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中下桑—— 小央【完结+番外】
时间:2023-07-25 14:42:39

  伊九伊希望他回去,可他留下了,又总还是说几句才显得不奇怪。她没话找话聊:“你送的生日礼物是什么?我可以拆开看吗?”
  “嗯。”左思嘉匆匆回应,却又没来由地否认,“那个不算生日礼物。”
  她疑惑地抬起头:“什么?”
  他拖着疲惫的步伐,不知不觉走到房间中没被利用的角落。左思嘉掀起暗青色的天鹅绒罩。
  这里有一架闲置的钢琴。生日会的残局里,他在钢琴前坐下,低着头,很随意,也很缓慢地开始使用双手。
  指尖与琴键接触,起初,他弹的是Fly Me to the Moon。那是一阵孤独的雨,落在人身上。悄无声息,它过渡成《祝你生日快乐》。
  手术结束后,恢复期间,左思嘉在医院待了几个月,除了唱片公司和教授,没有人去探望他。父母脱离了世俗,他太早离开了自己出生的国度。
  有喜欢他音乐的人写了信给他,他并不想读,偶尔回信,也只草草说:“我的演奏并不好。而且,越来越不好。”
  比赛的弹法、演出的弹法、自己的弹法不尽相同,很长一段时间,他已经忘记漫无目的弹钢琴的感觉——记忆里,那是在爷爷奶奶家。童年时,大人常常说:“你的手是为了弹钢琴而生的。”那大概是谎话。因为他的演奏连父母和恋人都打动不了。积年累月地比赛,他觉得自己更像装模作样表演的机器。
  那一年,左思嘉下定决心,放弃钢琴。
  他不再弹琴了,不为任何人弹琴,不再将任何东西寄托到其中去。至少,不会再弹给认识的人听。
  可是,现在,伊九伊站起身来,伫立在原地。
  空荡荡的厅内,她望着他,目睹琴声像月光一般流淌而过。心脏微微绞痛。很难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弹奏出这样的音乐。
  楼下有醉酒的人们听见,不由得停止说话,宛如天使从头顶经过。他们都仰起头来,寻觅源头。有人停止了哭泣,有人不再发笑。这拨动心弦的音乐。
  而在楼上,只有两个人的生日会里,左思嘉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伊九伊,生日快乐。”
  他又重复了一次:“生日快乐。九伊。”
  这天晚上,伊九伊像一具空壳似的回到家。
  礼物放在了车上,她不着急拿下来,呆呆地走进门,没有在门口玄关处躺下。小猪出来迎接,她也没能分心去理睬。伊九伊坐到沙发上,一个人坐着,并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走到阳台上,掏出香烟,却又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失神地望着远方。
  今夜难眠。
  伊九伊知道该休息了,可又不愿去入睡。她忽然想听古典音乐,想听钢琴的声音,心焦灼不安,却又说不出来的暗喜。
  忽然间,伊九伊想起来,其中一位前男友在她家留下过一张贝多芬钢协全集。她翻箱倒柜,找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众多书与杂志底下找到它。
  抽出来后,在封面上,她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与名字。
第23章
  十七岁时, 伊九伊爱上了一个常来家里做客的男演员。他是她爸爸的学生。成年以后,伊九伊和他谈了一场恋爱。
  这是初恋,她爱上他的契机很玄乎。对视的一瞬间, 心里悄悄地空了一下。后来,她开始经常想到他, 在电视上看到他的话,会收起遥控器,停下看一会儿。虽然分手想起来,隐约觉得自己没准只是欣赏他的气质。但是, 喜欢外在也是喜欢。
  相处以后,倒也不是聊不来。聊天机会不多。和他一起都不能出门约会, 也不可以告诉别人自己在和谁交往。固然, 她不可能大肆宣扬,但在家才能见面,还是有点点郁闷的。尤其她那时候还年轻。
  分手很多年后,他隐婚生子的事曝光了。在那之前她就听说了,也就觉得他们有缘无份, 情投意合,可惜不适合。
  后来她不再这样冲动了,先了解对方, 摸清对方再去交往更好。她是不断思考着去谈恋爱的, 知道自己要注意哪些, 反思对自己来说什么最重要。
  她在情场无往不利, 但却并非从未失意。
  恰恰相反, 苦闷有, 烦恼也是有的。伊九伊觉得异性并不难,难的是爱情本身。
  这天夜里, 她打了个电话给达斐瑶。
  达斐瑶正在飞机上,没接通,伊九伊转而发微信给她。达斐瑶正戴着眼罩睡觉,手机震个没完,拿起来一看,伊九伊说:“瑶。你在吗?我有事找你。我想问你一件事。左思嘉原来也是演奏者吗?”
  实际上,这个问题没必要问了。
  伊九伊已经在搜索引擎上查找过。
  上一个扬名全国的中国钢琴家已经是四十代,在大陆,青年古典音乐家原本就相对有空缺,更何况,左思嘉没在国内发展过。他的隐姓埋名并不费劲,甚至不需要刻意。
  伊九伊看到了一些视频。有演出,有参加大师课活动,演奏和学习以外的内容比较少,唯一一次视频访谈来自国内一个古典音乐平台。
  他说了一些套话,但仍能看得出意气风发,发言不乏中二的地方,比如说“我经常搞混音乐给我的感觉和生活给我的感觉”“我超越不了钢琴的极限”。假如让本人来重温,性质是黑历史处刑,极有可能尴尬到五体投地。
  有一些环节是聊私事。
  主持人问他兴趣爱好,他说:“我喜欢宅在家里,看动画片和漫画书。”然后镜头切换,拍了他书架上的几本《排球!!》,还有动画片《强风吹拂》的视频。
  主持人说:“宅在家?你看起来很爱运动啊,没有经常锻炼?”
  他那时候年纪还小,有点内向的样子,说:“没有。我是容易长肌肉的体质,没有特别去锻炼……我也不喜欢,定做衣服会被说。但是我看有些运动很酷,攀岩啊,跳伞什么的。”
  时隔多年,看这段采访会有点好笑。原来都是早就有契机的。伊九伊想,这个人果然是真的二次元宅男。上次说《火影忍者》她就猜到了。
  被她提问,达斐瑶回复说:“对啊。你不知道?”
  伊九伊难得情绪起伏这么大,笑着打字:“我不知道呀!你都不告诉我!”
  达斐瑶说:“他好像生过病,经纪合约又到期,就没有弹了。如今上班也挺好的。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弹琴。我倒是无所谓,毕竟搞音乐也蛮痛苦的,尤其是他那种。不过人在干自己擅长的事的时候会格外有魅力哎——”
  伊九伊说:“你说得对。”
  达斐瑶发来一个疑问号,然后说:“你是听到他弹琴了吗?”
  “嗯嗯。”伊九伊独自站在房间里,轻轻摇晃着身体,像企鹅一样可爱地转来转去。她露出笑容,“今天,就现在,我觉得他比之前都要可爱。”
  -
  回家的路上,夏郁青又哭了一会儿。过往种种犹如过眼云烟,看起来真切,却转眼就消失不见。现实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只能抬起双手,将哭泣的脸隐藏到手心里。
  网约车已经到了家,司机欲言又止,还是小声提醒她,该下车了。
  夏郁青拿开手,再抬起头时,脸上又恢复了过去的表情。
  眼圈微微泛红,她冷静地说“好”,然后下了车。
  她和丈夫的房子还没竣工。这里是她父母家。他们家是六年前换的房子,当时她还在读书。
  夏郁青上楼,发现自己忘带了钥匙。时间已经很晚了,她敲了敲门,爸爸妈妈大概率是睡了。
  她站在楼道里,有一阵漫长的茫然。手机震动。夏郁青掏出来,看到何嗣音打来的视频电话。
  她现在不想看到他,但还是接通了。何嗣音白白胖胖,鱼白似的笑脸出现在屏幕里。他手里拿着一个手偶,大概是想给她展示自己手工做的新玩意儿。他最近迷上了手工。
  看到他的脸,她又想起他脱掉衣服后的肚子、大腿。夏郁青抬起手,按住嘴巴,才能让自己不发出干呕的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就算在内心翻来覆去问自己,她也得不到答案。
  镜头那一边,何嗣音说:“怎么了?郁青。你是不舒服吗?”
  “我没事。”夏郁青勉强自己拿开手,露出涔涔的笑容。
  何嗣音关切地说:“要是不舒服,你要多吃药哦。之前蜜月的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人不舒服是难免的。身体的事谁能控制呢?假如你有任何不好的感觉,随时都可以告诉我。好吗?”
  她知道,他是发自肺腑说的这话。夏郁青说:“对不起……”
  何嗣音说:“你干嘛道歉!是我要道歉。我爸爸妈妈之前总说孙子孙子的……给你压力了吧?都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我不一定要的。”
  “不!别说这些。”
  孩子出生就能获得德国国籍呢。
  何嗣音也觉得聊这个尴尬,转开话题:“最近爸爸身体不舒服,我没法立刻补偿你。下次我们去苏梅岛好吗?带上你爸爸妈妈一起,开开心心过个暑假。”
  “嗯。”夏郁青抿起嘴唇,用力地点头,“你也注意身体。”
  挂断电话,夏郁青看向建筑外,六年前,外面还没有这么多高楼大厦,远远能欣赏到江景。六年后,更多的居民楼树起,视野也布满了障碍。世界在改变,她并不因此沮丧。改变对她来说如鱼得水。
  夏郁青深吸一口气,将刚才的情绪一扫而空。她开始微微烦恼,自己对前男友今晚说得太多了。所以,她调出和左思嘉的微信界面,刚发了一条“思嘉”,就发现自己被拉黑。没关系,她存了他国内的号码。
  夏郁青发信息给左思嘉:“思嘉,今天晚上的事,请你都忘了吧。你的想法,我已经都清楚了。我对你只有内疚,希望你也早早忘记我,获得幸福。因为你不幸福,所以我才在我们过去的感情中苦苦纠结。假如你能走出来,我也会尽早解脱的。”
  发完以后,她退回手机默认界面,又翻了翻相册。她的结婚照和她与左思嘉的合影来回切换,差别那么大,为什么会这样?
  夏郁青忍不住,一个字一个字地编辑,又写了一则信息。
  你。真。的……
  “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她点击发送,却发现对方这次连她的号码也拉黑了。
  夏郁青不知所措。对她来说,同样也是今夜无眠。一整个晚上,她都没睡好。早晨起来时,她好不容易才缓解了纠结之痛,然而,却又与新的痛苦不期而遇。
  夏郁青不是独生女,有个比她大很多的姐姐。父母搬到如今的房子也是姐姐做的决定。当时,姐姐和姐夫一起承担,全款买下。
  夏郁凌发来微信:“我听思嘉说你心情不好。要是有什么事,多跟姐姐说。结了婚的人了,要分得清外人和自己人,注意好分寸。”
  这条信息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细细密密,用力刺进她胸口。夏郁青卖力地呼吸,好像不这样就会憋死,她想要怒吼,想要大喊大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讨厌左思嘉。但是,她仍然好好地写下回复:“当然。谢谢姐。”
  这天早晨,左思嘉起床,稍微看了眼夏郁凌回给自己的客套话,然后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他洗漱,坐在钢琴面前玩手机,弹脑袋里出现的儿歌,抱着猫下楼。
  冬妈在打扫卫生,左思嘉坐在沙发上。
  他冷不防突然说:“我弹琴了。”
  冬妈头也不抬,照常拿着抹布到处转,敷衍说:“你今天早上那叫弹着玩……行吧,确实也算弹琴。”
  左思嘉波澜不惊地摸猫,低着头说:“是给别人弹。”
  冬妈的动作稍有停顿,磕磕绊绊,但还是继续下去:“又是喝醉了大半夜随便拉个人弹给他听吧。”
  “你怎么知道的……”
  “听我们社区那个收破烂的说的,你喝醉了会一直叫人到我们家来。”
  “……”
  左思嘉说:“不是。是给上次那个伊小姐。她生日。”
  恶心忽然跳起来,挣脱他的手,跑掉了。
  这次冬妈彻底抛掉抹布,坐到他旁边,专注地问:“真的假的?啊?怎么就……也挺好的!你跟她现在是什么关系?”
  左思嘉答非所问:“我已经邀请她明天来我们家。”
  虽然冬妈对伊九伊有所顾虑,但是,左思嘉总算又开始缔结亲密关系了,这不失为一个好兆头。于是,她还是马上跳起来:“太好了!你小子!这就有女朋友了!那我得好好打扫一下卫生!”
  左思嘉仰头看着她,不紧不慢,似笑非笑,摆出一副相当讨打的德性:“我和她不是那种关系,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我准备把阁楼的东西都送给她,然后跟她赔礼道歉。”
  “赔礼道歉?道什么歉?”
  冬妈气得血压狂飙,又着急,又不知所云。左思嘉也不解释,慢慢悠悠,拿过电脑,继续写策划案去了。
  本来,左思嘉写了一封邮件。他把赌约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陈桥在内,其他在场的人都没提起,也不讲何嗣音之于她或夏郁青之于他,只说是他和朋友私下玩闹,失了分寸。没有其他理由,左思嘉这个人品行低下,所以答应了。
  他向她道歉。
  读完以后,左思嘉又反复读了几遍。他对自己的中文水平没自信,高中就不再写汉语作文的人,万一出错,显得不真诚就不好了。
  定稿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只有伊九伊的工作邮箱。左思嘉准备保存草稿,一不小心,竟然发给了最近联系人。
第24章
  社会性死亡。
  左思嘉不小心把全篇中文的邮件发给了海外的老师。
  他在国内有位钢琴老师, 教他时就年事已高,是个慈祥的老爷爷,前几年去世了。国外的老师是一名女钢琴家, 风格洒脱、硬派,就算演奏舒曼, 也常常坚持自我,故意不用细腻的方式处理。左思嘉是初中去的美国,年纪很小,老师对他要求相当严格, 师生的分界线也很清晰。
  尽管相处多年,左思嘉跟老师完全是师生关系, 没有成为朋友, 也没有变成亲人,贸然收到这种邮件,相信是她也会困扰。
  最好的情况是读也不读,直接无视这堆方块字。
  最坏的则是读了,然后问他到底在干什么。明明上次老师发来长篇大论的教导, 他都没教养地忽略了。没准老师会觉得他堕落,但,应该也还好。“学艺先学德”这种说法, 一般都只用来蒙外行。业界内是人渣的成功者可不在少数。
  不过, 别人是别人, 他是他。
  邮箱是外域的, 不支持撤回。覆水难收, 左思嘉只好补了一则邮件, 为自己的失误道歉。
  发送以后他又想,有什么必要呢?反正也不会再回去。就像他对旁人无所谓一样, 其他人怎么看待他也不重要。左思嘉并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可是,他忽然想,伊九伊是会怎么看待他呢?
  等知道真相,是个人都会不高兴的吧。他没法想象伊九伊愤怒、悲伤或者歇斯底里的表情。在左思嘉的印象里,她总是很平静,受伤的神态倒是常有,但不会多剧烈。最急遽的,至多也就像是雨中的池塘,泛起一些不停歇的涟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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