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的青年古典音乐家的父母形同虚设,他自己也上进心不足,实在相形见绌。
最初夏郁青还能靠他的外形来自我安慰,尽量平衡,不久之后,左思嘉告诉她自己患病。
说得现实一些,夏郁青知道,靠自己的条件是吸引不到更好的对象的。她绝望过一阵子,与何嗣音的相遇就像命运。他很喜欢她。
爱情是这个社会施加的谎言,不值一提。夏郁青自始至终相信,人,尤其是女性要忠于自己的欲望,不要被社会或别人强加给自己的东西捆绑。她应该在自我意识觉醒的基础上独立做出选择。
她不觉得自己有作什么大恶。虽然知道那样不太好。不过,大部分时候她不会想着这件事。对外她都会说,得知左思嘉患病后她哭了很多天,左思嘉为了不拖累她,刚确诊就和她分了手,期间一直都是何嗣音陪着她。就算被拆穿,她也只是犯了每个女人都会犯的错。
夏郁青从没想过左思嘉可能会死。
就像她没想过姐姐会死一样。
她和姐姐在打视频电话,姐姐那头和姐夫发生争执,夏郁青渐渐感觉不对劲。意外发生的时候,她也不知道怎么的,首先想求助的人里有左思嘉。后来想想,她应该是爱他的。至少,在她认为遇事该靠自己的世界里,左思嘉是相对亲近的。
夏郁青冲到夏郁凌家,左思嘉姗姗来迟。她不知道该不该报警。何嗣音从夏家父母那里来,带了备用钥匙。
姐姐倒在地上。
夏郁青双腿发软,视野模糊,抓着门框瘫倒下去。何嗣音连忙去扶她。
在他们两个人背后,还有另一个人。
左思嘉完全僵住了。女人像被车碾过的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不觉,他也变成了那只猫。和夏郁青不一样,他是知道的。人会死,你会死,我也会死。每个人随时都有可能死去。生命像皮一样从我们身上剥落,血淋淋,赤条条的,却如日常般平淡无奇。
左思嘉深有体会。
这一天,他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回去连澡也没洗,好像冬妈有问他吃了药没有。他却睡着了。
左思嘉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又躺在了手术台上,头皮和颞肌被切开,为了做手术,必须用颅骨钻钻几个孔,把这块骨头取下来。
手术室里,主刀医生在听普罗科菲耶夫,与已经发生过的现实不同,梦里左思嘉是清醒的,虽然在做手术。而且,荒诞的是,不论他在想什么,医生都看得到。
他想,为了动手术竟然剃掉这么多头发。医生马上就对他说,以后又会长起来的。他又想,我也喜欢普罗科菲耶夫。医生说,专心点,动手术呢!
他觉得这说话方式很熟。梦里,人的角色都是变幻无常的。左思嘉突然发现,医生和护士分别是他生活里的人,爸爸、国内的钢琴老师、妈妈、小学时的教务主任、大学的老师、城市俱乐部卖冰淇淋的人。
然后,梦里场景切换得很快,
诡异的梦收尾在其他地方,最后,他梦到有个人坐在咖啡厅里看书。背后的窗户朝向外面,有一棵很大的树。她很认真,低头看书。
他醒来,把梦记在心里,想着下次跟咨询师说。
出差回来,左思嘉有几天的假期,不用工作。他去了一趟医院,补充了一些药。本来只用在门诊走个过场,进去以后,他实在是不舒服,告诉医生:“我感觉头疼。而且,浑身没力气。”
医生看过他的病历,因此叫他去做检查。一套下来,指标都正常,搞了半天得出结论,医生说:“你是不是着凉了?”
左思嘉淋了雨,感冒很正常。
因为是临时挂的号,检查也很花时间,所以折腾了老半天,午餐也没吃,到傍晚,他才取号,拿了药,应朋友希望,又去对方学生的音乐会露了个脸。
晚上回到家,他给伊九伊发消息问:“今天休息?”
她说:“干了一些活。”
他们打了一通视频电话,伊九伊走来走去,看起来在收拾东西。她笑着问他:“今天做了什么?”
他差点睡着了,一个激灵醒来,跟她说:“你呢?”
“嗯……就是打扫了一下卫生。好久没做了。”伊九伊轻轻笑着,背后的背景快速流动,“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么早点休息吧。”
“没事,”他眼皮打架,硬撑着说,“我想和你说话。”
伊九伊看他状态不太对,像喝醉了似的,但又没那么精神。她说:“你先休息。明天我来看你。”
“我不要紧。”
“你看着很不舒服。去过医院了吗?”
“去了。”他回答,“没什么大问题。”
她很坚决地说:“我明天来看你。”
他只能闷闷地回答:“好。”
隔天起来,左思嘉有点发烧,但温度不是很高。他自己感受也没有很严重,也就乏力、昏昏沉沉,一点普通的症状。
他给冬妈放了假。伊九伊进门,还没放下包,先伸手捧住他的脸,又用手背贴住他额头,来回感受了一下。
“不是特别严重就好。”她说,“没有其他症状吧?”
本来还没感觉,一被她关心,身体立刻变得软绵绵的了。他不自觉托住她手肘,后来又牵着她手腕,反正非要粘着,回答说:“哭算吗?”
“你哭了?”
“开玩笑的。”
他们进门。伊九伊提前了一点来,左思嘉没预料到,身上还穿着衬衫睡衣。
她问:“你吃了饭吗?出去买点东西?”
他说“好”,其实家里有吃的,只是想跟她出去转转。左思嘉走上楼梯。伊九伊和猫打了招呼,然后才慢条斯理地上楼。她走到门外时,他正好脱掉上衣,对着窗户的方向发呆。
从外面的树上能听到密集的鸟鸣,他停下的理由也浅显易见。
伊九伊并不着急后退,反而放慢速度,多端详了一会儿。
鸟叫声逐渐停歇。左思嘉也重新动弹起来,伸手去取准备好的衣服。伊九伊悄悄往后走,消失在那里。
他换好衣服下楼,和伊九伊一起出门。
伊九伊发现,现实生活中,没喝酒的情况下,左思嘉也有跟猫说话的习惯。在玄关的时候,他一边整理伞,一边一直和恶心碎碎念:“爸爸走的时候你看家……口渴就自己去饮水机那里喝。我会想你。嗯,对,我会很想你。”
走出家门,左思嘉突然递给伊九伊一样东西。
是之前拍照给她看过的毛绒钥匙扣。
他们步行十几分钟去面包店。
在路上,他说:“当初那支钢笔还没到。这个先送给你。”
伊九伊拿着钥匙扣,拨弄两下,和车钥匙挂到一起,又埋怨那个奢侈品牌:“他们架子太大了。”
“就是说啊。”左思嘉说,“我平时不怎么买。都是要送礼物,才会挑这些品牌。”
伊九伊没见左思嘉穿过什么带logo的衣服,钱的味道不冲鼻。但也有很多是定做或基础款:“感觉到了。你讨厌时尚?”
“只是怕这些东西。”左思嘉说,“到现在,唱片公司推着莫名其妙的新人写的古典音乐,却还在意演出者的服装露了膝盖,不够得体。一群自娱自乐的教条主义者,根本沟通不了。你喜欢时尚?”
她微笑:“舒服就好。”
他赞同:“我也这么想。”
她忽然说:“今天我索性住在你家吧。”
“真的?”他很意外。
伊九伊抿起嘴唇,用谁都无法拒绝的眼神看向他,呆呆地、凝滞地问:“太麻烦你了?”
“不。”左思嘉什么也没想,“那就住下来。”
面包店里还在忙碌,等新一炉面包出来还有一会儿。左思嘉和伊九伊在附近打转。太阳出来了,暖洋洋的日光洒落。有住户牵着家里养的腊肠犬经过。
手工吉他店旁新开了一家书店,左思嘉准备进去看看。伊九伊说:“我去打个电话,你到里面等我吧。”
她拿起手机,作出要拨电话的样子,贴到耳边往外走。他先进去了。看到门关上,伊九伊拿下手机,加快脚步,进了几米外的药店。
药店里没有顾客。店员拨开门帘,走到柜台后面。
伊九伊穿着针织的卡其色衣服,白色的衬衫漏出了袖口,衣服上没有任何花纹。未经烫染的黑发自然披露。浑身上下,整个人没有突兀的部分,近乎素面朝天的面容也清淡寡味,却美得摄人心魄。
她走进货架间,目光转了一圈。伊九伊走到收银台,把东西放上去,侧身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就这一件?”药店店员拿起那盒安全套。
“是的。”她操作着手机,忽然想起什么,然后,笑眼弯弯地抬起头,“我有会员,请帮我积分。”
第38章
书店装潢很简单, 大片大片漆着明黄色,即便是其他颜色,也都是纯净的, 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品。
客人不多,时间还早。店里几乎看不到什么店员。书倒是多, 堆积得到处都是。要是穿的衣服、背得包比较夸张,走路一不注意,就有可能撞倒一堆书。
放杂志的架子就在一旁,左思嘉取了一本外文杂志, 开始翻阅。
他拿下第一个合约的比赛五年一次,除此之外, 还有大大小小各色广泛受到认可的国际赛事。戴过“天才”这顶王冠的人数不胜数, 简直令这两个字掉价。
出道的唱片公司在古典乐业界独占鳌头,之后又陆续推陈出新,捧起不少新的钢琴家。
稚嫩的面孔出现在演出成功的报道中,下面的评论也都是以表扬为主。
“捍卫古典音乐的尊严”“提升古典音乐在乐坛的地位”“打破钢琴演奏的刻板印象,开创新的音乐盛宴”, 诸如此类华而不实的评论全是废话。
相关人士的采访中,方之樱的外文名赫然出现。左思嘉目光下移。不愧是制造话题、搅乱舆论的老手,满篇赞誉中, 他说得也是好评价, 可是, 换个角度读又像在阴阳怪气。真不理解, 一个华裔而已, 怎么这么懂《春秋》艺术。
但显然, 从杂志的角度来说,他们是很吃他这套的。
大家都太冠冕堂皇, 太装模作样,太假,因此,像他这样的也有趣。
左思嘉往后翻,这本艺术杂志里还有方之樱的专栏。
长得像狐猴的男人西装革履,拍了那种艺术家几乎人手一张的深沉形象照,和他的介绍一起列在一角。在他这篇文章里,方之樱聊了自己最近听的中东音乐,又扯了一些阿拉伯语,最后,作为闲笔,讲到了自己的生活。
他用英文洋洋洒洒这样写:“雨后与佳人相伴,去常吃一种炖鸡的餐厅小聚。心情本该愉快,却偶遇一位小小故人,以至之后都心中不快。
“闲时看Bachtrack,可我心中也有自己的想法。现在,我们的领域中是否缺少了某些声音,我们或许正在培养出一类音乐家,而他们终将毁掉我们。
“我想念过去我错失的演奏者,犹记当年,你严格参照谱面,演奏着与你个性截然不同的曲目,却仍能打动人们的心。之后,在我心中,我便成为了你忠诚的朋友。希望今夜你的肖邦24首前奏曲能入我梦。”
这个人……
那天,他和方之樱遇到的餐厅的招牌菜是炖菜,鸡肉好像也很有名。而且,左思嘉小时候和他碰面那次,弹的确实是他比较不喜欢的曲子。
肖邦24首前奏曲啊。
是他录制过唱片的曲子。
拿着杂志,左思嘉的视线移动,最后停留在方之樱那张有点滑稽的人像照上。虽然他早就习惯业内形形色色的评论风格,也清楚笔者是故意煽情,但是,还是不得不说,好做作,好肉麻。
他合上这本杂志,把它放回架子上。
左思嘉正站着出神,门口铃响,伊九伊走进店内,环顾四周,不紧不慢来到他身后。她说:“也没有那么新。”
“开了一段时间了。只是之前没营业。”左思嘉说。
他们分开逛了一会儿,伊九伊看到一本感兴趣的书,抽出来翻了几页,竟然还挺有意思。
书店开放阅读,她看了一圈,侧身坐到过道旁充当座位的台阶上。伊九伊只打算看一会儿,今天又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她没准备独自耗费太多时间。那是一本英国作家的书,她想着,好看就买,结果不小心看入迷了。
等回过神来,伊九伊就像《窃读记》里写的一样,咽了一口唾沫,像把所有刚刚读的东西咽下去,抬起头来,发现灯都亮了。
她认为这本书有趣,但也没到那种程度,想着还是别买了。刚思考着起身,伊九伊幡然醒悟,想起自己是和左思嘉一起来的。
他肯定等烦了。
视野之内没找到人,她又拿出手机,发了一则消息给他。
伊九伊绕着书店找了一圈,始终没看见他,消息也没回,无意中,她发现这里还有二楼。
做过工艺的楼梯盘旋着,伊九伊迟疑地往上走。
二楼也有一些顾客,另一边甚至还有店员在移动座椅,大概等会儿会有什么宣传活动。这都是伊九伊在下里常经手的工作,非常之熟悉。
她穿过林立的书架,终于,在其中找到左思嘉。
他旁边有几个女初中生在找书,伊九伊过来时,小女生在眉来眼去。不奇怪,在街头偶遇美人,难免和朋友感慨一下。更何况,左思嘉一点都没察觉。倒是伊九伊突然降临,吓了小姑娘们一跳,害她们像小鸟似的飞走了。
伊九伊说:“你在这里啊。”
左思嘉拿了本书,正在看一本书,听到她的声音,立刻抬起头。他没立刻回答,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时间。
“这么晚了?”连他都很意外。
之前不必要的担心烟消云散。伊九伊说:“是的呀。”
他走出来。他们站在书架中间的过道里。两个人都有一会儿没说话,也不做其他事,静静地待着。她手机响了一下,掏出来,只有提醒,迟迟打不开界面。
“这里网络真不好。”伊九伊说。
左思嘉也掏出手机,他的倒是顺畅:“我给你开一个热点?”
她说:“好。你的有吗?”
他打开热点,她搜索又花了好一会儿。最后也没连上。“之后会好的。”伊九伊说。两个人一起慢慢走出去。
离开书的区域,左思嘉看到很多人,困惑说:“怎么这么多人。”
伊九伊说:“那边有一个新书宣传,作者也来了。要去看看吗?”
左思嘉问她:“你想去吗?”
“还可以。去坐坐吧。”
因为伊九伊这样说,所以左思嘉也去了。作者不是那么红,店员很热情,一直让他们往前坐。最后,他们俩不得已坐到了很前面。作者一点也不在乎人气,在台上侃侃而谈,把新书宣传弄得像是一场脱口秀。
伊九伊太喜欢了,不由自主地说:“好想去要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