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宁睁圆了眼睛看去,这人,居然正是都过敏!
他为何会变得这样颓败?这酒是怎么回事?
他连住店的钱都没有了吗?自己,明明是给他留下足够盘缠的啊。
但此时,还不是惊讶的时候。
小宁上去扶起都过敏,猛力把人摇醒。
她也不知都过敏这是怎么了,之前他明明不喝酒的。
摇了许久,都过敏才醉眼惺忪地睁开眼睛,看见她的面孔,似乎认了半天才敢确定,眼中的光极为复杂。
小宁很难形容那眼神,迷醉中,有惊讶,也有欣慰,有心酸,最后,竟是垂下眼帘的逃避,喃喃道:“是你?你没事?”
“这说来话长,”小宁道,“总之,我现在病好了。”
“太好了……”他吐出这三字,头一歪,又睡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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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小宁把都过敏扶到最近的一家客栈。店主看见醉鬼,都露出嫌恶之色,她忙给人家加了半吊钱,才让人开了间房,打了热水上来。
热毛巾擦过去,皮肤的灰泥让出一道,露出皮肤的本色。
小宁心里通通跳,刚才,她看见都过敏成了这副样子,一时急了,也顾不得脏污,也顾不得男女有别,把他上衣解开,帮他清理。
但把里头那个白玉小人擦出来,她脸又一下红了。
她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像做梦,都过敏居然是秦风落,一个是她从小向往的偶像,一个是她身边真切日久生情的人,这两个身份重合在一起,简直就好像天上的星星掉在了她脚边。
可是,下一秒,荡漾的心情又变得低沉揪心:
这天上的星星,现在又为什么蒙尘了呢?
她给都过敏灌下醒酒汤,半晌,后者才悠悠醒来。
但他眼中,全没了以往的积极活力,涣散如行尸走肉一般。
小宁摇着他:“你还好吗?是找回记忆出现什么问题了吗?我们要不要再去找找照空大师?”
都过敏眼珠轮动一下,嘴唇微张:“不关大师的事,我都想起来了。”
小宁一边稍稍放松,可一边又更疑惑了:“那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酗酒起来了?我问你,你现在是否知道自己是谁?”
“我知道……”都过敏沉默很久,才有些艰难地道,“我真名是……秦风落……”
“对啊,”小宁一拍大腿,“这不挺好的吗,这不都想起来了吗?你是真正的公主之子、大理寺卿,现在那个,是假的!”
可接下来,她只听都过敏长叹一声,许久,幽幽道:“小宁,你病好了,我真的非常非常为你开心,可我的事,你不要管了……”
小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既然都过敏想起来了,也知道对方是假的了,为什么反而会说出这种话?
“什么叫不要管了?”她跳起来,“我们这么千辛万苦,找到名咒,是为了什么?现在有人害了你,夺走了你的身份,抢走了你的父母,然后你说,不要管了?!”
顿了顿,她语气又缓和了一些,问:“你是不是怕,对方如今鸠占鹊巢,有权有势,局面反而对你不利?”
“那你也不用担心,我有个表妹,最近正好高中探花,有机会接触到沫阳公主,”小宁道,“我拜托她想办法,如果能安排你们母子见面,难道你娘亲还能不认识你么?有她作保,不就可以一举戳穿冒牌货了吗?”
都过敏眼神没什么焦距,直直地看着前方,只说了一句:“他会死的……”
“什么?”
“我揭穿他,他会死的……”
洛小宁满心乱糟糟的,想,都过敏这是说的什么玩意,不会真疯了吧?他说揭穿假秦风落,假秦风落会死?
那当然啊,他冒充陷害朝廷命官的时候,就该想到有穿帮的一天啊!都过敏再怎么与人为善,也不可能把整个人生都拱手让人吧?
因为听不懂这个逻辑,小宁试探地又问了一句:“你说……谁会死?”
都过敏怔怔地看着她:“小楼……”
洛小宁:“……”
都过敏在说什么?
小楼是谁?小楼不就是他们一直苦苦追寻的阿意吗,在戏班起的艺名叫小楼。
一种不妙的感觉在她心头发酵起来,这件事,也许内情比她想象的,还复杂得多。
她俯下身:“你都想起什么了?”
她拉起都过敏的手,一直以来,在他们两个的相处里,都过敏是那个更让人安心的定海针,可此时,她散发着无尽的温柔与耐心,像一个母亲抚慰茫然的孩子:“你告诉我好不好?不管发生什么,我永远都在你这一边……”
第73章 找回的回忆
都过敏全都想起来了。
他开了口,把那些告诉小宁。
整个脉络,之前他们已经推断得七七八八,不过这次,才算是当事人亲口证实,小宁在心中也系统地按时间梳理一遍。
开始的一切,正如他们所推定的。他是沫阳公主的独子,在婴儿时期经历了一场车祸,落入护城河。侥幸大难不死,被路过的白秀夕捡走,白秀夕不知他的身份,出于恻隐之心,给他取小名“敏哥儿”,和自己的孩子“意哥儿”养在一处,宣称是双胞胎。
接下来五六年,是朴实艰苦、颠沛流离却又无比快乐的童年,白秀夕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教他们启蒙认字,给他们烧饭补衣,当然更多的时候,她也顾不过来,就放任两个孩子自己去玩耍。
孩子有孩子们的快乐,上山套鸟,下河摸鱼,躲猫猫,丢沙袋,总之两个同龄的孩子一起,快乐总是双倍。
直到那一天,该死的人牙子出现……
六七岁的孩子,毕竟没什么辨别能力,两个孩子一同被拐跑,都过敏机警些,发现不对,撞翻了老汉的酒桶,得以被解救出来,回到阿娘身边,而他的兄弟阿意,稍微慢了一步,
就被人牙子带走。
插一句,都过敏跟洛小宁相遇后,调查出来,“意哥儿”被卖进了戏班子,接受极为辛苦的学戏训练,终于熬成了主角,艺名叫做“小楼”。不过,凡事无法未卜先知,在他小时,是没人知道“意哥儿”下落的。
于是白秀夕带着回来的孩子,去找那个丢了的孩子,一路风尘仆仆,当衣当物,最终,不得已,把最初“敏哥儿”身上带来的一个长命锁也当掉了。
那个长命锁太特殊了,以至于一见难忘。很快,就被在宫中养过马的孙马皮发现了。
孙马皮认出了长命锁,又知道,沫阳公主一直在秘密寻找丢了的孩儿,喜不自胜,打算拿这个为线索,去跟公主府请赏。
这中间又有一个小插曲,由于酒后大嘴巴,这长命锁和整个故事都被一个叫窦驴儿的人诓了去,以至于孙马皮深恨窦驴儿,觉得是他夺走了他的荣华富贵。
不过,这个小插曲对沫阳公主那边并不重要,她看见长命锁,知道孩子还活着,欣喜若狂,派人沿路问了当铺,客栈。因为那时白秀夕刚经过不久,大家记忆新鲜,消息远比都过敏和洛小宁打探的时候来的容易,很快,她就找到带着孩子的白秀夕,根据锁骨上的胎记和白秀夕的回忆,确定了这就是她丢了的孩儿。
白秀夕知道自己捡来的孩子居然有这样的身份,惊讶得不轻。心理上,她当然是舍不得的,但一方面,她作为丢失孩子的母亲,对沫阳公主感同身受,另一方面,她希望都过敏过得好,成为公主的儿子,怎么不比跟着她风餐露宿强。再有一点,也是现实的原因,她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要想继续寻找“意哥儿”,在带着都过敏,又没有钱的情况下,难以为继。
基于对孩子的爱,两位母亲的交接还算顺利,白秀夕把都过敏还给了生母,而沫阳也很感谢她,欲加厚赏,但白秀夕推辞不受,只拿了一些盘缠,继续踏上寻子之路。
这个故事到这里,听起来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可为什么,都过敏找回记忆,会成为现在这副样子?
小宁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问:“后来呢?”
都过敏声音有些颤抖:“后来……发生了一件我宁愿失去记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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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岁的都过敏,哦不,那时候,他还没有这个外号,还是叫他的真名秦风落吧。
他懵懵懂懂地,半途被沫阳公主接进了府。最初,他还哭着要阿娘,为了让他更快适应生母,养母主动退出了,踏上旅途,去寻找另一个孩子。
血脉的联系难以断绝,而且沫阳待他也真的好,渐渐地,他也就接受了。
不止是接受,纸醉金迷,高贵奢华的生活,连成年人都抵御不住,何况是一个孩子。
京城能工巧匠打造的小金龙,手指碰碰就摇头摆尾,金子做的鳞片闪闪发光,这不比乡下孩子用草叶子编的玩具,好玩太多了吗?
丝绸做的衣裳流光溢彩,像天上的云霞,第一次穿上时,他反复地用手摸,觉得这料子怎么会这样轻这样软,穿过这料子,他开始觉得,以前的麻布磨得大腿生疼。
想吃什么,更有专人端到面前,莲蓉的糕饼藏着蛋黄,冰粉晶晶莹莹雕琢成露珠模样,要知道,他以前就是想吃颗硬邦邦的糖球,娘亲都要掂量许久,一半时候舍不得给他买啊。
很快,他就被这种生活俘获了。
沫阳爱他,但并不娇惯,把他送去跟同龄的贵族子弟一起听学。
这时,问题开始显现出来。
不同的生长环境,让他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而小孩子的恶,是最纯粹,甚至不加掩饰的。
他的口音,他的仪态,他没系统学习过六艺,不会弹琴和下棋,全都成了他人的笑料。他们不相信他是公主的孩子,说他是垃圾堆捡来的野种。
这些礼仪、才艺,尽管他在后期,通过自己的聪明,全都赶了上来,甚至后来居上。但是在最初的一两年,这种氛围确实折磨得他寝食难安。
被认回公主府的第三年,秦风落十二岁。
这年他第一次参加了祭天游行。
每三年的上元佳节,皇室宗亲都会祭天巡游,与民同乐。队伍浩浩荡荡,最前头,是天子与皇后,中段是成年的皇子、公主,然后是皇族、外戚,队伍的最后,则是几辆花车,上头坐满未成年的贵族子弟,扮做小仙童小仙女,从车上扔下花朵给道路两旁的百姓。
最前头天子皇后的轿辇,难免护卫森严,气氛也比较严肃,夹道的百姓不敢造次,但队伍行到越后面,百姓的就越欢腾热烈,每次气氛最高的,就是最后这些孩子的掷花环节,百姓夹道,纷纷手舞足蹈,凡是接到花者,象征着未来三年的好运。
秦风落登上花车。
按年纪,他本来应该参加过三次巡游,轻车熟路,然而,由于特殊的经历,这是他首次登上花车。身边一群小孩,有认识有不认识的,小的七八岁,大的十四五。
那些孩子,看他也是十分面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投来的目光,让他芒刺在背……
花车行进,百姓欢呼。
在那些夹道欢迎的百姓中,秦风落突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第74章 这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后悔的事情了
夹道欢迎的百姓中,秦风落突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白家娘亲!
三年前,白家娘亲离开时,他嚎啕大哭。娘亲向他承诺,三年后,不管找没找到意哥儿,都会回来看他。
娘亲穿着月白的褂子,挤在人群里,向他挥手。
她身边没有意哥儿,肉眼可见地又老了几岁,褂子上打了几处蓝色的补丁,不知道是节俭惯了,还是在寻找孩子的路上花光了盘缠。
秦风落第一反应也是激动的,伸出手,似乎在虚空里,想要拉住她。
然而,他的手停在了半路上。
十来岁的孩子,叛逆又痛苦,骄傲又敏感。
这几年来那些冷嘲热讽,此时突然像无数的利箭,扎在他的后心上。
娘亲,你来就来,为什么非要选这大家都在的时候?
你知道我这些年,在承受什么吗?
我想你,可我真的不想让所有人都看见,你那打着补丁的裙子。
我爱你,可你那满脸的疲惫皱纹,真的与我另一个娘亲对比悬殊。
就在这时,身后的贵族少年,开始八卦起来。。
有个孩子指着白秀夕,哈哈大笑:“看那个女人,看!她那么激动做什么?都快扑上咱们花车来了。”
“她不会以为,扑上车,就成了皇室宗亲吧?”另一个附和着大笑。
又一个探头看去:“她盯着咱们车上看,是不是给谁家做过奶娘啊?”
第四个左右瞧瞧:“不会吧,看她那身补丁,看她那不合脚的鞋,咱们这样的人家,谁家会请这么不体面的奶娘?”
秦风落握着拳,退到后头,完全不说话了,希望用沉默逃避。
可即使这样,他还是被揪出来了。
“欸?我怎么听说,咱们这儿有人,是让乡下妇人养大的?”带头的子弟转回来,有些故意地往秦风落藏身的阴影里打量。
“是吗?真可怜呀,在乡下被养大,没有绸缎穿没有肉吃的日子,怎么过呀?”
“谁说没有肉吃,”一个孩子挤眉弄眼地道,“我听说,乡下小孩都吃蚂蚱,还有青蛙!”
他的话引来一阵作呕之声,众人纷纷道:“别说了,恶心死了!”
“养大?我看,还说不定是亲生的呢?”一个尖脸的孩子把话题引向更深的方向,刻薄地道,“沫阳阿姨那些年想孩子想疯了,什么阿猫阿狗都要见见,谁知道是不是把泥地里的野种当宝贝认回来了?”
话到这里,众多目光都投向秦风落。
而更尴尬的是,这些子弟里,本来还有不认识秦风落,或者不知道他这段往事的,其他的孩子就当着当事人的面,私语,甚至大声地科普。然后听到八卦的就会发出会心的长长一声“哦——”然后用更加审视的眼光去打量他。
秦风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为这段经历而尴尬,但在这种氛围下,他又确确实实地感到自卑。
世上本没有规则,但多数人,就能制定出规则。
十二岁的孩子无助地站在那里,觉得对面,就像是一圈铜墙铁壁。
最终,一个小胖子转过来,捅破这层窗户纸,直白地问:“喂,那女人,是不是就是你娘啊?”
秦风落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连忙否认:“不是。”
“真不是吗?”一个孩子挤眉弄眼,“我可听说,你那野阿娘,就是这么个年纪。”
另一个孩子不知从哪儿竟然变出一个鸡蛋,笑道:“要不这样,你拿这鸡蛋丢她,你敢丢,我们就相信你!”
“为,为什么?”秦风落一惊,还想抗拒,嗫嚅着道,“好端端是,为什么要丢不认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