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举手将自己杯中茶饮尽,说:“说起璧人, 想当年明将军和萧霁那小子, 也是出了名的郎才女貌,可最后却落个这样的下场, 实在是……”
他偷偷打量着明绮的脸色,见她姣好的脸上平静自若,不由皱了下稀疏的眉毛,继续道:“实在是可惜,一对两情相悦的璧人却天各一方。”
明绮原本侧身看着楼下喧闹的食肆客人,听到他的话,转过身来,挑眉问:“我和他两情相悦,这又是从何得知?”
问完,她还忍不住讥讽地扯了下唇角。
“虽说二位如今是闹得不大好看,”礼部尚书假笑两声,道,“但当年萧霁能顶着齐王的压力娶明将军,又怎会无情。”
当年齐王权势滔天,说一句在天子面前横着走也不为过,而明绮的母亲是护国长公主,父亲是在朝堂上能和齐王抗衡几分的丞相,于齐王而言,明绮是政敌的女儿,自然是不会轻易让萧霁娶她。
归根结底,两人的婚事能成,除了明绮一意孤行,皇帝顺水推舟外,萧霁暗中周旋也应当出了不少力气。不过这都是明绮猜的,萧霁始终不承认,她便不能确信萧霁是什么时候对她动情。
那么,许儒彦又是如何笃信的?
明绮眯了下眸子,朱唇抿起一瞬。
她盯着礼部尚书苍老的面孔,缓缓道:“许尚书怕是弄错了,萧霁对我一向无情。”
“这、怎会如此?以明将军风姿,那萧霁小子断没有不喜欢将军的理由。”礼部尚书故作惊讶。
明绮终于嗅出了些怪异的意味。
他在套话。
只是,为什么?
明绮眼睑低垂,遮住眼中的情绪。
礼部尚书只以为明绮是被问到伤心事,情绪不佳。
他自然不是什么八卦老头子,非要打听小辈的私事。
起因还是当年行差踏错,本以为萧厉山手握都城兵权,大烨无人能制衡他,称帝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为保荣华富贵站队萧厉山,甚至还动了联姻的念头,不顾皇室和丞相的颜面,欲将女儿嫁给有妻子的萧霁。
谁能料到萧家一夕之间,大厦倾颓,如今倒让自己被萧厉山那老贼拿捏。
不过他只帮萧厉山办这一件事,此事之后,萧厉山答应日后和他再无瓜葛。
只是试探一番明绮和萧霁之间有无猫腻,他和萧厉山勾结的事便可以一笔勾销,这笔买卖他稳赚不亏。
“许尚书说笑了,无论是三年之前还是现在,萧霁于我来说都是强扭的瓜,这瓜甜不甜我可是知道的。”明绮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礼部尚书先是愣住,随即抚掌大笑:“和明将军这样的小辈谈心,我这把老骨头不知道年轻了多少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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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味阁外,萧霁冷着脸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女子。
许步烟揪着裙子,同样有些不知所措。
尤其是在接收到萧霁沉冷的目光时,她便忍不住咬着下唇,脸色微白。
“许姑娘,你究竟要说什么。”萧霁沉声开口。
他心中莫名烦躁不安。
萧厉山到底想做什么?
先是今早传信要他去街上等候消息,之后又让人把他引到这里,他在这等了半个时辰,最后却等来了许步烟。
看到许步烟,三年前那种被掌控的无力感就再一次,如潮水涌来,机会将他淹灭。
上一次,他差点失去了明绮,想到这里,心中极其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许步烟也同样觉得心烦意乱,甚至觉得自己的父亲失了心智。
她马上就要嫁给三皇子了,这些日子旁人谁见了他们不说一句佳偶天成,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人看见她和萧霁又来往,有心人追查下去,查出她曾仰慕过萧霁,那她和许家满门就都不用活了!
哪怕她再三和父亲申明利害,父亲还是坚持让她约见萧霁,甚至还安排了一个随行的小厮,要他从头到尾听两人的谈话。
她是喜欢过萧霁,那时候的萧霁光风霁月,虽说不受宠,但也终究是齐王的儿子,谁见了不觉得喜欢。
但现在的萧霁只是一个明绮身边的可怜虫,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甚至这张脸面对她时也冷冰冰的,她有病才会继续喜欢他。
想到明绮,许步烟皱了下眉,如何猜不到那日在成衣店,萧霁身边的女人就是她,怪不得她觉得无比熟悉。
“我已经知道明绮就是明长风了,”她想着父亲的交代,复述背了一晚上的话,“那日在成衣店,我看见的就是明绮吧,怪不得觉得面熟。”
萧霁一双凤眸微敛,他不着痕迹看了眼许步烟身后,始终低着头的小厮,没说话。
许步烟见他没反应,拧了下眉,向他走近一步,眉眼带着莫名的悲伤:“其实,如果萧家没有变故,你和明绮和离后,本应同我结发。”
萧霁脸色沉了沉,他正要开口将许步烟之后的话呵斥回去,却看见她身后的小厮飞快抬眼打量他。
萧霁心中警铃大作,一双凤眸下意识眯起一瞬。
萧厉山要试探他。
明绮拿到那所谓的前朝秘宝,终究是让萧厉山起了疑心。
萧霁在心中咬牙切齿,却不敢有所动作,只能冷着脸看许步烟。
“你想说什么?许姑娘,你马上就是三皇子妃了,还请自重。”
不等许步烟张口,萧霁又道:“上一次许姑娘遇到我,对三年前的事情百般躲避,今日又何故提起。”
“你究竟何意?”萧霁冷着脸说。
“可是,你我差一点就是夫妻了。”许步烟对萧霁的话充耳不闻,不依不饶:“如今你只能在明绮身边,做她的一条狗,你真的甘心吗?”
“还是说,你其实是喜欢明绮的。”
说到最后,许步烟发现自己竟然在期待萧霁的答案。
期待他说他不喜欢明绮,又或者他曾对自己动过心。
这很正常,她和明绮同样出生于达官显贵之家,而她在一众公子小姐中的名声一直胜于明绮,但她知道,她比不过明绮。
明绮太耀眼了,那些世家公子或许不觉得,觉得她离经叛道,不是一位合适的当家主母。
只有她们这些未出阁的姑娘知道,明绮就像是被豢养在鸭群的大雁,又或者是游隼,她敢于挑战自己被圈养的命运,哪怕是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她知道明绮很重视萧霁,若是她能得到萧霁的青眼,是否能证明她和明绮是一样的,也可以像明绮那样,大胆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萧霁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许步烟的话,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很快否认,义正言辞的说他不喜欢明绮,留在明绮身边是被逼的,就像是许多年前一样。
他骗过萧厉山一次,这一次也一样可以。
但他迟迟不愿。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明绮爱他的时候他不敢说爱,现在明绮已经不爱他了,他难道还要撑着说不爱吗?
什么时候才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出自己的渴求。
但如果承认自己爱着明绮,就是对萧厉山的背叛,萧厉山再不会用他,以他疯魔的程度,矛头一定会全部转向明绮和他。
如果萧厉山不愿意利用他,他在明绮那里也没有了价值。
做不了明绮的爱人便罢了,若是作为棋子又被明绮抛弃,那他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困兽之斗。
萧霁双拳紧握,在衣服的遮掩下,脖颈上的青筋寸寸凸起。
他深吸一口气,强撑着不让身体颤抖,嗓音冷冽:“我喜不喜欢明绮,和你并无半分关系。”
许步烟脸上的期望消失,面无表情地看着萧霁。
而站在她身后的小厮也抬起头,露出一双阴冷又邪祟的眼睛。
“当年我同意在和离之后娶许姑娘,是家父要求,为人子不得不听,哪怕听从父亲的话,萧霁便是对妻子不忠。”
“在下对许姑娘从无半分感情。”萧霁一板一眼,语气平铺直述不带半分感情:“一切只是家父的要求,萧霁只是遵从命令。”
小厮不着痕迹又低下头。
许步烟有些狼狈地看着他,忍不住冷笑,嗓音也不再压制:“好一张嘴,将自己说得冠冕堂皇,若是不喜欢我,你又何必买通明绮的丫鬟,给明绮下毒!”
“毒害大烨郡主,你岂不是多此一举!”
萧霁冷凝着神情看她。
毒害明绮的不是她,是萧厉山,正是因为发现明绮身边的婢女被萧厉山买通,明绮危在旦夕,他才那么容易松口。
原本打算只是先让明绮回明家待一段时间,等他搜集完证据,获得萧厉山的信任,偷取萧厉山的兵符,萧厉山倒台后他便能和明绮互通心意。
结果却是明绮遭遇追杀、掉落悬崖生死未卜,就算萧厉山如愿倒台又如何,他的一生都不过是蜉蝣撼树,坐困危城。
萧霁忍不住大力喘了几口气,眼前的景象都似乎染上了鲜红。
第37章 颜色
“我说了, 家父让萧霁如何,萧霁便如何。”他冷眼看着许步烟身后的小厮,言不由衷地认了下自己没做过的事情。
话音才落, 啪、啪。
清脆又带着敷衍的掌声从不远处响起。
众人下意识看过去, 明绮双手环胸,斜倚在墙边, 她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张扬的面容上,唇角似钩非钩,意味不明。
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 吹起明绮妃色的裙摆, 更衬得她耀眼如盛世之花。
萧霁瞪大双眼, 一双眼里写满了无措,幸而有垂落地发丝遮掩,才没叫许步烟的小厮看出端倪。
明绮歪头打量着巷子里的三人, 倒不是她有心找过来,实在是有人刻意为之,用些不入流的手法, 偷了她的荷包,她跟着一路追过来才知道是进了别人设下的局。
虽不知道萧厉山意欲何为,但既然入局, 这戏若是不演下去, 岂不是让人家失望。
这样想着,明绮唇角绷直, 收敛了脸上看好戏的神情, 周身气势冷冽。
她迈步走过来,看了眼萧霁, 最后目光落在许步烟身上。
许步烟白着脸行礼,低声道:“小女见过明将军。”
明绮颔首回礼:“原来是许姑娘,好久不见。”
“不知明将军来了多久了。”许步烟鼓足勇气问。
“有一阵子了,见你们在交谈,便没有立即打扰。”明绮淡声道。
话音落,萧霁脸色煞白,明绮所站的位置,是完全能听见他们刚才的交谈的。
他骤然看向许步烟和她身后的小厮。
小厮一无所觉,只低垂着头,尽职尽责地站在原地,仿佛只是许步烟的仆人。
萧霁眼中厌恨的锋芒如有实质。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萧厉山是个多疑的人,他试探自己,自然也会试探明绮。
但明绮本就不信他,方才听到他那番“父慈子孝”的言论,他百口莫辩,两人之间的裂痕更加难以修复。
作茧自缚。
议论别人却被正主看见,许步烟也觉得恼火慌张,父亲做事越来越不谨慎,不是说会守好这个巷子,她和萧霁见面不会让别人知道吗!
明绮为什么会在这里,到底是哪个下人出了纰漏!
许步烟脸上青白交错,不由祈祷明绮只是刚来,或者离得太远,没有听到她们方才的言谈。
明绮观两人神情,心中不免觉得好笑,这便觉得慌乱,之后的戏如何能让看客满意。
她猜到许步烟只是这出戏幕后之人的提线木偶,说多无意,便故意给了个台阶道:“你们两个刚才在谈什么?”
萧霁无措地看着明绮,下意识捏着身上的衣衫,欲言又止。
萧霁举步维艰,深知此刻向明绮解释,之前从萧厉山那里赚取的信任就会荡然无存。
许步烟做贼心虚,遮掩道:“没什么,就是故人叙旧。”
“故人叙旧?”明绮打量着偏僻无人的巷子,礼貌性地笑了下。
许步烟也知道自己的说辞站不住脚,哪家故人会在偏僻的巷子里,躲着人叙旧。
这是叙的哪门子旧,说是偷人还差不多。
但她不能说是父亲让她来的,更不能说两人在这里站了半晌,就只为了跟萧霁说一些连她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她只能强颜欢笑,祈求明绮不要深想。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上次在成衣店,许姑娘也是和萧霁叙旧,看来二人关系颇深,我在这里倒是打扰二位了。”
许步烟连忙摆手,拼命摇头道:“只是有几件事想问问萧霁,既然明将军来了,我便不叨扰二位,先离开了。”
她生怕明绮会问两人交谈的细节,或者怀疑她和萧霁之间有什么,破坏了她和三皇子近在眼前的婚约。
是以不等明绮再次开口,就提着裙摆慌忙地离开了。
小厮不着痕迹看了眼脸上没什么情绪地明绮,皱了下眉,慢吞吞跟着许步烟一同离开。
等人走后,萧霁捏着自己的袖子,张嘴便想要解释方才对许步烟说的那些话。
萧厉山的人一定还在附近,他不敢多言,但至少也要澄清买通丫鬟下药的事,弥补两人间的裂痕。
但不等他想好说辞,明绮却骤然出手,一手箍住他纤长的天鹅颈,一手按着他的胳膊,毫不留情地将他按在身后的墙壁上。
萧霁在明绮面前从不设防,当然,就算设防他也不是明绮的对手。
他被迫靠在墙壁上,脖颈被明绮控制着,他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音符。
萧霁的体质极其敏感,脖子上很快就泛起了红痕。
他抿着唇,一点点抬起头,作出引颈就戮的模样。
明绮眯起双眼,眸光锋利:“一天不看着你,你都不能安分。”
做戏就要做全套,明绮深谙这个道理。
尤其是余光撇见折回来偷窥的小厮时,她干脆狠下心,桎梏萧霁脖颈的手一点点收紧。
因为窒息,萧霁的眼眶渐渐泛红,却固执着不去抵抗,双臂就安静地垂在身侧。
“我之前怎么说的,不准你接触京中势力,你都当耳旁风了?”
见萧霁一副消极的模样,明绮不由皱了下眉。
她有心演给萧厉山看,奈何萧霁不配合,连句话都不会说,此时他若能说出和她针锋相对的话,想必萧厉山会更加信任萧霁,之后也更容易交给萧霁他的核心任务。
顿了下,明绮后知后觉,扣住他脖子的手松开一些。
萧霁终于呼吸到空气,不住地咳嗽起来。
明绮耐着性子等他回神。
“对不起……”他哑声道歉。
“以前倒是不知道,你还是个至忠至孝的,事事以萧厉山为先。”明绮嗤笑。
萧霁瞳孔骤缩,明绮果然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