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分离,已经开始想念了。
两人在城里寻找客栈,打算先住一夜。
此时,都过敏突然想到:“等着也是等着,不如,咱们去看极光吧?”
洛小宁看向他。她在猜测,他仿佛蹦蹦跳跳的语气下,真正的心情。
如果自己是他,知道明天就要恢复记忆,兴奋之余,也许也是有一丝对未知的恐惧的吧。
今天,是能保持最纯粹乐观的心态,欣赏美景的最后一天。
两人去了郊外的一座山上。那里有一些小木屋,原本是林子里的猎人住的,后来有生意头脑的人发现了是极光的绝佳观景地点,就开发出来,专门给像他们这样的游客使用。
极光并非随时可见,需要等,好在木屋设施齐全,有烧炭火的灶,可以做点简单的饭,煮热水,又有瓜子花生这样闲磕牙的东西,以免客人等待无聊。墙上挂着老猎人打来的皮子,还有弓箭。木屋的主人也很健谈,给两人讲了好大一堆林子里的趣事,还有看见过的极光。
据他说,极光有时会很微弱,乍看上去,也只像夜空里飘着灰绿色的云。但有时会很强烈,是带着荧光的绿色或粉色,像两条长绸,在夜空不停舞动,横亘天幕,震撼非常。来到这个小城的人,凡是看见过极光的,都说那是一辈子难忘的经历,没有什么可以比拟。
洛小宁光听着他的形容就心痒异常,胡乱吃了点东西,看天色一黑,早早等在木屋外头。
然而,白天还晴空万里,这会子,却不知从哪儿飘来几朵云,淡淡遮着天空。
“没事,没事,这点云,说不定一会儿就散了,”木屋主人生怕她难得来一趟,看不见想看的会闹着退钱,忙上前安慰。
“嗯,您歇着去吧,我俩在这就好。”都过敏说着话出来,坐在洛小宁身边,顺手端来瓜子和盐卤的花生。
木屋主人借坡下驴,去休息了,剩他们两个坐在夜色里。
夜色如水,新月淡白,星星们倒很明亮,横在一天的银河之中。虫鸣唧唧,反映衬得这夜分外寂静。
洛小宁想起,跟都过敏看日落的时候。
那时候,也是他们两个,看那巨大的光轮沉入沙海,震撼得让人难以呼吸。
她记得那时他对她说的话,原话:要是哪一天你不在我身边了,我今天看到的一切,都会变成孤独的记忆……我去跟另外任何一个人说,无论怎样用语言描述,他都无法身临其境,明白我现在感到的美丽与震撼……
她也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
在当天,他们共享了一切的经历,至少在那一天,是对方生命里的一部分。就像一张画,画上有两个人,你是没办法把一个人抠下来的。如果硬抠,那个地方,只会留下一片空白。
而他们,就这样共享了五个月的人生吧。
这五个月里,也许经历了比许多人的一生还多。
共同踏遍山河,尝尽美食,听书看戏,甚至同生共死……
洛小宁擦了擦眼角。
她本来以为,有了前世的经历,她彻底看开了,她不再怕死了,有什么关系,人横竖要死的。
可现在,在他的身边,她开始觉得:她真的还想活……
她想在他身边,陪他老去,跟他一起,再经历半世的风餐露宿,细水长流……
正想着,身边人突然叫起来:“不会吧?不会吧?”
洛小宁这才回神,急看去,刚才,她明明还挺乐观的,觉得那几片云等等就散了,可这一小会功夫,不知怎的,那云越聚越多,把银河都挡上了,天边甚至出现了闪电,划过半个夜空。
“难得来一趟,不会看不到吧?”都过敏站起来,跳着脚对天空挥手,似乎想驱散那云彩。
然而事与愿违,说着话,豆大的雨点就落下来了,砸得他抱头往屋里跑。
洛小宁噗嗤一笑,擦了把脸。
脸上有水珠,不知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但她也不在乎了,转身跟都过敏进了屋。
雨下得越来越大,像天河倾洒,哗啦哗啦地砸在地上,木屋的房檐上都挂起了几条小瀑布。
“看来,彻底没戏了。”都过敏探着头,有些沮丧地道。
洛小宁倚着门,脸上挂着微笑。
他们都没看到极光。
但那重要吗?
最美好最浪漫的事,难道不是,我又跟你在一起,经历了这一切吗。
如果有一天,是如果,他们俩失去了所有其他的记忆,被扔在一屋子人里。
屋子里看过极光的人很多,大家会讲讲自己的经历,谁看见了红的,谁看见了绿的,谁看见了舞动的丝绸,凤凰的尾羽一般的。
然后那时,他会举起手来,说:我跟一个人在一起等待极光,生生等了半夜,结果,突然下起了大雨,哈秋!什么都没看到!但我吃了很多盐卤花生!
然后她就也能高高举起手来大喊:我也是!
这还不够独特吗?
她打开愿望清单,在“看一次极光”这一条后,轻轻画下一个“√”……
第66章 离别
早上,洛小宁和都过敏返回佛寺。
照空大师对他们施以佛礼,净出一间佛殿,让都过敏进去。
都过敏走进之前,突然停了一下,回过头跟洛小宁挥了挥手,阳光照在他的刘海上,泛起金色的光泽,配上笑嘻嘻的脸庞,有种美好的道别感。
是的,也是一种道别。洛小宁心想。
他再次醒来,就会想起所有的事情。某种意义上,也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会有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人,如果他父母真是沫阳公主的话,他就成了天子的外孙,总之,怎么都不再是一个可怜的、连姓名都没有的、东游西荡的小混混。
照空大师在里头呆了大约一个时辰,然后佛殿的门再次拉开,高僧双手合十,邀请小宁进来。
小宁过去,看见都过敏穿着宽松的寝衣,躺在竹席之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合着双目,似在梦中熟睡。
“他的咒已经解了,”照空道,“但至少要睡上一天一夜,在睡梦中,才能把过往慢慢都想起来。”
小宁点点头,看都过敏虽然睡着,但呼吸均匀,面色红润,便也放下心来。
然后,她回到自己最初、也是终极的愿望。
她把自己的病,原原本本跟照空大师说了。
“所以我能从您这里学名咒吗?”小宁忐忑地道,“会很难吗?”
照空看着她,目光慈悯:“并不难。尤其你说,曾经带发修行,是有佛缘根底的。只是……”
小宁以为他担心自己滥用,忙举起一只手誓道:“大师,我保证不会——估计也没什么时间——用它去做任何坏事的。”
照空笑了笑:“贫僧所虑,并不在此。实际上,想用名咒作恶,也是并不容易的。”
“为什么?”小宁奇道。
“因为名咒是否生效,在于受咒者,而不是施咒人。”
“啊?”小宁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答案,张大了嘴巴。
“说到底,最初创立名咒,便是为了忘却尘俗,不受牵挂,是受咒的人,想要施加给自己的咒。”
洛小宁有些懵,这样说,难道都过敏也是自己愿意受咒吗?可世界上,有什么人会甘愿失去记忆?
但是现在,她没办法过多去刨根问底都过敏的事,她自己的时间太有限了。
于是,她还是开口,向僧人道:“不管怎么说,大师可以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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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咒”的稀有,在于知道它的人不多,然而,咒言本身,简单到让洛小宁意外的程度。只用了三个时辰不到,她已经可以熟练使用了。
她推门去看都过敏,后者还在安详地睡着。
她看着他,鼻子又酸起来。
他们相识得很突然。
而现在,分开得也要很突然了。
是的,她想离开。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只要他醒来,就能想起一切。
她把身上还有的盘缠,大部分都留给了他。足够他去任何地方,找到他的家人。
至于她自己,就不留下了。
先前,她知道自己是他的旅伴,是他的保镖,可以与他共享一路的美食美景,防范一路的山贼野兽,甚至,自私地说,是他失忆后,重建的人生里唯一重要的人。
然而,随着名咒解开,他想起所有亲朋好友,过去的生活,那她,就不再是他记忆里的唯一,而仅仅是生命里一个过客。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的病。
不知是真的还是心理作用,这两天,她已经开始觉得心慌盗汗,辗转难眠。仿佛在提醒着,她只有一个月时间了。
发展下去,她已经不能为他提供什么帮助,只怕反而还造成他的负累。
甚至,她喜欢他这件事。
如果,最好的结果,他也喜欢她。
那又能怎样呢?
两情相悦,然后冥婚吗?
所以……
洛小宁握了握拳头,在心里对自己说:洛小宁!潇洒点吧!
他醒了,就走不了了……
她回身,再度检查了一下,他的健康状况是好的,身边留下的银两,是够的。
然后她揣起银铃铛,还有鹅黄色的褙子,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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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小宁感到对娘亲有些抱歉,之前的一路,她太放飞了,跟都过敏相处时总是欢声笑语,以至于,都很少想起娘亲。
也许,儿女与母亲之间的感情,总是不对等的,快乐的时候总是想不起父母,悲伤沮丧的时候,才想起这个依靠吧。
但回去这一路,小宁身边没了别人,思念之情就满溢而出。
她想起娘亲做的水蒸蛋,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做得好的水蒸蛋了,嫩滑得像豆腐一样,一个孔洞都没有,金黄的颜色像是月亮,在上头撒一把鲜嫩的碎韭,每次隔着家门,就让她闻见香气。
她想起小时候,算了八字被说克父亲,亲戚都说送走算了,只有母亲一意苦求,才让她没有被彻底送人,只是在庙里带发修行。
她想起尽管娘亲怕这怕那,谨小慎微,但是,还是放她去读过几年书,并没有听那些年迈老人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混账话。
她想起娘亲单薄瘦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但在她父亲去世后,还是顶住了压力,哪怕是给人清洁打扫,绣被面纳鞋底,也把她拉扯长大。
一路星夜兼程,她终于回到了出生的小镇。
才走进自家的巷弄,就看见一个妇人坐在门口,描花样子,描一会儿,又抬头,往巷口看一眼。
这一次,她终于看见了期盼已久的人,揉了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
洛小宁已经跳下马,奔过去,哽咽着大喊一声:“阿娘!”
第67章 与阿娘互相理解了
洛小宁本来以为,自己这么跑了小半年,娘亲一定要生气。
没想到,娘亲丝毫未提,只一路嘘寒问暖,问她在京城吃什么看什么,过得可开心吗,那副热情的样子,甚至有些讨好。
进了家门,洛小宁发现家里堆的,尽是带着画的书,各色小吃,奇奇怪怪的果子。
“这个是什么?”小宁指着其中一个星星状的水果问。
“你忘了吗,叫杨桃啊,”娘亲道,“你小时见过一回,闹着要吃,当时娘没给你买。”
洛小宁鼻子突然有点酸。
这些,都是娘亲的补偿,也许她内心以为,女儿会离家出走,是跟自己吵架之故,所以买了那么多小时错过的东西,等待她的回来。
她看向母亲,几个月不见,她似乎老了很多,四十上下的人,已经有了白发。
“来来,回来了,娘给你烤红薯,蒸水蛋啊,”娘亲说着,去灶台生火。
小宁从身后看着,止不住地擦眼角。
娘亲矮小的身材,抱着一大捆木柴,填进灶台。
她离开的时候,总觉得娘亲思想落后,不理解她,谨小慎微,总是顺着那帮亲戚街坊,打压限制她。
可是回头想想,她又为娘亲做过什么呢?
她有四处瞎跑,偷着去听书看戏的工夫,却甚至没为娘亲煮过一次饭。
娘亲总说,她还小。
她也就以为自己还小。
可现在,她长大了。
在跟都过敏的一路风餐露宿中,她学会生火了。
于是她上前,很自然地接手过来:“娘,我来吧。”
她熟练地把木柴塞进灶坑,大片的在深处,小的枝丫用来引火,中间留出空隙,方便更好地燃烧。然后用扇子扇火,但又闪身避开了倒灌出来的烟。
这次,娘亲在她身后不停地用袖子沾眼角:“我家小宁,长大了……”
“饭也我来吧,”小宁道,“这次我给娘亲烤红薯,蒸水蛋。”
她在灶坑的灰烬里,丢了一只红薯。又去老母鸡的鸡窝,摸了两颗还温乎的鸡蛋。
鸡蛋打散,加上水,放上蒸锅,她看娘亲,就是这么做的。
但是,她的手艺还是不行……明明是照着从小看过的步骤,可端上桌时,蛋羹明显有着蜂窝样的孔洞,韭菜下的也不是时候,蒸老了,失了鲜嫩的绿色,有些发黑。
“这个,你要撇沫子的呀,不然沫子里都是气泡,”娘亲看似不满意,可吃得比谁都香。
小宁低头:“晚上我再做一次,阿娘到时教教我。”
“好嘞,”娘亲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笑得合不拢嘴。
小宁感到,这次回来,阿娘似乎变了些,当然,她自己也变了。
从前,她可是最不爱听娘亲唠叨,尤其要教她做饭的时候。
想着,娘亲开口,问:“小宁在京城,都看见了什么有意思的,给阿娘也讲讲?”
小宁有些意外,从前,阿娘也是完全对这些不感兴趣的。
“我见着秦风落了,”她小心地舔着烤红薯的瓤子,“阿娘知道他吗?”
“知道啊……”娘亲道,“你走后,为娘没少去说书的园子,看看你是不是又偷跑去了,结果啊,为娘现在也听了一肚子书,秦风落,不就是说书里整天讲那个,说他‘日审阳夜审阴’……”
“阿娘喂……”小宁扶额,打断了她,“您说那是包公……。”
娘亲兴致不减:“就是那么个意思呗,怎么,你居然看见他啦?他怎么样,有没有说的那么神?”
小宁摇头:“可能是见面不如闻名,也就那么回事吧,气质尊贵,但也就是个普通人。”
“哦呀……”娘亲露出有些失望的神情。
小宁笑起来,这个局面,倒跟以前相反,以前,经常是母亲骂她:听什么说书,说的天花乱坠,谁还不是一个头两只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