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乐声潺潺,所有旁边的女孩都开始颤腿时,艾丽梅忽然轻灵地原地一跳,开始零活矫健的踢腿动作。
那腿踢得又高又快,在一群几乎静止的女孩中就像一只轻灵的精灵。
曲调陡然一转, 周遭的女孩扭动腰肢, 走圆场步,艾丽梅忽然依着上扬的乐音猛地折下身, 在一阵阵惊呼声中,纤细的腰肢弯成一个极好看的拱桥状, 又忽地弹起,单脚点地转了个圈。
她的站位是那样巧妙,恰好俏生生地立在走圆场步的女孩中央,似乎所有女孩都是环着她的伴舞。
这场舞不再是艾丽梅一个人的独角秀,她凭着自己精湛的舞技旧舞新编,成为了整支舞的领舞,让家喻户晓的经典舞重新焕发了别样的色彩。
乐团长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脸的惊艳,转头低声问郝老师:“这不是你编的舞吧?”
“当然不是。”郝老师笑眯眯地说,“我哪有这样的才华,只是帮这妮子打了打基础而已。”
“天生的乐感,天生的柔韧度,这种程度的天赋真让人嫉妒……”乐团长叹了口气。
“怎么样,没白来吧?”郝老师趁热打铁,假装郁闷地说,“这么好的苗子,不是我下乡了,我都不舍得让给你。”
乐团长瞥了她一眼,还没等她说话,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收尾时,曲子调子陡然拔高,艾丽梅脚尖一点,忽然翻了两个空翻,双手张开,稳稳停在原地。
人群静默片刻,不知是谁高声叫了声“好!”,掌声哗啦啦翻涌来。
在潮水般的掌声中,艾丽梅掩饰不住兴奋,深深鞠了个躬。郝老师激动地三步做两步冲上去给了她一个拥抱,声音也是按捺不住的激动:“就知道你能做到!你能行!”
艾叶子也一个压不住激动冲了上去,一边嚷着“姐姐真棒!”,小小的身子扑到艾丽梅怀里。
艾丽梅抱着她原地转了个圈,亲亲她的额头,唇角忍不住上扬,噙着笑说:“还没完,姐姐还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
“跳得不错呀,难得在这种小洲上能看到跳舞跳得这么好的。”
喧闹间,忽然礼堂门旁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本来这声音当很不起眼,可是这声音一响起来,原本坐在最前边的乐团长忽地站起来,皱着眉,扬声说:“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了过去,人群中不禁传来低低的抽气声。
俊,太俊了。
那人穿着件笔挺的军装,眉宇间有种懒洋洋的俊秀,军绿色的袖口卷起两道,露出一截秋水洲的人想都不敢想的雪白手腕。
舞蹈队的小姑娘哪见过这样漂亮的人儿,一个两个你戳戳我,我碰碰你,脸和九月的苹果一样,红彤彤的。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拍了两下手,缓步走到艾丽梅跟前,蹲下身,瞅着艾叶子:“哟,这你家妹子啊,长得挺可爱的。”
艾叶子冲他翻了个白眼。
那人哈哈大笑,笑到喘不过气来,站起身对艾丽梅说:“你家妹子还挺有个性嘛!想送她一件礼物?什么礼物,说来听听。”
艾丽梅不知道这人是哪来的,不过看他这么逗,乐团长似乎也认识他,心情放松地笑了笑:“你耳朵也挺灵的。”
末了,顿了顿,解释说:“我家叶子喜欢《白娘子》,我从城里头弄来这首曲子的磁带和小人书,模仿着跳了两段,今天趁这个机会,跳给她看!”
没想到姐姐还记得这件事!
艾叶子小小声地“哇”了一声,仰起头抓着艾丽梅的衣角,甜甜地说:“姐姐对我真好!”
那人挑了挑眉:“听着磁带,看个话本,你就会跳了?”
艾丽梅笑笑:“很会跳不敢说,大致轮廓能勾勒出来。”
此时的观众席的注意力也从这不知哪里冒出的人身上转移到了《白毛女》。
“《白毛女》是什么?”
“好像是芭蕾舞剧……”
“好厉害……”
“嗒,嗒。”乐团长重重地敲了两下桌子,一脸无奈地看着艾丽梅身边笑得直不起腰的少年,“马风遥,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过来的?”
马风遥啧了一声,嬉皮笑脸地说:“团长,我这不看你你匆匆忙忙往这赶,怕你忙不过来,就偷偷跟着船上这头来帮你了嘛。”
乐团长不客气地喝道:“你少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到底为什么?!”
马风遥不装了,手一摊:“我爸妈天天逼我相亲,把我逼烦了,跑来避难来着。”
乐团长:“……”
“行了团长大人,”马风遥话锋一转,笑眯眯地说,“你看这不正好吗,你在,我这个文工团乐器队的队长也在,恰好帮这个妮子评个级怎么样?不然你这样把她带回去,没个等级,怎么分宿舍,怎么分队呀?”
“评级不是闹着玩的。”乐团长皱眉,“我本来打算把她带回团里,另外找个时间进行等级公投。”
艾叶子听着听着觉得有点蒙圈,迷迷糊糊地问:“什么叫评级啊?”
马风遥蹲下身,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小不点:“评级代表你在文工团的地位有多高,是拉幕的,还是领舞的?如果能评上一等,不仅场场演出有你家姐姐,还能每个月的工资还能比别人多十几块钱,还有福利发放,像盐津枣啊,奶糖啊……”
这话说的,听的旁边人都咽了下口水。
“公投太糟糕了吧。”马风遥耸耸肩,“咱们俩也是文工团里的老人了,几年了,哪次公投出现了三等以上的评级?像丽梅这样的新人,还不被排挤得一塌糊涂?评级吧,团长大人——”
马风遥的尾音颤了颤,抖得艾叶子竖起了鸡皮疙瘩。
乐团长的脸色变得严肃,慢慢地说:“评级分三种。”
“第一种,每年一月份,文工团进行大型考核,由团长和各位队长共同投票、评分,分出等级。现在时间肯定是过的。”
“第二种,公投。每年三月文工团会收新人,收来的新人将会在文工团公开演出,由文工团原本的所有成员进行评级,取平均。”
“第三种……”乐团长说到这里时顿了顿,严肃地看着马风遥,“由文工团团长与任意一位队长推荐,为‘空降’型人才进行特别评级。你愿意给她写推荐信?”
“为什么不愿意?”马风遥乐呵呵地说,“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才舍不得她来咱们团里吃苦。”
说着,马风遥手一撑乐团长面前的桌子坐了上去,手肘搁在乐团长肩上,抬抬下巴,打了个响指:“你说对吧,团长?”
乐团长明显被恶心到了,嫌弃地说:“下去!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你爸妈急着给你相亲,整天没个正经!”
“那评不评级?”马风遥依依不饶。
“评!”乐团长没好气地说,“你敢写推荐信,我为什么不敢!”
“那就白娘子吧。”马风遥笑眯眯地说,“你不是想跳给你妹妹看嘛?就当你的评级舞了,跳一个给大伙瞧瞧。”
艾丽梅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正准备返回去找艾南卓拿磁带,却被马风遥拦下:“哎,没必要没必要,《白毛女》里边白发喜儿跳舞的那段,你会吗?”
艾丽梅点头:“我学的就是这一段。”
“巧了。这段旋律我会。”马风遥说。
乐团长冷笑:“怎么,你还带乐器来了不成?”
“带乐器的都是庸才,而我——是天才。”马风遥神秘地摆摆手,从兜里一摸,掏出了……
一片树叶。
艾叶子五雷轰顶,她悄悄瞥过去看了眼艾丽梅,见她的神情和自己也差不多。
艾丽梅犹豫地站在场地中央,试探性地摆了个起舞姿势。
“开始了哦。”马风遥轻轻说,缓缓合上眼,把那片树叶抵在薄薄的唇上。
清越忧伤的调子仿佛夹带着初春新发蕊树木的清香,混杂秋水洲的淡淡水汽,从树叶微微的颤抖延伸到整个礼堂。
这一瞬间,艾丽梅的眼神忽然发生变化,她不再是那个骄傲倔强的艾家三姐,而是迷茫悲伤的白发喜儿。
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要到哪去,前路茫茫。
每一个小碎步都轻柔而慌乱,每一次踢腿都像抒发着内心撕裂般的绝望,她在暗灰色水泥地上穿梭,没有布景,所有人却都在这一瞬间被她拉进了那个阴暗潮湿的山间。
马风遥吹着调子,慢慢睁开眼,斜着眸看她,认真的气质让这个跳脱的男生霎时间沉静下来,围观的年轻女孩个个看着他目不转睛,忍不住开始幻想……
一曲终。
艾丽梅柔柔地收腿,抬手,身体弯成一个柔美的曲线,抬着头望向高处,眼里隐隐带着泪光。
先是全场寂静无声,紧接着是一声、两声的掌声。
马风遥丢下树叶,满脸的玩世不恭退了个干净,郑重其事地为艾丽梅鼓掌。
全场掌声雷动。
第40章
接下去的事顺理成章, 乐团长答应写推荐信,在秋水洲留宿一天,第二天带艾丽梅坐船去县城。
晚饭时艾家一家人喜气洋洋, 只有艾丽梅坐在圆桌旁, 勉强喝了两口粥, 就觉得莫名有些反胃。
反倒是艾子年一口气喝了三大碗稀粥, 喝到艾老爹吹胡子瞪眼睛,艾温华看他的眼神冷得快萃出腊月寒冰。
艾南卓向来是行动派,拉回艾子年准备盛第四碗粥的手,看似忧虑地说:“子年,你这可把明天早餐的份都给吃了啊。”
艾子年震惊到手抖,粥碗哐当一声滚落到地上。
原本严肃的艾丽梅这时也扑哧笑出了声,把笑成一团糯米的艾叶子搂怀里。
艾叶子攀着姐姐的脖颈,又小又嫩的下巴磕在艾丽梅的肩上, 软软地蹭了蹭。
艾温华站起身, 从架子上取下一条双红花纹白底毛巾,细细地帮艾叶子擦拭着唇角的稀饭渍。
只擦了两下, 艾叶子就被粗糙的布面磨疼了,皱着眉躲来躲去,蹭得艾丽梅咯咯直笑,艾温华拿着毛巾的手僵在半空,无奈着看着姐妹两人。
艾南卓慢悠悠地喝下最后一口稀饭, 说:“这不就对了。去文工团又不是去劳改, 用不着这么愁眉苦脸的。”
艾丽梅一颤,也顾不上强撑着, 顿时落下泪来,哭得泣不成声, 断断续续地说:“……大哥,我舍不得你们。”
“这有啥舍不得的。”艾子年从失去早饭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念念叨叨地说,“三姐出去是给咱们带水果罐头的!葡萄干!还有好多好多好吃——哎哟!”
艾南卓收回敲艾子年脑壳的手,无辜地眨了眨眼。
艾丽梅怀里地艾叶子挣了两下,搂紧她的脖子,仰起头,声音软软的:“姐姐去县里,姐姐肯定会开心的呀!虎子哥哥和我说,县里头可好玩啦,住的房子都是三四层的,高——高——的。”
艾丽梅伸出玉葱般的手指,戳了一下艾叶子软软的脸蛋,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呀,真的是小小的一只,啥也不懂!姐姐去县里头了,碗谁洗?早饭谁做?每天谁帮你穿衣服……”
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艾丽梅本就生的娇嫩,皮肤用井水擦擦就和抹了雪花膏似的,哭起来眼角微微泛红,更是清丽娇媚,活脱脱就是一张天生该上舞台的脸。
艾叶子愣愣地抬头,伸出小手,一下一下擦着艾丽梅的泪花,小声说:“姐姐别担心,晚饭叶子来洗,早饭叶子来做,衣服……衣服叶子也能学着穿呀!叶子很能干的!”
艾丽梅就等着这话,顿时不哭了,筷子一摔,瞪着桌子旁吃饭的几个哥哥,恶狠狠地质问:“你们会让叶子做这些吗?嗯?!”
所有人:……
艾南卓率先反应过来,起身收拾碗筷,笑着说:“丽梅现在可是咱们家最出息的一个了,这碗以后就我帮你洗了。”
艾南卓沉默一会,说:“三顿饭我来做。”
艾子年听得简直目瞪口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我从来没听说……洗碗做饭这种事让男人来做——”
话还没说完,艾子年就被艾丽梅刀子似的目光吓得瑟瑟发抖。
艾丽梅冷笑:“怎么,你们不做,让叶子来做吗?!”
艾子年举手投降,抖得和筛子一样:“我我我我每天只吃半碗饭!剩下的饭全留给叶子!”
艾丽梅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眼眶也不红了,高高兴兴搂着艾叶子,起身踢开板凳,转身往自己和艾叶子的房间走去。
艾丽梅一走,厅堂里的其他人纷纷僵住,好半天,艾老爹笑了起来,悠悠地晃了晃脑袋:“搞成这样,还不是担心自己走的叶子的生活不好过哟。”
艾南卓强忍着笑,抱着碗往洗碗池走,不忘了回头揶揄了艾子年一句:“你要是跳舞也能跳进县文工团,别说一顿三碗粥,十碗我也不会扣你早饭。”
艾子年:……
翌日清晨,艾叶子一整家人都来码头旁送艾丽梅去县城。
艾丽梅怕江上风大裹了一条薄围巾,大包小包拎了三四个。
常见的衣服不说,除了雪花膏、柠檬面霜这种连票都买不到的护肤品,还有一双崭新的舞鞋——前些日子里,公社好容易进的一双,供销社主任宝贝的很,供在供销社最醒目的架子上,如今却当成进文工团的奖励直接送给了艾丽梅。
想到这,周遭围观的人不少觉得心头酸酸的。
艾丽梅丝毫不理会周围羡慕的眼神,只顾着抱着艾叶子,泼辣的劲儿一点都没了,温柔地问:“二哥哥做的早饭还好吃吗?”
艾叶子乖乖地答:“好吃!”
艾丽梅继续问:“和姐姐的比呢?”
……三姐做的早饭只是稀饭咸菜,而二哥哥早晨却炸了香喷喷的萝卜饼!肯定二哥哥的好吃!
但是最近艾丽梅的脾气超坏,超容易炸裂,艾叶子考虑了0.001秒,飞速说:“姐姐做的更好吃!”
艾丽梅一眼刀飞向艾温华,冷声说:“二哥,记得提升提升你的厨艺。”
艾温华无端躺枪,只能默默背下锅:“……好。”
艾丽梅又问:“饭够不够吃?菜够不够吃?不够吃就悄悄写信给姐姐,让虎子寄。看姐姐不削死子年这只猪。”
莫名被册封为猪的艾子年忍气吞声,悲怆地对天发誓:“我我我下次绝对不多吃了!”
艾丽梅俏眉一横:“还有下次?!”
艾子年浑身一激灵,连连摇头:“不敢不敢不敢……”
艾丽梅冷笑,短短几分钟里把几个人哗啦啦数落了个遍。
艾家一家子在秋水洲的实力所有人有目共睹,即将去文工团的丽梅不用说,艾温华、艾南卓两个人也不过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对什么《种植手册》、《养猪的一百种技巧》一看就会,小小年纪在秋水洲农业研究所当任指导员,就算是陈书记也要敬畏他们三分。
受人敬畏的艾家老大老二在码头上当着文工团的人和乡亲们的面,被自家三妹骂成了一只只鹌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