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处于席地而坐到垂足高坐的转化时期,寻常官宦人家聚会时大多已经习惯了坐凳子围坐合食。只不过这时候凳子的叫法各不相同,大抵是按样式称为方凳、长凳、月牙几子等等。
李隆基经常带群臣出去巡幸各地,路上累了在野外经常没地方休息,于是命人制作了方便携带的“逍遥座”,形制与胡床相似,但重量更轻,不用的时候可以折叠起来,用的时候展开来坐。
有的人表面上看起来是九五之尊,实际上命人随身扛着折叠椅子这种钓鱼佬装备!
作为一个颇具革新意识的皇帝,李隆基到了洛阳便命人摆出长桌方凳方便众人欢坐宴饮,准备趁着晦日好好地热闹一场。
宫宴上适合大人们坐的方凳对三娘来说有点大了。
她坐上去试了试,下地把它推得离长桌更近一些;再试了试,又觉得离她祖父有点远,再下地把它往她祖父那边挪了挪。
贺知章见她忙活了半天,乐道:“这么喜欢挨着你祖父坐?”
三娘乖巧答道:“离得远了,我不好和祖父说话。”
座中就她这么一个小孩,贺知章开了口,旁人不由也跟着多看她几眼。
座中有个叫李林甫的,乃是与皇室连亲带故的宗亲,去年设法谋得了黄门侍郎的职位。
别听这官职像守门的,实际上乃是个十分要紧的职务,算得上是门下省。
门下省掌管着朝中各项政令的审议,与皇帝非常亲近,大多选择姿容俱美的官员担任。
李林甫腹中学识虽不甚多,长得却是相貌堂堂,一双眼睛仿佛天生含情带笑,叫人觉得他待你万般亲近。
他入了门下省,既然不用他草拟政策,也不需要他去执行,只需要批复“可行”或“不可行”就行了,于他而言可谓是如鱼得水。
至于他怎么知道具体的政策可不可行?
他私底下认识高力士和武惠妃啊!
这两位可是李隆基身边最亲近的人,李隆基有什么想法他们比谁都清楚,李林甫的做法是甭管别人怎么想,李隆基的想法最重要。
反正李林甫每次审议出来的结果都让李隆基感到满意至极。
半年下来竟真的让他坐稳了黄门侍郎的位置,且还越来越得李隆基的宠信。
李林甫打量了三娘几眼,笑着向郭家祖父夸道:“许久前便听说郭家出了个小神童,今日才终于见到人了。瞧着果然是个聪慧伶俐的小娃娃啊!”
三娘听到有人夸自己,转头看了过去,只觉这人待她似乎也没什么恶意。
因着对方是与她祖父说话,她便没有插嘴,只眼也不眨地打量回去。
李林甫今年五十出头,仍留着一把乌黑的好胡须,相貌确实颇为不凡。
他对三娘确实没甚恶意,毕竟他家中也有几个年岁不等的女儿,平日里待她们如珠似宝。
当初长女长到婚嫁年龄,李林甫曾在待客的厅堂那边开了个暗窗,方便女儿们隔着窗纱观察来家中做客的权贵子弟,女儿相中哪个便把她嫁给哪个。
对待与小女儿腾空差不多大的三娘,他还真没带上多少朝堂上的算计。
见三娘直直地朝自己望过来,李林甫笑着对她说道:“我家幺女腾空与你年岁相近,偏偏不太爱与家中姊妹玩耍,朋友也不太多,只爱埋头读书习字,你若得空可以到我家做客,说不准你们能玩到一块。”
三娘一听有同龄朋友可以交,立刻欢快地答应下来:“好!”
郭家祖父已经致仕,最有出息的郭子仪又在边远的安西都护府,郭家目前没看出有特别值得结交的价值。
虽说三娘是面过圣的小神童,可她到底是个女孩儿,且年纪还这么小,一般人也没想过从她这里下手。
难道要他们也跟放荡不羁的贺知章那样交个“小友”?
直至这会儿李林甫提出让小孩子之间交个朋友,众人才回过味来:对啊,不管郭家三娘以后到底有没有前程,让家中儿女和她结交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
能沾沾她的聪明气也不错。
三娘还不知道有一大波小伙伴正向她涌来,她在她祖父身边乖乖坐定,就听有人通传说御驾到了。
三娘跟着众人一起起身恭迎,可惜因为个头太矮只能看见前头那一身身朱紫衣袍。
可恶!
她什么时候才能长高!
既是想过个热闹节,李隆基没让大伙站太久,笑着坐下后便让群臣也齐齐落座。
这种宴会除了三娘这种小孩子会认真吃喝,其他人的心思都在别的地方。
这不,御宴还没过半,李林甫他们这些在御前得宠的高官近臣不仅轮流敬酒歌功颂德,酒到酣处还起身向李隆基献舞称庆。
三娘正认真解决手里一块饼子,看到李林甫等人次第起舞后愣了一下,接着便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这种高官相继起舞的画面,她还是第一次见识!
李隆基见此情景也是心情大好,竟是命人取了面羯鼓来亲自为他们击鼓。
天子击鼓这种事三娘就更没见识过了,她好奇地睁圆眼睛看向李隆基手头那面羯鼓,没想到光靠一面鼓也能敲击出这么多音调。好厉害啊!
许是远远瞥见三娘眼底由衷的钦佩,曲毕李隆基朗笑着给献舞的群臣赏赐了一圈,最后居然让人把羯鼓赐给了三娘。
三娘震惊了。
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拥有这么大一面羯鼓!
她糊里糊涂地跟着众人一起谢了恩。
钟绍京不知什么时候趁着大伙起舞挪了个位置,正巧坐在三娘旁边。他瞧见三娘那吃惊的模样,不由乐道:“你看你这身花衣裳,是不是与这面花羯鼓极相衬?”
三娘仔细一看,这羯鼓果真满是吉祥花纹。
众所周知,吉祥花纹的颜色一般也很喜庆,瞧着确实与她那身花里胡哨的衣裳十分相近。
三娘:?????
三娘气鼓鼓地反驳道:“我衣裳上没有花,不能叫花衣裳。”说完她又一脸苦恼地看着眼前的羯鼓,她只学了琴,不会击鼓,难道又要多上一门课吗!
她绕着羯鼓连转两圈,才和钟绍京说起自己的烦恼。
钟绍京道:“圣人不喜欢琴,你别学琴了,学击鼓便好。”
三娘当即和他分辨起来:“我学琴又不是为了圣人喜欢。”
钟绍京哈哈笑道:“那你把圣人赐你的两杖鼓还回去。”
三娘道:“可是刚才看圣人击鼓,我觉得两杖鼓也很有意思!”
钟绍京乐道:“既然有意思便都学了吧,只是别去你老师面前击鼓,说不准他会嫌你吵。”
三娘认真记下了。
第35章
三娘带着“何方可化身千亿”的忧愁归位继续认真干饭。
待到众人饭饱酒足(其实除了三娘基本没人认真吃)、餐食撤去大半, 这次晦日宴饮便进行到另一环节,有宫人捧盘鱼贯而出,手中托盘皆是文房四宝。
歌舞有了, 怎么可以没有诗文!
三娘本来还在看热闹,结果有个温柔美丽的宫女姐姐款款来到她身边,没等她从对方的姣好笑颜里回过神来, 对方已经笑吟吟地把一份文房四宝摆到她面前。
三娘一愣。
郭家祖父也是一愣,他有些着急地询问那位宫人:“是不是拿错了,怎地给我们晗娘也拿了一份?”
那宫人笑答:“这是圣人特意吩咐的,入席的人都有份。”
三娘左看看、右看看, 发现对面的李泌面前确实有, 至于李俨他们是没入席的,他们应当是在别处开开心心地吃吃喝喝。她脸上一点愁容都没有, 还甜滋滋地向那宫女姐姐道谢。
郭家祖父那叫一个犯愁, 他虽然准备了不少诗作,可要命的是这次应制诗是分韵的。
比如前头的张九龄等人分到“林”字, 他们写诗就要压“林”字韵;轮到他们这些分到“寒”字, 他们便要压“寒”字韵。
且不说他不可能每个韵都准备两首诗,就算准备了又如何?他难道还敢明目张胆地在御前把诗背给三娘听不成?
旁边的钟绍京注意到郭家祖父的满面愁容,笑着看向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三娘:“你祖父瞧着挺担心你的样子。”
三娘闻言转头一看,果然对上她祖父忧心忡忡的视线。她信誓旦旦地说道:“您别担心,我能写的!”
她已经把《初学记》读完了,又与贺知章他们学了许久的对句。
虽不能保证写得多才华横溢, 试着写出首应制诗来还是可以的,谁会要求她一个堪堪满六岁的小童写出全场最佳的诗作?
三娘有这样的认知, 自然是半点都不慌的。她没管旁人投过来的目光,只一本正经地研究起眼前的韵脚来。
钟绍京见她小脸上满是认真, 便也没再调侃她,由着她独自思索去。
其实这种场合有的是人想出头,哪怕面前摆了笔墨,你着实写不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钟绍京就不打算写,他命人把他面前的酒满上,很是随意地仰头喝酒,压根没把这次应制诗当回事。
他都是回京养老的人了,还在意那么多做什么?要不是觉得这次出来玩应该挺有趣,他估摸着都不会跟过来。
相比于贺知章、钟绍京他们这些久居官场的熟手,三娘不管是写诗还是写应制诗都是头一回,所以她压根没空管周围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听过晦日可以祈祷送走很多不好的东西,为接下来一整年驱邪避灾。
她不晓得这类诗的主题思想大抵都是歌功颂德,只当这是向老天许愿的好机会,煞有介事地在心里列举想要送走的坏东西。
她阿耶之所以要离开家很久,就是因为边关多战事,所以她最希望能把打仗这种坏事送走,从此天下太平。
接着她又想到冬日里那群抄书抄得手都要冻僵的读书人,又想把那要命的严寒送走,大家都不会冷。
当然了,还有些她个人很不喜欢的东西,比如她特别不爱吃的芹菜,她也是很想送走的,最好永远不要在她们家餐桌上看见。
夏天的蚊子也很讨厌,不管家里有多少人在,它们都爱追着她咬,一不小心就是一手的红包包!她八叔特别坏,说夏天要和她睡一块,让蚊子咬她一晚上,换他一夜安眠。
太可恶了,要是能把它们全部送走就好了!
她仔细数了半天,觉得坏东西好多啊,只能挑些最想送走的入诗。至于那些不是特别重要的小问题,她自己努力克服就好。
三娘拿定了主意,便开始构思全诗。应制诗的写法她已经从贺知章他们那儿粗学一二,大抵是开头应当点题,中间几句得对偶工整,最后再收收尾就好。
收尾最好还能升华主题。
比如宋之问、沈缙诒簧瞎偻穸评出高下那一回,宋之问之所以胜出就是因为他收尾那句“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收得余韵无穷,被称为是“佳句中的佳句”。
与之相反的是沈缙谑瘴材蔷洹拔⒊嫉裥嘀剩羞睹豫章材”,最终获得的评价是“累句中的累句”。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可见这种命题作文自古以来就是有模子可以参照的,只看有没有人去总结归纳罢了。
三娘脑海里倒还没形成非要按着模子写的思维,她艰难地把最想送走的东西挑拣出来,诚心诚意地开始写诗祈祷起来。
首先当然是告诉老天这里是何时何地,免得老天不晓得该上哪儿帮忙赶走坏东西。接着就开始用自己这几个月来的练习成果把坏东西一一列出来,细数自己的一长串晦日心愿。
这时候就体现出学会用典故的好处了,一件很复杂的事可以浓缩成一个词。
像宋之问那句“自有夜珠来”,说的就是汉武帝曾经救过一条大鱼,大鱼为了报答汉武帝给他送来一双夜明珠。
只要善用典故,一句诗里可以塞进非常丰满的内容!
三娘既然想好了要写什么,下笔便十分流畅了。她每日都有勤勉练字,一手字写得不能说有多好,但对她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绝对已经可以夸一声“不错”。
钟绍京见她思索过后提笔就写,颇好奇她会写出什么诗来。不过想到三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写诗,他也就难得地当了回体贴人,不曾凑过去直接看她写。
场中不少目光都落在三娘身上,倘若他当真凑过去看,说不准会有人疑心诗是他在代作的。这种风言风语他压根不会在意,可谁知道这小孩儿会不会哭鼻子?
唉,他对这小友可真不错,泉下那些老友们知道了指不定会从棺材里跳出来骂他。
钟绍京把自己想乐了,又仰头灌下了满杯的酒。
宫宴就是这一点不好,酒杯太小了,喝不尽兴!
钟绍京难得地耐着性子等到三娘把诗写完,才挑着眉对她说道:“拿给我看看。”
即使是想满足自己好奇心,钟绍京瞧着依然是那副“看你是我小友的份上我勉为其难给你把把关”的态度。
三娘与钟绍京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一点都不在意他那态度,见墨迹差不多都干了便捧过去给钟绍京看。她也是第一次写出这么完整的一首诗,心里也挺没底的,想听听钟绍京看法如何。
旁边也在等着孙女把诗写完的郭家祖父:“……”
瞧你刚才一副只顾着喝酒的态度,结果开口开得比谁都快是怎么回事?
钟可大啊钟可大,你怎么说都是个儿孙满堂的人,怎地还来抢别人家孙女!
三娘不知道她祖父心里头那浓浓的危机感,一心等着听钟绍京的点评。
钟绍京把诗稿拿过去看了眼,又看了眼,再看了眼,接着便朗笑着招呼贺知章:“老贺,你教出来的小娃娃,你来秤量几句。”
钟绍京说话没避着旁人,引来不少人注目。
贺知章本来还担心三娘会不会因为紧张发挥不好,瞧见钟绍京这态度便明白了,看来三娘的诗写得不错。
他也笑着接过诗稿读了起来,越读眼睛便越亮,只觉这诗全无应制诗的空洞,句句都清隽自然。
不仅那希望天下无饥寒、无战事的期盼叫人由衷赞同,那“天公如果还有空我希望可以让夏日蚊虫也统统消失”的稚气结尾读来更是分外可爱。
真就是把晦日当成许愿日来过了。
这诗当真是越读越妙,越读越是心情大好,宛如酷暑天里来一碗冰镇梅子汤,从头到脚无一处不舒坦、无一处不清爽。
三娘为了听点评,已经屁颠屁颠跑到贺知章跟前,眼巴巴地等着听他怎么说。
贺知章本就是个爱诗文的,瞧见三娘星眸烁烁地等着他开口,只觉很想把这小孩带回自己家养去。
半年前他给郭家祖父赠字帖的时候,怎么都没想到当真能碰上个与诗书方面都颇有天分的小娃娃。
写诗这种事,技巧可以学,典故可以攒,可具体学成什么样还是得看各自的天赋。
贺知章笑着夸赞道:“你这诗写得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