚蠢行为,他整个家族,在京城都不要混了,他也绝对会因把关不严难辞其咎,最严重的话,甚至可能被逼自裁谢罪。
所以唯一还有一丝洗白机会的,就是声称宝船遭遇天灾,千年不遇的风暴,全船人只有他一个生还。
天地不仁,又能怪谁。到时候,说不定他还能以受害者的身份,挣几分同情。
这是这种情况下,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为了一个个除掉这帮人,他可以说是处心积虑。
他自认为最妙的一招,是用投票的方式,一下把七个人分成了两个阵营,借着多数派的名义,清剿少数。
要说,这道德圣人的大旗,还真是好用,一句“贪生怕死,自私自利”,就把两个人判了死刑。
他几乎要给自己鼓鼓掌了。
高僧,也是他下令杀的。谁让他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呢。
而眼下,就是最后这两只小白兔了。
他的扳指里有迷药,下在了他们的酒里,现在,那忠心的保镖已经出发。
他会把他们砍死在睡梦中,然后扔下甲板,引来鲛人心无旁骛的吃食。
完美……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巨大而沉闷的响动。
他满意地想,这应该就是鱼叉刺穿人体,又穿透木板的声音。
月亮在云层后露出极其幽微的光芒,高大的哑巴保镖从漆黑的船舱里走出,一手拖着一条人影,被拖在地上的人后脑勺朝上,脸着地,在甲板上抹出两条血迹。
胡芹内心激动:没想到,这么顺利。
接下来,只要最后解决哑巴保镖,他就可以一个人开溜,点燃火筒的同时跳下海,游向岛屿了。
而他最不担心的,就是这个哑巴,他从小在他身边长大,温顺得像猪羊一样。
“好,就这样,扔下去!”胡芹下着命令。
保镖走到通往底舱的旋梯口,背对着胡芹。
扔东西的时候,总是要出力的,即使是这样壮硕的一个人,也会产生重心的不稳。
胡芹深吸一口气,做好准备,只要把这哑巴也推下去,宝船上的一切,就随他怎么编造。
他双手向前,准备发力。
然而,就在他突然出手时,他一向忠心不二的保镖猛地转过来,用手肘击中了他的后颈。
这一击势大力沉,打得胡芹脖子都快断掉,他本身又在往前发力,惯性更是让他根本停不下来,尖叫一声,失去重心,便向黑暗深处坠落。
鲛人的尖牙咬中咽喉之前,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从甲板上传来的,带点叹息。
“他跟了你那么多年……能不知道你什么人吗?”
第64章 你的病怎么样了
甲板上,都过敏听着底下咯吱咯吱咬碎骨肉的声音,叹息一句:“他跟了你那么多年……能不知道你什么人吗?”
哑巴保镖盯着黑幽幽的底舱,目光有几分愤怒,有几分恐惧,又有几分怅然若失。
几乎在这句话的同时,洛小宁掏出一团最为易燃的破纸棉絮,点着了,从狭窄的入口,扔下底仓。
然后她斩钉截铁地跟了一句:“跳!”
三个人一起捏住鼻子,跳进黑沉一片的海水。
醒悟过来的黑鳞鲛人从甲板下冲出,嘴里甚至还咬着一截手臂。
但已经晚了,火星溅射到它身上,顷刻升起一团火柱。
被烧出来的油脂沿着甲板流淌,所到之处都点起焰火之河,仿佛经书上的火焚地狱。
整座船的木板被烧得噼啪作响,即使鲛人最后也跳进了海里,可是,有灭火经验的都知道,油比水轻,它这样做,也不过是在海面上燃起一个滚动的火球。火球之中协裹着尖叫,像地狱之中,一朵最残酷的烟花。
十数丈外,洛小宁等人露出头来,个个长吐一口气,回头,看那熊熊燃烧的木船,红光照亮了半边夜空。
远处的渔船看见这边的火势,一艘接一艘地赶过来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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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个时辰前。
都过敏“含泪”从胡芹那里拿到食物和淡酒,回到自己的舱室。
他正想提醒洛小宁,不要吃,却发现小宁把酒壶的盖子紧紧旋上,没有一丝打开的意味。还低声对自己鼓励道:“顶住,一天,饿不死……”
“怎么,你也发现,胡芹不可信?”都过敏问。
“嗯,我想清楚了,”小宁与他对视一眼,一字一句地道:“对自己同船的同伴,尚且能肆意杀害,弃若敝履,却会去选择为不认识的陌生人牺牲,这可能吗?”
都过敏莞尔,似乎是表彰小宁的默契,但很快又低沉下去:“是的,我们被他牵着鼻子走了。‘投票’这一招,好生阴毒,生生把我们分化,本来没有敌人,却被他制造出了‘敌人’。”
“而对于他,这是立于不败之地的,”都过敏说下去,“只有他一个人看过投票,可以随意加入多数的一方。去制裁少数派。”
“更何况,”都过敏嘲讽地笑了一下,“在我们两个都投了‘否’之后,他发现,加入我们,还可以挥舞道德的大棒。这简直不要太好用。”
小宁眼中掠过一丝痛苦:“如果,我们能早一点发现,大师也许就不会死。”
“有钱难买早知道,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疯,”都过敏叹口气。
“他八成,是怕祸因败露,没想留下一个活口,事情就可以随他怎么说。”洛小宁道。
“那我们,是否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都过敏抠了抠下巴,露出久违的狡黠笑容。
“你是说,拉上那哑巴保镖?”
“是的,现在他一个人,想杀我们三个,我们是多数。”
“能拉得动吗?”小宁有些不确定,“那保镖听说是从小就跟着他了。”
“正因为从小跟着,才不用我们用多大力气来劝,”都过敏笑起来,补了一句,“哑巴是哑,不是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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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头,洛小宁两人联合了那哑保镖,惩治了胡芹,又烧死了鲛人。终于逃出了这一场大劫。
他们被彩珠岛附近的居民救起。皮肤黝黑的采珠姑娘说着令人半懂不懂的方言,但拿来了衣裳,端来了姜汤。
姑娘们并不知道鲛人的事,但据她们说,这海域常有失事的船只,她们都会尽力去救。
这让小宁心头暖融融的。
她们,才是真正值得去保护的人。
安顿一番,那哑保镖自知无法面对胡家,索性留在岛上住下不提。
好整以暇,洛小宁两人讨论下一步的去向。
“我们这趟卧底,算是彻底失败了,还不知回去要怎么跟秦风落交代,”小宁用手指画着圈圈,“不过,无心插柳,倒是听说了沫阳公主的事,她八成就是你的亲生母亲了,咱们赶紧回京城,想办法去见她?”
都过敏紧皱眉头,没应她这一句。
半晌,他突然道:“我当时惊醒,好像听你从大和尚那里得到了什么关于名咒的线索?”
小宁愣了下,不过顺着话,把那大和尚半昏半醒之间的话说了,在边境极北之地的雪霁城,有一座兴云寺,那里的住持是僧人的师弟,懂得“名咒”之法。
都过敏一下精神起来:“当真?那咱们就去那里!”
“什么?不先去京城?”小宁道,“好不容易才推测出你的生母,你不急着见她?”
都过敏抬头问:“你的病怎么样了?”
小宁一惊,这一路的事件惊险万分,目不暇给,差点让她忘了自己的病。
不过回忆前世,也是差不多到去世前一个月,最糟糕的症状才陆续出现,便血、发烧、疼痛,病况恶化得非常急剧。
按当时的时间来算,现在离最后死亡,还有一个半月,换句话说,离那些症状的出现,还有差不多半个月。
半个月……
她心头咯噔响了一声。
她放飞自己的日子,也快到头了。
从这个角度,她真得抓紧去找名咒。
都过敏开口,转了十分柔和的语气:“我的时间,怎么都比你宽敞。再说,就算我们推测出沫阳是我生母,与其贸贸然去找她,还不如我解开名咒,想起过往,万一曾有何纠纷误会,再去找她,也好应对。”
他这番话说得在理,小宁由是也点了头:“好,就去兴云寺。”
第65章 极光
都过敏用发辫上的绿松石,与彩珠岛的住民换取了食物与水,与洛小宁再度踏上旅途,前往兴云寺。
洛小宁内心暗自思忖,这会不会是,她与都过敏相伴的最后一段旅程。
兴云寺,位于一座叫雪霁城的小城,几乎压着国境最北边的边境线,比之前去过的冻脚镇还要遥远。
“听说,在极北之地,夜里,有一种美丽的光幕,从天垂降,幻彩光华,变化万千,叫做‘极光’,你的愿望清单里有吗?”
都过敏说这句话时,眉飞色舞,兴高采烈,一如往常提起她的愿望时一样欢乐。
可不知为什么,洛小宁就是有种感觉,他的“欢乐”像一只陶罐,需要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才不会不小心掉在地上,把里头的悲伤摔碎出来。
但她不打算揭穿。
因为她自己,也捧着一只陶罐。
她用一种欢欣的语气回答:“是呀!只剩三个愿望没实现了!”
她翻开了愿望清单,这三个愿望是:
“看一次极光”,“帮助都过敏找回记忆”,以及最初的,“学到名咒,让娘亲忘了自己,就不用承受痛苦了”。
她的时间不多了,好在,这次去雪霁城,有机会把三个愿望一次实现。
她在内心向菩萨祈求,这回,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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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上天垂怜,她的祈祷起了作用,他们一路风调雨顺,几乎没有耽搁什么时间,到达了雪霁城。
雪霁城面积不算小,但人口不多,有种边关城市特有的肃穆与静谧。兴云寺位于这城池的一角,远远就能望见两座对称的佛塔高耸入云,暮鼓晨钟,响彻全城。
两人走入兴云寺,说明来意,不多时,一位僧人引他们去见住持。
来的路上,两人已经做了些功课,这位住持法号照空,正是船上那僧人的师弟,原是东瀛人,但早年移居此地讲经,故而汉话也很流利。
“贫僧知道,施主会回来的。”
这是照空大师看见都过敏时,说的第一句话。他身形清瘦,慈眉善目,说话间有种沉静的力量。
都过敏惊讶到有点结巴:“我,我来过?”
“尘缘未尽,终归是出不了世的。”
都过敏有点不懂,但只是道:“大师您应该看得出,我身上中了名咒,想求您解开。”
住持带着点似笑非笑的神气:“施主想好了?”
“那是当然啊,有谁愿意失去记忆过一生?”洛小宁忍不住在旁插话。
“即便心魔无人渡你,只能自渡?”
都过敏依然似懂非懂,但还是点头道:“我想好了。”
大师双手合十:“既然如此,贫僧自当尽力。不过,施法需要准备,今日天晚,请两位明早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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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高远,万里无云。
出了寺,洛小宁有种如释重负的心情,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一路追寻,终于有一次能这么痛痛快快,见到主题人物,而且直接得到承诺的。
然而,一种淡淡的惆怅,又涌了上来。
都过敏解开名咒后,一定会回到原有的生活中去的。而她,更是时日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