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听完吴道子的履历,也觉特别了不起。
同样是凭着技艺得了供奉出身,他没有像前头那个侏儒那样阿谀媚上且得意自满,反而抓紧机会向张旭、贺知章他们这些前辈讨教,稳打稳扎地提升自己的画技,如今已是京中极受推崇的“第一画师”。
可见只要有机会,一定要多多学习啊!
学到的东西全是自己的!
三娘觉得自己还要加倍努力才行,她捧着自己没舍得喝下第一口的茶向吴道子追问道:“等我把画学好了,能跟你学这个吗?”
吴道子能和贺知章、张旭他们玩到一块,一来是他也好喝酒,二来是他性格也十分豪爽。他哈哈笑道:“雕虫小技而已,等你长大些再来寻我便是。”
张旭奇道:“你怎地不直接跟道玄学画?”
三娘说道:“我早前就说了想跟老师学画的,做事要有始有终,不能想一出是一出。”
至于自己看到什么就想学什么这一点,三娘觉得不算是“见异思迁”。
只要她每一样都能坚持到底,不就全都有始有终了吗?
张旭哈哈一笑,对旁边的郭家祖父说道:“你这孙女心性极佳,日后必然有大造化。”
郭家祖父听后不喜反忧,心道你们可别夸了,再夸下去她尾巴就该翘上天了。
现在已经连圣人都见上了,再有更大的造化得是什么?他真担心以后他这个当祖父和郭子仪这个当爹的都护不住她。
三娘听了张旭的夸赞确实很得意,陪着贺知章他们喝了一轮茶便带着借来的那卷《初学记》回去读书了。
外头的天色还挺亮堂,三娘坐在廊下就着余晖拿着书卷细细读了起来,碰上特别有意思的内容还忍不住站起身边踱步边念,整个人几乎都沉浸在书里。
直至夕阳西下,她才很是不舍地抱着书回屋,找她祖父祖母分享自己在书中读来的内容。
三娘年纪到底还小,一路上的奔波确实有点为难她了,说着说着就趴在祖母膝上睡着极其香沉。
郭家祖父夫妻俩年纪都大了,喊来三娘身边的绕梁把她抱回去睡觉。
绕梁是帮三娘抱琴的丫鬟,她力气比较大,抱琴都能轻轻松松,抱一下三娘自然不在话下。
说起来绕梁本来不叫绕梁,叫六丫,顾名思义,她有六姐妹。
绕梁她娘生她时难产没了,新妇进门后第一件事就是寻个由头把前头六个丫头片子嫁的嫁、卖的卖。她爹急着讨好新妇,也没拦着,她的五个姐姐有三个给年纪比他爹还大的员外当妾,一个去当丫鬟,她则成了牙人手里的“滞销货”。
主要是绕梁额头有片淡红色胎记,在牙人嘴里属于“品相不好”,许多达官贵人压根不会让这种长相有缺陷的人在身边伺候。
最后她差不多是当搭头被买进郭家的。
还是管事见她踏实肯干,家中要给三娘择选力气大的抱琴丫鬟时把她给报了上去,她才有了跟在三娘身边做事的资格。
三娘和旁人不同,三娘看了她额上的胎记后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
就在绕梁以为会听到“丑八怪”之类的话时,却见三娘眼里迸发出明亮的光彩,拉着她让她蹲下来给她看仔细些。
那天三娘伸出圆乎乎、热乎乎的指头,小心翼翼地描画着她那个胎记的边缘,还用软乎乎的小奶音对她说道:“我跟你讲,它好像一朵花哦。”
它好像一朵花哦。
这是绕梁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她的胎记,连她亲爹都说她是怪物,是害人精,一定是因为她是个祸胎,才害得他得再出一份彩礼钱讨新妇。
绕梁这个名字是三娘帮忙起的。
三娘告诉她,听说古时有个歌喉特别动听的女人,她给人唱歌后据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三娘觉得这人很厉害!
当然,如果她更喜欢叫六丫,不改名也没关系。
从那天起绕梁就不再是六丫了,她是绕梁,而且只会是绕梁。
绕梁向来话不多,也不爱笑,她听命上前把三娘抱起来往回走,动作细致又小心。
走出门外一段路,绕梁还能听到里头传来郭家祖父夫妻俩的对话――
“倒是个稳重可靠的。”郭家祖母这样感慨。
“确实不错,晗娘的眼光向来好得很,她自己挑的人肯定不会差。”郭家祖父这样应道。
绕梁眼底漾起了浅浅的笑意,更加小心地把三娘送回了房中,细心地替三娘掖好被子。
三娘睡相极好,夜里不踢被子也不哭闹,经常一觉睡到天大亮,跟着她做事非常省心,连守夜都不会太辛苦。
许是因为晚上睡得早,翌日天还没亮三娘就醒了。她洗漱完毕后便去招呼她祖父出门遛弯,来了新地方不得早早出去熟悉一下路怎么走吗?
郭家祖父拿她没办法,只得囫囵着吃了朝食,带她去挨个找人出来一起锻炼身体(到处溜达)。
先就近找住在隔壁的李泌,李泌听说贺知章会去后便答应了。
接着又去找昨天刚认识的李俨等人,李俨从未听说还有这种早间活动,不过有些年纪小的弟弟妹妹确实没来过温泉宫,趁着早上没甚要紧事带他们出去走走也挺好。
李俨也代弟弟妹妹们答应下来。
于是等他们一行人抵达贺知章那边时,三娘身边已经多了浩浩荡荡一大群奶娃娃。
贺知章:?????
你不是昨天才认得他们吗?
你的号召力为什么这么强?
三娘把贺知章叫上了,又呼啦啦地领着一群人直奔遛弯老伙伴钟绍京那儿。
钟绍京得知她把皇孙们都喊出来了,不是很想去。谁乐意帮皇帝带孙子?他自己家的后辈他都懒得搭理。
三娘便语重心长地给他讲道理,说锻炼身体这种事绝对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必须得持之以恒才行。哪怕只是每天绕坊走一圈,长久坚持下来必然都会身体棒棒吃嘛嘛香!
像她自从开始遛弯,每天都能多吃两个白饼!
所以这次集体遛弯活动咱一个都不能少,所有人都得去!
钟绍京被她说得脑壳痛,只能耷拉着一张脸跟她走了出去。
一出门,他就对上了十来双好奇宝宝似的眼睛。
甚至还能听到他们的交头接耳:“他出来了!”“真的出来了!”“阿晗怎么这般厉害!”
钟绍京:“……”
此时此刻,钟绍京只觉后悔,很后悔。
他当初做什么鬼迷心窍答应参与这见鬼的早起遛弯活动?
第26章
三娘这浩浩荡荡的队伍, 首先引起了太子等人的注意。
没办法,那不是他们儿女在队伍里面吗?
看到那群小豆丁兴高采烈地跟着贺知章他们到处溜达,连向来最爱摆出小大人模样的李俨都面露笑容, 太子李瑛觉得很稀奇。
太子李瑛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他生母是赵丽妃,上头又有个兄长, 既不占嫡也不占长,本轮不到他来当太子。
可事实就是那么巧,王皇后因为无子被废,兄长又因为脸上留了个疤痕不宜再当储君, 太子之位便在开元三年落到了他头上。
算下来, 他已经当了十八年太子。
这十八年间武惠妃圣宠越来越盛,武惠妃所出的孩子也渐渐长大, 他这个太子的地位便有些动摇。
更重要的也许是, 他马上要步入壮年,而他父皇则即将年过半百。
虽然这样猜测自己的父皇不太好, 但太子李瑛确实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父皇看向他的目光逐渐从满意变成不喜。
人人都说开元是万年难见的盛世, 他这个盛世太子却过得有些如履薄冰。
他母妃本就出身微贱,舅家的那点官职全是仗着母妃受宠时捞到手的,毫无根基可言。他再过两三年就该三十岁了,到底能不能等到继位之日呢?
李瑛不知道。
他能当上太子大抵是因为母妃曾宠冠一时,他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则是因为武惠妃如今高居六宫之首。
归根结底还是看他父皇的心意。
可他父皇的心意谁又能揣摩得透?
想到郁郁早逝的母妃,李瑛心头有些沉郁。
真就应了那句“以色事人者, 色衰而爱驰”。
事已至此,他能做的也只有尽量做好太子的本分。
相比于围观群众的复杂心情, 三娘的想法就单纯多了,她试图确定一条风景最好的遛弯路线, 走个百八十遍都不会腻的那种。
听说他们要在温泉宫这边住老长一段时间,等开春天气暖和了再前往洛阳,可见他们是要在这里待一整个冬天的。
许是因为遛弯队伍实在太庞大,不多时,连李隆基都知晓了这件事。他得知连自己那串皇孙都跟着出去溜达,只觉郭家这位小娘子果真有点不一般,竟隐隐有点儿老少通杀的奇异魅力。
只不过这到底只是小事而已,李隆基也没太放在心上。
接下来一段时间,朝中诸官把骊山行宫当做办公地点,定时定点向李隆基汇报各项事务。
主要是朝中出了件不算小的事:韩休罢相。
韩休今年年初才拜相,他为人刚正不阿,经常和另一位丞相在御前吵得面红耳赤。
一开始,李隆基还对旁人说,别的大臣说话都很好听,只有韩休说话不中听,但他就喜欢这份不中听,有这样好的丞相他睡觉都睡得更安心了。
结果只过了几个月,李隆基就忍不了他了,找个由头把他踢下相位。
李隆基:不装了,我就是喜欢说话好听的。
与韩休争吵不休的那位重臣也一并被降职。
这代表什么?
现在吧,相位有空缺了。
你看着这空荡荡又极诱人的位置,你心动不心动?
这不,即使外面天气越发寒冷,朝中众臣的心思仍然十分火热,个个都表现出“我还能再为大唐奋斗五百年”的冲劲。
三娘哪里知道有那么大一根胡萝卜在前头吊着所有人,偶尔看到他们坚定的脚步、灼亮的眼神以及行色匆匆的背影,都感觉大唐的未来充满希望。
入冬以后,外头天气有点冷,三娘便只能每天在廊下溜达一下了。
她时常与李泌一起去百孙院那边听课以及借书,与李俨他们越发熟稔起来,书也越读越多,三十卷的《初学记》竟不知不觉被她读完了。
这书无愧于“初学”之名,内容十分简单易懂,不过是解释许多作诗会用到的典故出处,再分门别类地给你摘抄点名篇名句。
比如“雷”一篇,就给你介绍了雷是啥玩意,再列举一些写雷的典故与著名诗赋,比如夏侯湛的《雷赋》、顾恺之的《雷电赋》等等。这样你想描述雷电的时候就知道该怎么引经据典了!
说实话,里头引用的诗赋对三娘来说大多有点枯燥难懂,那些被称为“事对”的典故反而更吸引她。
每次她读到觉得有趣的典故就囫囵着记下来,不管碰到谁都逮着人家讲一遍,竟是轻轻松松地把里头所有典故背得滚瓜烂熟。
李俅他们听三娘讲得这般有趣,有点怀疑她和自己读的不是同一本书。他们不信邪地拿了本《初学记》决定认真读读看,依然没能看完排在最前头的“天”篇。
该怎么形容看这书的感觉呢?
――糟糕,好像要长脑子了。
果然还是当个无忧无虑(且没有脑子)的小孩子最快乐。
即便是寒冬腊月,小孩子也是闲不住的。
像这日百孙院的讲学因为雨雪天气而暂缓,李俅就憋不住跑来找三娘讨教:“你这般聪明,一定能想出赚钱的法子。你能不能帮我想想?”
三娘道:“你又不缺钱,琢磨这个做什么?”她去百孙院那边听了这么久的课,已经知晓他们这些皇孙的生活有多优渥,光是伺候他们的人便有三四十人(而且是每位皇孙身边都有这么多)。
李俅气呼呼地说道:“兄姊们都取笑我,说我根本不可能赚到钱,我想赚给他们瞧瞧。”
三娘想到大唐还有商贾子弟不能科举的规定,不由说道:“你便是赚了钱,也会有人笑你的。”
她给李俅讲起阿堵物的典故,说西晋时期有个人从来不说“钱”字,嫌弃它太俗气脏了自己的嘴。
他妻子想试探一下他,趁他熟睡后命人在他床边铺了一整圈的钱,叫他根本没地方下床。结果这人醒来一看,立刻嫌恶地喊人进来“举却阿堵物”。
像他这样嫌弃铜臭味的人不在少数,再加上朝廷历来采用重农抑商政策,所以即便你靠经商赚了钱也不会有人夸你厉害。
李俅听完三娘的分析后哼哼两声,倔强地说道:“可我还是想赚钱,至少让我赚一次。”
三娘沉吟片刻,才和他讲起行商的道理:“商贾之事最初起源于‘互通有无’,你自己有余的而别人恰好又很需要的东西,便可以拿出去买卖。”
三娘这段时间不仅读的书多,出门接触商贩的机会也多。她好奇心特别重,遇到什么事都爱追根究底,是以她虽没想过去经商,却比许多人要了解商贩们是怎么赚钱的。
李俅搔了搔后脑勺,说道:“我的东西大多都是皇祖父赐的,不可随意买卖。”
他的衣食住行都是百孙院这边置办,大多有李唐皇室的标记,他真要敢拿出去卖的话一准得挨罚。
三娘又思索了一会,才说道:“不卖也行,你可以去向圣人讨要一艘足够大的客船,挑些书放到那边去置办个临时书肆雇人过来抄书,只要他们时间充裕的话便允他们自己抄一份带走。”
李俅不解:“我要这么多书做什么?”
三娘说道:“到开春船上有了足够多的抄本,你便能命人沿着河岸卖书去了,这样既能赚到些许钱财又能叫许多读书人有便宜又可靠的抄本可读,旁人知晓了也不会嫌弃你沾了铜臭。”
李俅听后双眼熠熠发亮。
他就知道三娘肯定有办法!
不过李俅又想到一个难题:“这会儿外头天寒地冻的,会有人愿意来抄书吗?”
三娘说道:“会有的,就算是大雪天也会有的。何况如果天气不佳,你们身边那么多人不都会闲下来吗?你可以从中择选些识字的来抄书。”
三娘还把自己手头的状元书单分享给李俅。
谁会不想当状元呢!
知晓有这么一批好书免费供他们抄阅,就算是大风大雪的坏天气他们也会冒着严寒过来把书抄回去细读。
冬天江河上不好行船,那些船只在码头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可以利用起来。
李俅连连点头,认真记下三娘说的所有话后便屁颠屁颠回去研究自己的卖书大业了。
他才刚跑回百孙院,便撞上了他长兄李俨。
李俨见自家四弟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不由问道:“这么冷的天,你跑外面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