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鞋倒没什么,但这双脏兮兮的。
她把玻璃当成镜子,用手整理头发。
“九伊!”
有人叫她。
伊九伊立即回过头。
但是,出现的人不太对。
黎赣波在她家门口,大约等了有一段时间了:“你终于回来了……我开了车来。你不回消息,电话也打不通。我去下里的时候听说你休假……”
他是真的担心,快步走来,仿佛害怕她像水晶鞋一样消失似的,伸手扶住她的肩。
与宽大的手掌相衬的,是消瘦到纤细的肩膀。被他按住的那一侧,伊九伊无声地抬起手,折叠在胸前。她说:“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你这么晚还出去了?怎么没开车?”黎赣波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你心情不好?”
她是心情不好,但不该是他知道。伊九伊伸出手,搭住他的手臂,把他的手按下去:“我现在还有其他事。”
黎赣波说:“我又不是要逼你和我在一起,我只是想……”
伊九伊说:“我不需要你。”
黎赣波还想说什么,可是,身体突然不受控制了。他猛地往旁边倒去。
拨打那一通电话时,左思嘉其实刚从机场到市区,出租车飞速开走。他回过头,本来还想喝口水,行李没放,匆匆忙忙去拦新的车,然后直接报出地址。
目的地那一带有些复杂,小径很多,车开不进去,反而步行更方便。他只能将行李箱先放在出租车上,答应司机继续用计价器计时,自己下车。社区种植的桦树很高,遮挡了建筑上的名牌,他走走停停,不断地确定自己在哪。然后,他听到声音。
风声。隔很远的车开过的声音。伊九伊的声音。
浑浑噩噩的生活里,左思嘉经常逃避,怕死,害怕一事无成,害怕被丢下一个人,害怕思考自己的价值,因为知道没有。
那双手碰到了黎赣波的身体,手臂用力,狠狠将他推出去。黎赣波摔倒在地上,难以置信。
伊九伊惊讶地看向左思嘉。夜色那么暗,他的手臂缓慢撤回,手指仍然伸展着。他把不理解她的人推倒在地。
他的手是为这一刻而生的。左思嘉喘息着。忽然间,有个声音在脑内这样说了。既然不是为了钢琴,那么,左思嘉的手一定是为此而生的。
第28章
受理左思嘉的咨询以来, 他的咨询师曾听左思嘉聊过一次爱的话题。那次咨询持续时间很长,他们谈论了很久,关于爱情, 关于择偶观。左思嘉常发牢骚,对为了性而去邂逅颇有微词, 也不喜欢那些精明的恋爱关系,但承认真爱很难得。
咨询师问:“那你觉得怎样的是真爱?”
左思嘉回答:“我爱你,你也爱我。”
“……”
“我们抛弃一部分的自己,选择对方, 接受对方。同一时间,我们都认为对方比自己更重要。就这样。”
他的表情很放松, 但是, 看起来绝不是开玩笑。
过去的记忆消散,回到现在。夜晚医院的急诊科里,左思嘉和伊九伊坐在走廊上。左思嘉脱了一件外套,伊九伊披着这件衣服,两个人默不作声, 只是坐着等待。
半夜发烧的儿童在哭闹。喝酒摔跤磕到头的人缝了针,正奄奄一息叹气。值班的保安呵欠打呵欠。放射科的实习医跑上楼来,急匆匆地找人签字。人来人往, 各自烦恼。
接到一个电话, 左思嘉走出去。是刚才载他到伊九伊家附近的出租车司机。事发突然, 情况微妙, 现在不方便拿行李, 再说了, 他也不再在刚才那里了。左思嘉只好请他把东西送回他家。
他打个电话给冬妈,请她出门付钱、取东西。冬妈平时脾气火爆, 工作却很专业,一听就知道是特殊情况,唠叨了几句“怎么了”“别喝酒”“注意安全”。出租车司机倒还好,反正有钱拿。
今晚太惊心动魄。只有左思嘉烦恼。
挂断电话,左思嘉又向公司同事为交通报销沟通。等一切处理完,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
应该差不多了。
左思嘉折返,回到医院。伊九伊还坐在原地。她抬头,看到他。他盯着她的运动鞋,默默想,大晚上的,临时要见面,对她来说,肯定很仓促。早知道他就不约她出来了。不是他,或许没这么多麻烦。
伊九伊也低下头,看到那双脏兮兮的运动鞋,有点无奈。
她问:“你是不是还有其他事?”
他坐到她身边:“没有。”
两个人并排坐着,也没有目光交汇。伊九伊看着运动鞋说:“你找我见面是想说什么?”
左思嘉说:“……就是之前的事。”
“之前什么事?”她直率地提问,侧过头,静悄悄地看他,“你说一直在想我,在想我什么?”
有一瞬间,他蹙眉,然后露出陷入苦恼的神情。磕磕绊绊,停顿了一阵,左思嘉说了一句什么,却刚好遇到有护士推着用完的轮椅经过。
橡胶轮胎在地板上滚动,金属踏板相互碰撞,发出响声,盖住了说话声。伊九伊不得不重新问:“你刚才说什么?”
左思嘉没有侧过头,反而像在躲避视线,慢慢地说:“想你在做什么。”
地球另一端,下雨的时候,他会想到,同一时间,她在做什么呢?
她听清了,霎时间安静。伊九伊回过头。
他却看过来,这次轮到左思嘉一声不吭地看向她。
门突然打开,他们两个人立即站起。医生走出来,在门内,夜班护士正在简单地给黎赣波喷跌打损伤喷雾。
刚才,在诊室内,黎赣波脱掉衣服,让这位医生帮他检查了身上,确定没有别的问题。医生说:“就是崴了脚,给他开点跌打损伤的药就行了。”
左思嘉说:“没有别的了吗?我看他摔得挺狠的。”
医生说:“没事了。等一下你们把他送回去,不要乱动。”
伊九伊说:“他年纪那么大了,是不是住院更好啊?”
医生说:“住什么院,别浪费床位。大叔,你回去——”
医生一转身,后半句话硬生生中断。只见黎赣波面色铁青地看着他们,庄严地控诉道:“我人还在这呢!我也没有那么老好吧!”
刚才事态紧急,他们是直接开黎赣波的车来的。现在回去,两个人又要原路搀扶着他上车,然后开他的车送他走。
左思嘉把黎赣波的手臂架在脖子后,带他去坐车。伊九伊帮忙拎着包,加快脚步,走到前面,打开后座的车门。
左思嘉尽量放慢动作,让黎赣波先坐上去,然后脚也踩上车。伊九伊就在旁边看着。
整个过程中,黎赣波一直喘着粗气,咿咿呀呀,这里疼,那里也痛。他还没小肚鸡肠到为了这种事去报警,鸡飞狗跳没意义,毕竟人家也只是推了一把。他本来就缺乏锻炼,才闹成这样。
黎赣波艰难地上车,时不时发出指点:“哎哟!哎哟!慢点!我刚摔了!你以后伺候你爸也这样吗?”
左思嘉默默翻了个白眼,忍住没说话。
左思嘉坐上驾驶座时,伊九伊已经在副驾驶座上了。他从后视镜里看着她。一段时间没见,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的长相格外陌生。左思嘉牢牢看着她,她很困惑,所以也回看向他。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对视。
十几秒钟过去,没人说话,车子也没发动。黎赣波抬起头,也不知道前排座位上的两个人在干嘛,催促道:“不走吗?”
仿佛被迎面投来的回旋镖撞碎,又像磁铁骤然翻转,猛地弹开,左思嘉和伊九伊立即回头,目光闪避,仓促得很奇怪。
“走。”
左思嘉说。
他发动车子。
黎赣波心情不好情有可原,好端端的,来找前女友关心她,既没违法乱纪,也不是为非作歹,猝不及防就被推倒在地。此时此刻,他找再多茬都不奇怪:“你有驾照吧?通过了考试没有?无证驾驶可不行。”
左思嘉敲着方向盘:“国外考过一次,国内考过一次。放心吧叔叔。”
“你叫我什么?!”
伊九伊忍不住笑了。很少看到黎赣波像这样吃瘪,怪新鲜的。
左思嘉还挺喜欢逗这种脾气的人玩,但是,这次是他理亏,也就收敛了:“不好意思。”
黎赣波的怒气也好平息,马上就变卦了:“青年,我劝你一句。不要太冲动。见义勇为是好事,但是,下次搞清楚情况再动手。你这样会出事情的……”
黎赣波的讲座才开头,忽然间,驾驶座上传来意料外的回答。
“不是的。”驾驶着第一次遇到的车,左思嘉目视前方,平静地开口,“我不是见义勇为。”
“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以为你在欺负我女朋友。”
交通灯变色,商务车停到斑马线前。车里久久没人说话。黎赣波是没反应过来。伊九伊看向左思嘉,又回过头,看向车窗那一侧。她抬起手,撑着侧脸,悄悄遮住了微笑。
车开到黎赣波家楼下。夜深了,大概附近车位不足够,许多车停在居民区的道路两侧,像电子游戏里的障碍物似的,想要通过,极其小心是其次,最必然的要求还是技术。
黎赣波身残志坚,虽然一瘸一拐,但很有尊严地说:“你就停这吧。我自己进去。”
左思嘉转过身,看向后排的座位。他朝黎赣波粲然一笑,大概天色太晚,灯光又只有车前灯,乍一看阴森森的。
左思嘉笑着说:“没关系。”
然后,他再次回过身,用惬意的姿态面向前路,无所畏惧地踩下油门。
黎赣波眼睁睁目睹了一切。
自己那辆提车以来就只在市区行驶的商务车一路狂飙,毫不停顿,避开所有沿途泊车。途中,车上人都僵住了,真正开车的人还有闲心抓准时机,按遥控开车库门。车子没有甩尾,不拖泥带水地滑入车库。
下车的时候,黎赣波还嘟囔了几句:“你这车开得够呛……”
他没让左思嘉或伊九伊送他上楼,临走,也就多看了伊九伊一眼。
车是黎赣波的,自然得要留下。左思嘉和伊九伊走到建筑外,夜空漆黑,星星和月亮亮得更加清晰。车库门缓缓向下降,最终尘埃落定。
他们看了对方一眼,然后,一起往外走。
左思嘉说:“这里离你家很近。”
伊九伊说:“嗯。我走路回去,你要打车吗?”
左思嘉说:“先送你回去。”
他们走在路上。商户都关门了,就算没灭灯的,也都没有人在店内。
伊九伊抱过一点期望,左思嘉能更迟钝一点。但他很快就察觉到了:“那个人不只是工作上的熟人吧?”
“嗯,”伊九伊也不能隐瞒,很容易戳穿的谎话,她一般不说,“我们以前谈过恋爱。”
其实,左思嘉是感到意外的。他不认为伊九伊真的一直单身,但是,黎赣波和她年龄不太契合。而且,刚才,他还叫黎赣波“叔叔”,黎赣波也的确和这个称谓匹配。
见他沉默,伊九伊侧过头,打量起他的表情。左思嘉没有把情绪写在脸上,反而落落大方给她看。
她说:“你会介意吗?”
他说:“有点吧。”
她说:“一确定关系你就跑出国,我也很介意。”
沉默片刻,左思嘉说:“对不起。”
伊九伊把手插进口袋里,散漫地迈着步子:“你说了好几次了。”
“你喜欢别人跟你道歉吧。”
“你还记得?”伊九伊微笑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通电话时,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提到过的事,“就当扯平了吧。”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回到最开始黎赣波摔倒的地方。左思嘉看向楼上,很突然地说:“想不到这么快就到了。”
伊九伊不看楼上,转而望着左思嘉的侧脸。她说:“要不要参观一下我家?”
左思嘉也看着她,明显犹豫了,但是,最后,还是只说:“喝杯水可以吗?”
走廊的灯亮了,伊九伊叫左思嘉进去,被他谢绝了。左思嘉站在玄关,能观察到里面的布置。伊九伊背对着他倒水,庆幸今天歪打正着,把猫寄养出去了。
养猫的用具在房间里,她不经意踢了一脚,把猫爬架移动到看不见的地方。
伊九伊用玻璃杯装了水,走到门口,递给他喝。从下飞机撑到现在,他早就口干舌燥。
喝完这杯水,左思嘉把玻璃杯还给她。他说:“你最近有空吗?”
伊九伊握着那只玻璃杯,收拢手指:“这几天都很闲,最近刚好请了假。”
左思嘉说:“我们出去玩吧?去约会。”
伊九伊眼前一亮,并不掩饰开心,但也高兴得不夸张,对左思嘉说:“去哪里?”
在这之前,她和以前的男友交往,也约会过几次。说不上难受,但也没有过特别开心。和对方在一起就很快乐,她一直是这样体会的。但是,事后抽离出去,回想起来就也都一般。
左思嘉说:“我会计划的。”
她感到期待。
送走左思嘉,伊九伊坐到沙发上,掏出手机。她看到一条新消息。
点进去以后,是黎赣波发来的。
黎赣波说:“那是你的新男友?”
伊九伊还在编辑回复,突然间,黎赣波又发了一条来。他说:“他知道你就要离职了吗?”
第29章
黎赣波说:“你准备回家发展吧?你们计划一起?”
伊九伊差点忘了还有这件事, 黎赣波是知道的,她已经辞职的这个秘密:“还没确定呢。你不要提前告诉他哦。”
黎赣波语重心长:“还是要好好商量啊。”
这一点是好事,黎赣波并不是有空闲处理这些事的性格。就算不工作, 他的生活也很丰富,和一些文人墨客喝酒吃饭、打高尔夫云云。
“我知道。”伊九伊随口问, “你嫉妒了吗?”
电话那头,黎赣波正在输入了好久:“我都这么把年纪了,哪里还能像年轻人一样。”
沉默了一阵,他又接下去说:“不过你要早说啊, 不然今天……唉。我跟你说,以后谈恋爱, 你真的要改, 你要听劝——”
“今天很晚了。拜拜。”感觉对方想啰嗦,伊九伊当机立断,结束聊天。
伊九伊不会伤心,只是有点好笑。黎赣波倒是很诚实,从来没有为了讨好她而附和过“爱”, 他不认可就是真的不认可,因为他很自信,甚至到了唯我独尊的程度。他的爱就是寻常男人的爱。
这种喜欢固然也是喜欢。
她站在客厅中央, 托着手肘想了想, 然后, 把手机抛向沙发, 自己也一了百了地坐下。
不过, 她已经不在意了。
伊九伊全心全意, 开始准备和左思嘉出去玩。在她看来,这应该是左思嘉的看家本领, 相信和那些顶着男性身份就万事大吉,不会去钻研讨喜手段的前男友们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