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想喝一杯,于是坐下了。
谈过了恋爱,谈过了艺术,最后剩下的竟然还是残羹冷饭和空酒瓶。这样俗气,这样狼狈,简直就像在嘲笑刚刚的雅致。
餐桌边,醒着的人只有他们俩了。伊九伊一个人喝着酒,左思嘉也孤零零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她舒了一口气,忽然半开玩笑地问他:“不谈恋爱了?”
“嗯,”他端起玻璃杯,把酒咽进去,“本来也没多想谈。”
她笑了,眼睛像浅潭似的,弯弯地聚拢,自言自语说:“我也这么想。”
他们不说话,各自多喝了一瓶酒。左思嘉去门口付账。伊九伊摇着达斐瑶的肩膀,把她叫醒。
达斐瑶醉醺醺地,勉强支撑着站起来。走到门口,伊九伊单手搂着达斐瑶的腰,另一只手夹着烟,一口接一口地抽。左思嘉埋过单出来,刚好撞见这一幕。他没有表情,冷冷地去看她吸烟。伊九伊匆忙熄了。
“能回去?”他问。
伊九伊摇头:“我打电话给代驾了。”
她想了想,问他:“要送你一下吗?”
左思嘉说:“我散散步再回去。”
他们就此告别。她往屋檐外看,月亮很明亮,可是,这里又不是什么乡间,而是繁忙华丽的都市。
代驾很快赶来,接过伊九伊的车钥匙,先去把车开过来。她们坐上车,伊九伊反复问达斐瑶想不想吐。达斐瑶状态还好,只是困,睡得天昏地暗。听她发出鼾声,伊九伊也就安心了,侧过头去,打开车窗透气。
她托着下颌,本来只是发呆。
黑漆漆的夜里,密密麻麻布满爬山虎的桥墩下,一个拾荒者打扮的老人背着蛇皮袋,拖着小推车,站在共享钢琴旁边。城市规划好的地方,有的公共场合会放共享钢琴。这一片就是其中之一。
在弹琴的人穿着灰色的衬衫,手动得飞快,今晚明明喝过酒,但看来是没有醉。
左思嘉正在给一个捡垃圾的老人弹钢琴。坐在车上,隔着马路,伊九伊听不到琴声,隐约觉得新奇又寂寞。
第6章
手机导航在播报方向,电子地图上,车子行驶在绿色的道路上。代驾握紧方向盘,平视前方。
后座上忽然传来窸窣的响声。代驾从后视镜往后看,只见醒着那位顾客倚着车窗,蓦地笑起来。
刚刚在车下,他也和客人匆匆见过一面,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可是,现在看,又好像不大一样了。
夜风从窗外吹进来,伊九伊的黑发敛在背后,额头平整,不会被拂乱。她望着外面,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微微笑起来。可是,这里是城市中央,按理说,是没有什么风景可看的。
伊九伊让代驾开到了她家里。
代驾收到钱,订单结束走了。伊九伊站在车外,轻轻拍达斐瑶的脸,叫她说:“达斐瑶,达斐瑶。起来了。太阳照屁股,口水都流出来了。”
达斐瑶勉强地睁开眼,好不容易有了点意识,最先做的,是伸手去摸嘴边并不存在的口水:“啊?啊?这是哪?”看着她的样子,伊九伊忍不住笑,撑着她起来。
伊九伊把达斐瑶送进家门。小猪和弗兰克叫个没完,胆子大的小猪更是踩到达斐瑶身上。伊九伊把猫抱出去。
达斐瑶模模糊糊醒了,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灯。
伊九伊想说刚才在路边看到的一幕,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又转了话题,改问说:“要不要洗澡?”
达斐瑶小幅度地摇头,眼睛里没来由的湿润。可能是为了工作,可能是为了爱情,或许是为了理想,或许什么都不为。某些时候,人总是无缘无故容易哭泣。
伊九伊想放首音乐,家里似乎是有音乐光碟的,印象中。可是,如今当然是流媒体更方便。她拿出手机,翻来翻去,还没找到,达斐瑶已经翻身起来了。
达斐瑶说:“唉。累了。”
伊九伊放下手机,主动说:“我辞职了。”
“啊?”达斐瑶说,“找好下家了吗?”
伊九伊抱着抱枕:“没呢。不想干这行了。”
“那……以后准备去干什么?”
“准备写写字。”伊九伊站起身,准备去倒点水来。
但是,等她回来的时候,达斐瑶就又睡着了。
隔天早上,达斐瑶熬夜惯了,直接没起来床。但伊九伊还是要上班的,照常早早地起来,收拾了一下,之后就去上班了。
刚到公司,小金就急急忙忙来找她,慌里慌张地跟她说:“怎么办啊九伊姐,那几个老师一直找我,我找主编,主编要我先顶一下。我去说了,结果主编半天都没回信……”
她说的时候,伊九伊表情淡淡的,只是听,也不打断。等小金一口气说完停下了,她才提问,并且配合明确指令,不需要小金再去思考:“是什么事?给我看看聊天记录。”
但是,显然,连这也不需要了。
小金说:“他们过来了……”
伊九伊回头,已经看到远处会客室门口的作者。
在下里集团,伊九伊被调过几个组,现在这边做的不是标准畅销书,经常都是文史类的,和政策、文化活动相关。在这些书上挂名的大多是些老学究,四十岁都算年轻人,个性偏执,固守己见,很多时候很难沟通。
尤其对小金这样的新人来说。
但是,有伊九伊在。
她拍拍小金,轻声说了句“换一下茶杯”,继而迎了上去。
她迈开步伐走过去,鞋跟在大理石地板上敲出并不刺耳、却很清晰的声响,轻飘飘的衣裙向后飘。伊九伊脸上是罕见的灿烂笑容,亲昵而不热烈:“老师!真对不起。”
这些老顽固作家脾气都不小,等了这么久,早就积攒了一肚子气。
小金端着托盘进来,弯下腰,负责把喝过的茶杯取走。她伸出手去拿茶杯,突然间,那位花甲之年、手盘核桃的男专家重重砸了一下桌子:“你们他娘的就是在乱搞!”
小金发誓,那一秒,她真的看到陶瓷茶杯凭空离开了桌面。心惊肉跳之余,她还是坚持把杯子移到托盘上,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会客室。
泡茶的时候,小金哆哆嗦嗦地捣鼓净水器。同办公室的其他职员进来,随口问她在干嘛。
小金一五一十说了:“好吓人啊。”
同事却都笑:“没事的。伊九伊出马了,肯定没事。”
小金觉得她们是没在场,所以不知道具体情况。都已经敲桌子骂脏话了。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几句话能挽救的场面。
小金泡完茶,返回会客室。
就这么短短几分钟。
等她进门,气氛已经彻底改变了。
她才推开门,就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刚才还骂骂咧咧的老学究竟然在笑,小金不敢相信,几乎以为自己在短时间穿越了。但是,等她进去,里面一片其乐融融。
小金一直没搞清楚具体经过的问题,伊九伊已经摸清了,现在正在给出对策。
伊九伊拿着文件,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笔,稍稍抬起眼,流露出温婉的神态。她不疾不徐地说:“……从书号和单书号是不一样的。单位要求不同,评职称的时候,他们可能会不认从书号。其实自费出书也很方便,我知道您去年写了几篇文章。我是这样计划的……”
她说话从来不着急,语气很舒缓,让人能听进去。
直到走出去,小金还是有点恍惚,感觉好像做了一场梦。
她在工位上等了一会儿,伊九伊专程过来叫她。小金怯生生地出去,面对之前指着她鼻子骂“你怎么上班的”的长辈,小金还有点想瑟缩。可是,伊九伊的手贴住她后背,把她向前推:“这是我们小金,很优秀的女孩子。”
小金硬着头皮打招呼。
她做梦也想不到,那位凶巴巴的老头突然变成了慈祥和蔼的老爷爷。他说:“哦!很好!你来之前她帮我办事,都很妥帖的。我就说,是聪明孩子。”
接着,伊九伊送他下楼。
小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往回走,又碰到刚才茶水间遇到的同事。同事笑着说:“我说什么来着。”
小金问:“那九伊姐要走,主管能批?要是是我,肯定要留她下来……她这么厉害。”
“嗯……”同事意味深长地微笑,“他是不想吗?他那是不能。”
“啊?”
侯诗走后面经过,飞快地提醒一句:“别说闲话了。赶紧回去做事。”
小金陷入沉思,没注意到后面有个男人已经站了很久。那人几次想引起她注意,但又不好上手拍她,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就只能在后面欲言又止。
伊九伊上楼来,看到小金,目光越过她,也看到那个人:“赣波?”
小金回过头,总算看到黎赣波。她第一眼就认出他。因为黎赣波也算个公众人物——他有一档自己的电视节目,专门讲历史文化,除此之外,还出演过一些综艺。
伊九伊笑了:“什么时候来的?”
黎赣波拿了一束包装好的花送她:“来了一会儿了。我看你在忙。”
“哎。”伊九伊接过,笑吟吟地把脸探上前,闻花的香气。仿佛被那微弱的香气抚慰,笑又加深了,“你啊,去哪上了补习班?会讨好女孩子了。”
黎赣波比伊九伊大许多,被这么不客气地调笑,好像怪怪的。小金不知所以然,被伊九伊差使走了。
黎赣波是伊九伊的前男友五号。分手时,两人一度也大吵一架,但是,因为专业一样,工作也有要碰头的地方,渐渐又和好。到如今,他们称得上是朋友。
伊九伊说:“来干什么?吃饭了吗?”
黎赣波讨人厌的地方在于好为人师:“你才来没多久吧?工作还是要做,被领导看到……”
“这不是来得晚了嘛。”伊九伊推着他走了。要离职了,要转行了,还在意那些条条框框干嘛呢?
他们到楼下一间茶餐厅吃简餐。
聊了一会儿工作,又讲了几件行业里的小趣事,黎赣波问到伊九伊现在的生活:“新展评价很好的。那个老师不约你去?”
“那个老师”说的是伊九伊的前男友六号。黎赣波好像不知道他们分手了,虽然,这种“不知道”可能是装的。
伊九伊喝了口咖啡:“分手了。”
“怎么又分了?”
“嗯……”伊九伊放下马克杯,指甲轻轻敲着温热的杯外壁,“我总是不顺,你又不是不知道。”
“还不是因为你脾气太怪了,没人跟你合得来——”黎赣波差点又开始说教,临时忍住了,“所以,他成了你的六号ex?”
伊九伊笑:“对,六号ex。”
黎赣波默默地坐着,思索了片刻,问:“方便问吗?具体是因为什么?”
事实上,伊九伊也有表达欲,不讨厌跟他聊:“他说我瞒着他的事情太多了。为了不让他自卑,家里是做什么的,什么条件,我都没说。”
“他没问你?”
她双手端起马克杯,贴到嘴唇跟前,微微低下头,像一只蜷缩着的猫咪:“问了。我骗他说是老师。他也是大学系统的,一直追着问。我没说。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知道了,也不告诉我。
“然后,吵架的时候就说出来了。他觉得我瞧不起他。假如不是,一开始就不应该骗他。”
黎赣波说:“嗯……”
伊九伊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怎么了?”
看到她的脸,他情不自禁,说出能让她开心的话:“有的谎……是必须要说的。”
“是吧,”伊九伊果然感到满意,嘴角也因舒畅而上扬,垂下眼睛,小声地说,“我也是为了我们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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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三个月,左思嘉已经调节好时差。他睡眠时间本来就长,从中学起就四处飞,没什么不习惯。
这些时间里,除了音乐家,他也没少接触的一类人是医生。美国和国内,他都有固定去看病,还特意找了国内的心理医生,因为用母语聊天更放得开。
又到了预约,他是用线上咨询的。
医生如今离开了医院,专职做咨询,是年长的女性,短发,戴眼镜,身材娇小,坐在摄像头面前:“那你有什么感觉呢?”
左思嘉反问:“什么什么感觉?”
咨询师说:“参加那位前女友的婚礼。”
这是在之前的咨询里谈论过的事情。当时他向她征求意见,但是,相处有一段时间,咨询师很清楚,他心里肯定已经做好了决定。
咨询师说:“就是那位你在患脑瘤前交往的初恋女友。”
“嗯,对。”思索片刻,左思嘉说,“我参加了夏郁青的婚礼。”
左思嘉的童年在大院度过,夏郁青住在他家楼上,两家的大人都认识,但他很早就出了国。他们是在长大后交往的,没到一个星期,左思嘉就检查出了脑瘤。他长时间的头痛,却总以为是没睡好。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左思嘉对她说,没关系。你怎么选都没关系。
夏郁青信誓旦旦,我不会走的。我爱你。我会陪你到最后的。
然后,左思嘉独自去国外动手术。
不到一个月后,他看到了夏郁青和男朋友的合影。他从网络联系她,然后他们才分的手。那天是愚人节,是骗人也可以的节日,但是,左思嘉的想法彻底改变了。
咨询师说:“你之前决定了去参加她的婚礼,感觉如何?什么都可以说。”
左思嘉突然说:“我其实不怪她,我只是觉得没必要。”
“没必要?”
“她没必要骗我。”他望着未知的方向,有条不紊地说下去,“就算她要分手,我也不可能放弃治疗去死。又不是演电影。”
“嗯。”
“骗子实在是很可恶。不过,我也理解了。撒谎也没什么。”
……
他们又聊了一阵,快结束了,咨询师关心他说:“动过手术,你做那些激烈运动不要紧吧?”
他笑了一下,情绪有些戏谑,飞快地说:“现在才问吗?不影响。”
“毕竟也不是我这边的工作嘛。你还是要多注意身体……那么,”咨询师目光流转,突然问,“最近有弹钢琴吗?”
左思嘉一动不动,就这么停滞了片刻。“没有,”他回答,“我已经不再弹琴。”
第7章
夏郁青的结婚请柬送到他邮箱,当时左思嘉在法国。干他们这行的,在欧洲待的时间不会短。那天他很倒霉,走在路上被种族歧视的白人老头指着骂,本来只是爱迟到的医生直接放了他鸽子,上班被同事不小心泼了一身摩洛哥菜。
之后,他顶着七个小时时差和心理咨询师聊天。他说:“你觉得我该不该去?”
咨询师说:“能说说你知道这件事的感觉吗?”
左思嘉说:“我是问你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