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头被洛小宁打断了。
小宁握着他的袖子:“那匹马……我一路上,见过不止一次……”
洛小宁心头狂跳,又混杂着懊恼和气恨。
这匹马,她既然早就注意到了,怎么就没想到,是有人在跟踪她呢?
可这人又只是远远地跟着,从未出现对她动手的意向。
那说明什么?大概,是把她当鱼线了,而真正的目标,不言而喻。
她推测着,大概上次出席公主府的宴会,暴露了自己的脸。
现在的“秦风落”,就算是个假的,好歹也冒充了这么久,应该是个精细人。沫阳又是他的“母亲”,很可能三言两语之间,被他发现自己从宝船上逃生了这个事实。
而自己没死的话,都过敏很可能就也没死,如果这样,你说他会不会派人追踪确认呢?
换句话说,现在反而是自己,把他的人引来了,给都过敏造成危险。
第77章 破绽
夜阑。
一个穿着黑衣,蒙着的脸的人摸上客栈的二楼,白天他已经踩好点,这是目标人物的房间。
他鞋底加了棉垫,不发出一点声音,腰刀涂上黑色染料,隐去闪闪寒光。
然后,他熟练地用一只钩形的工具,挑开门闩,扁着身子侧进房门的缝隙,来到床前,抽出腰刀,对着床上熟睡的人扎下去!
然而,一刺下去,他立刻感到手感不对,拔出刀刃,只见是一个枕头,鹅毛纷飞。
纷飞的羽毛中,忽然出现一记直拳,结结实实打中了他的右肩,让他向后飞出几米,咚地一声撞上窗棂,撕拉一声将窗纸都撞出一个大口子。
所幸他反应够快,自知上当,也不恋战,借着惯性,一骨碌翻出窗外,落在底下等候的黑马身上,一骑绝尘,跑入黑暗之中。
洛小宁有些懊恼,不该把人打向窗户,正想也跟着翻窗出去,都过敏却在后头拉她一把:“算了,别追了……”
“他可是来要你命的!”小宁吼道。
“如果不是白家娘亲捡了我,我早就没命了……”都过敏轻声回答,手没有放开。
看见他的样子,洛小宁一下也生不起气来了。
她知道,这杀手,九成是杜小楼,也就是现在朝堂之上那位“秦风落”派来。可她也明白,都过敏内心的煎熬。
甚至可以说,如果在他和小楼之间必须死一个,他会选择自己去死。他做不到,在害自己的娘亲愤恨而终后,再亲手把娘亲唯一的骨肉推向死地。
“小宁,你也不必管我了……让我自生自灭吧,”都过敏跌坐在一堆散落的鹅毛中,双眼失去往日的神采,“你现在病好了,往前看……好日子还有很多的……”
洛小宁心里乱糟糟的。
她恼恨自己之前不小心留意,暴露了行踪,反而将都过敏置于险地。
但她又想,被“秦风落”发现,估计也是迟早的事,现在最主要的问题,还是都过敏的心结。
这个心结不解开,无论什么时候被发现,他都会有这种“宁愿自己去死”的自暴自弃想法的。
可是,要如何解开这心结呢?
洛小宁苦苦思索,换了一个角度切入:“当初去西北调查夜离草的,是你本人吧?你可还记得调查结果?”
都过敏涣散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回忆道:“有的,当时我去了夜离县,查知了这草经过浓缩提炼,有致幻的功效,所以打算深挖线索,把其连根拔起。没想到,刚回京城,就出了事。”
“当时你去调查,杜小楼他知道吗?”
“知道的,他那时已经是我得力助手。”
“可是你看,”小宁道,“经过这么久,夜离草不但没有被查禁,还更加泛滥了。”
她这一句,让都过敏有些语塞。
“你看,宝船也是他送我们上的,估计他早知道船上有问题了,很可能,他不但没有处理夜离草的心思,甚至还是夜离草交易里的一环!”小宁说下去,“可见,我们不能放着假冒的秦风落不管。他害你,可以理解是私仇,但这种祸国殃民的大事,怎么能由着他干呢?”
都过敏颓丧的神情严肃起来,又带着震惊和痛苦。
沉重的打击之下,他的确没往这一层想,即使他愿意让出身份,想要破罐子破摔,可时间长了,那些受夜离草流毒的人怎么办?连当今圣上,也在被受着天师的蛊惑影响。
小宁趁热打铁,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我有种直觉,感到你告诉我的事情中,似乎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都过敏问。
“小楼告诉你的,你娘亲的反应,”小宁一口气说下去,“我也是有娘亲的人,我把我的娘亲,跟你白家娘亲放在同等的位置,对标想了一下。”
“从咱们一路来的听闻,我都能感到,你娘是个决绝,但也明理的奇女子。”
“最重要的,我觉得她是真的爱你的,视为自己亲生骨肉那样。”
“那么,纵使你千错万错,那时你也才十二岁——而世上有几个母亲,会至死不原谅自己十二岁的孩子?!”
小宁几乎没换气地说出这一大堆,以至于说完之后都有点喘。
而都过敏听着,脖颈不由自主地伸长,眼神发出亮光,像在听什么纶音佛旨。
然而,一秒之后,他的目光又垂下去:“谁知道呢……也许,我娘就是被我伤到了,她就那么恨我,也不一定……”
小宁叹口气。
他现在,不敢期待娘亲真的不记恨她,因为怕过高的期待会再次高高坠下。
他眼神里没有光,还在那里自言自语:“……如果不然,她怎么不来找我呢?”
“算了算了,这个问题先不按下不表,”洛小宁顺着他,循循善诱,“我还有另一个问题。”
“什么?”都过敏问。
“既然你说,你是自愿中了小楼的咒,等于心甘情愿丧失记忆,可是如此,为什么又留下‘我中名咒、冻脚镇、余火城’等等几个潦草的线索呢?”洛小宁问,“留下线索,不就说明你一定有不甘愿的地方,才会想要在将来,苏醒之后找回记忆吗?”
这一句,又把都过敏问住了。
小宁看着他,她明白的。
像都过敏以前说过,大家都是有七情六欲的人,是人就有弱点,当局者迷,关心则乱。他一恢复记忆,马上面临强烈的情感冲击,被心魔协裹,所以难免,失去了周密的思考和理性的判断。
这也就是为什么人要有朋友的原因,在你深陷泥沼的时候,能拉你一把。
“怎么样,你能想起,当时为什么写下这几个名词吗?”小宁又问。
都过敏茫然地看着她,许久,摇了摇头:“我想不起来……”
这让小宁也有点惊讶:“不对啊,名咒不是解了吗,为什么你还想不起?”
“会不会,是有什么地方没有解除干净?”都过敏试探地道。
“不要紧,”小宁挠挠头,道,“横竖咱们还在城里,再去拜会一趟照空大师,一是表示感谢,二来也问问他这个事。”
第78章 峰回路转
两座佛塔立在夕阳柔和的光里,上头的佛龛都是北地高鼻深目的佛像。
两人从庙中走出,身上还带着幽静的檀香。
洛小宁深深吸一口气,照空大师告诉了他们一个有趣的事实。
都过敏身上的名咒是完全破解了的,理论上他能回忆起一切事情。
但是,只有一个盲区。
名咒发生效力,需要一个过程。在那个过程中宿主会昏昏沉沉,头脑混乱,不能自控,用大师的话说:脑中千百画面,走马灯般流转,如露亦如电。
而在那些画面碰撞中,他会产生什么灵感,想起什么回忆,发现什么真相,就像早上醒来后,昨夜梦境就会了无痕迹。换句话说,那段半梦半醒时间想到的事情,在咒文解除后,是记不起来的
所以这失忆,才成了真正的失忆,还不像名咒能解起码有个奔头。
洛小宁挠头,看来问题的关键,就在都过敏中咒之后那几个时辰里。而他在那段时间里,想到了什么?
想着,她问都过敏:“你记不记得,在宝船赌桌上,有人讲易容术的事,另一个人驳了他?”
“记得,他说就算脸面易得一样,那声音、习惯总有偏差,他还能认不得自己的儿子不成。”
“对啊,那现在冒牌秦风落坐镇大理寺,就算有面具遮掩,但其他方面总该有许多不同,沫阳公主,还有身边的同僚,怎么都没认出呢?”小宁道。
“你有所不知,”都过敏解释道,“小楼既然在戏班长大,戏班的基本功,就是演什么像什么,有那厉害的名角,能一个人从老生演到小旦。所以小楼既然刻意在我身边跟了两年,他对我的经历、行为,都已熟知,所以能瞒天过海。”
小宁思忖着点了点头,的确,除非刻意留心,不然谁能想到身边的人被换了一个呢。而且,共同的经历最让人深信不疑,好比说,现在如果一个人带着面具来见她,能说出想一起看极光却遇上下雨,只好吃了一夜的花生这样的事,她一定会认为那人是都过敏的。
但是,她心头突然跳了一下。
她生出一个奇怪的脑洞:在她刚举的例子里,其实,还是有另一个人知道这段经历的——那个出租小木屋的屋主。
对于她,那只是个路人,所以她并不会把这段经历放到记忆里去。
然而,假如那个人有什么目的,想要接近她,是不是就可以用这段经历骗取她的信任?
她福至心灵,把话说出来:“你……有没有想过,小楼是假的?”
都过敏看着她,有些不解:“他当然是假的秦风落,要不咱们在这儿说什么呢?”
“不不,他扮秦风落,当然是假的,可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杜小楼本身,是假的。”
都过敏挑起眉头,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似乎被这个脑洞有些惊到。
“根据你的回忆,小楼是三四年前,也就是成人之后,突然有一天找到你,可你们童年分别,说实话你也不知,他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对不对?”
“可他对我们小时经历,如数家珍,对我娘的样子,也形容得半点不差,当然只有小楼才知道这些。”都过敏道。
小宁叹口气,说出了她刚才的例子——那晚半夜下了大雨,他们两个没看见极光,这是非常独特的经历。
但是,如果真有人处心积虑,这个消息完全可以从木屋主人那里买到。
那么小楼在外漂泊多年,会不会有亲近的朋友、爱人,随口把这些回忆分享出去呢?
都过敏听了,久久不语,似乎在回忆后来小楼来认亲后的点点滴滴。
洛小宁也不再说话,由着他想。
都过敏不傻,甚至可以说很聪明。
可是人会被骗,往往是因为他们催眠自己去相信那件事。
好比一个姑娘很爱一个男子,她往往会对未来勾画蓝图,连将来生几个小孩都想好了。这时候即使“郎君”出什么岔子,她们甚至会自己帮他圆上。
所以,对于心里对娘亲存着强烈愧疚的都过敏来说,当他得知小时失散的“兄弟”来找他,他第一反应会怀疑是假的吗?
不,他不会!因为他心里就一直希望着是真的!即使“小楼”有任何纰漏,他也都会帮他找补,觉得他那时年纪太小,记忆模糊了之类的。
“对了,要不我们去找找戏春?”良久,小宁才又抛出建议,“她是实实在在跟杜小楼朝夕相处过的人,我们跟她一对板,不就能发现,去找你那个‘小楼’,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小楼’吗?”
戏春便是之前小宁从客栈掌柜地窖里救出的花旦,跟小楼同在一个戏班长大。
都过敏听了,亦连声称好,当初她被囚禁虐待,也不知现在恢复得如何,该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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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宜迟,说走就走,两人一路辗转,再次踏入东都洛梁。
因为存了防备之心,两人专挑热闹的道路走,人多的地方去,这样的话,假冒的秦风落就不敢轻举妄动。
先前,戏春被他们安置在洛梁郊区一个佛堂里,留了银子,休息静养。这回一见,身子骨健康了许多,举手投足,有七八分回复当年的灵动美人相。
戏春看见两人,亦十分激动,千恩万谢。说了一会子话,又问两人行程如何,有没有找到“意哥儿”。
这切进了主题,都过敏顺着话道:“我们见了一个,可也不知真假,不如这样,你与小楼一同长大,可否画一幅他的小像,帮我们辨别辨别?”
这一下戏春却犯了难。
为何?
因为人的长材,在不同之处,这戏春歌舞戏曲都是绝佳,然而画画,却是手跟不上眼睛,脑子里明明想的是条龙,画出来,就成了长虫。要不然,上次她就可以提供肖像,给他们带着南下了。
“我倒有个主意,”小宁道,“言语描述,总有模糊的空间,说一个人高,多高算高?一个人俊,多俊算俊?不如,咱们去找个画匠,让他按着戏春你的描述来画,但凡眼睛画小了,你就说‘再大点’,脸蛋画瘦了,你就说‘再胖点’,这样就可以得到最准确的样貌。”
众人一并同意,觉得这主意不错。
于是几人找来画师,最终得到一幅肖像。
都过敏看着那画作,脸色渐渐转为惊惧,因为这画匠按戏春描述不断修改画出的“小楼”,跟他所见到的“小楼”,虽然也有三四分相似,但越精描,越能发现,不是同一个人!
第79章 假中假
“小楼”的面容在画匠笔下不断精细化,而都过敏的脸色则越来越阴沉。
真叫洛小宁说着了,这副面孔,与来找他“认亲”的“小楼”,不是同一个人!
换句话说,他从三四年前,就被人骗了。
有人知道了他的根底,由是编造了贴合的故事,处心积虑接近他,伺机夺走他的身份!
一种非常矛盾的心情涌上,他一边嘴角挑起,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该哭的,自然是打雁多年,被家雀啄了眼,像小宁说的,他太希望来的人是失散的“意哥儿”了,因此催眠了自己,竟然没有产生过怀疑。以至于被人害得这样惨痛。
但该笑的,如果“小楼”并非他的兄弟,那他现在,心理就不必背上如此沉重的包袱,可以放心大胆地与之斗争,夺回自己的一切。
而且,一旦“小楼”是假,那他所讲述的故事,也就都未必是真的。那么,白家娘亲,有可能确实没有恨自己至死,甚至,她有可能还活在这世上呢!
可是,如果来认亲的“小楼”不是真正的“小楼”,那他又会是谁?为什么他知道那么多关于自己童年和白家娘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