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顿住。
一些早已远去的记忆骤然浮上心头。
他确实经历过那次毁了龙华寺的水灾,也确实曾亲眼见到救人的、落水的一起淹没在水里,那是他心中难以抹去的痛。
继而他又想到面对当时那种猛烈的洪流,即便照着这小娃娃说的方法去做也不一定会有更好的结果。
只不过眼前这小孩儿眼神坚定而澄亮,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心性,以后也不知会有怎么样的成就。
老僧说道:“你如何知道这些说法是真的?”
三娘道:“我们分头问了许多人,好些亲身经历过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老僧道:“说的人多了就是对的吗?”
三娘难得遇到比自己还能提问的人,一点都不觉得老僧问题太多,反而还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出最有用的证明:“可是他们都活下来呀!”
既然告诉她们这些技巧的人都活下来了,应该是有用的才对。
老僧闻言笑道:“兴许只是他们跑得快些。像我,没救过什么人,也没受过什么伤,全靠我这两条腿跑得特别快。”
三娘竟不知该怎么反驳。
她憋了半天也没憋出能辩倒老僧的话来,只能讷讷道:“跑得快确实很有用,我往后也要练好腿脚。”
老僧道:“你们没什么事便回去吧,小孩子莫要往这些偏僻的地方走。”
三娘感觉这老僧说话很有意思,不太想就这么离开。
她的目光落到老僧面前那块长长的木板上,忽地“咦”了一声,凑过去仔细观察上头被老僧敲凿出来的大片文字。
那是刻在木板上的《金刚经》。
三娘好奇地摸着木板上的小字追问:“您把《金刚经》刻在这上面做什么?”
老僧道:“《金刚经》有五千多字,香客们抄写不易,我将它一字不漏全雕刻在木板上,涂上墨汁、覆上白纸,只需轻轻拂拭几个来回,整篇《金刚经》便能尽数印在纸上。”
听了老僧的话,不仅三娘震惊不已,连李泌也不由得坐下细看老僧敲凿出来的雕版。
这其实不是什么高深技术,原理和沿用了几百上千年的印章差不多。
可这东西的原理再如何简单,从前也没多少人想到用这种方法来印刷书籍,至少在纸张造价降到像盛唐这般便宜之前应当是没有的。
反正李泌他们都没见识过。
李泌说道:“你们都是用这种法子印佛经的吗?”
老僧道:“就我所知的情况来看,会这么干的人应该挺少。”
三娘最擅长的就是举一反三,她兴高采烈地和老僧商量起来:“您能帮我们多找些会雕这个的人吗?或者我们雇些木匠过来,您能帮忙教会他们吗?我想把我们整理好的应急册子印出来,这样想看的人都能拿到书了!”
她出发前还在发愁抄不出那么多书来着,现在有了这个法子可太棒了!
三娘目光灼灼地和老僧商量起进一步的合作来:“不是所有人都看得上书的,若是讲吴博士帮忙画的图纸印大一些,每逢寺中开俗讲的时候拿出来帮忙宣讲一二,岂不是能救更多人?”
末了她还反客为主地和老僧讲起佛理来,直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什么“佛祖那么慈悲肯定很希望你们这么做”。
若她是个男娃娃,老僧怕是都要把自己的僧衣脱下来套她身上,表示“你与佛有缘,日后这大奉先寺的住持你来当吧”。
……就没见过这么能说的小家伙。
想到自己那些故去的同门,老僧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应下了三娘的请求。
就像这小孩说的那样,哪怕十个里头有一个用上了,那也是救人一命的好事。
三娘得了老僧点头,又开始琢磨该去哪儿找人来学这门本领。
李泌看了眼旁边的李俨,提议道:“不如由皇孙去向圣人秉明此事,由朝廷派遣人手来学习。等朝廷派来的匠人们都学会了,印我们的应急册子自然不在话下。”
三娘听后觉得很有道理,立刻转头望向李俨:“可以吗?”
李俨道:“当然可以。”
三娘起身拉他往回走:“那我们这就求见圣人去!”
小孩子都是性急的,两人都想着要快些落实这件事,走着走着竟是直接跑了起来。
绕梁等人忙追了上去。
李泌没跟着跑,他不紧不慢地缀在众人后头,心里想着此法献上去会引起什么变化。
皇孙若是得天子看重,太子的地位是否会稳固一些?
张九龄是儒家出身,最讲究正统,遇事肯定是要力保太子的,所以最好的局面便是李瑛的太子之位不会被武惠妃她们撬动。
朝中当真出现什么储位之争,张九龄的相位恐怕也不会稳固。
李泌轻轻吁了口气,正要迈步追上三娘她们,却意外撞见了迎面走来的李林甫。
李林甫朝李泌笑了笑,调侃道:“怎么不见另一个神童?”
其实神童不算特别稀罕,李泌更不是开元年间头一个神童,只是像李泌这样无官无职却时常出入宰相家的少年郎着实不多,李林甫不免都多关注他几分。
李泌礼数周到地朝李林甫叉手见礼:“李侍郎。”
至于阿晗她们的去向,他却是没有和李林甫多提。
李林甫不是士林出身,在士林的名声甚至不怎么好,年轻时给人的印象是“不学无术”,连亲戚都不想举荐他出任要职。
实际上李林甫办事能力很不错。
帝王治国大多喜欢外儒内法,平时会抬几个声誉高的人出来充当门面,实际上却更爱用李林甫这种“实用型人才”。
这几年当今圣上的用人倾向已经越来越明显,他喜欢能为他办事的、能叫他省心的。
就像他去年嘴上感慨说韩休每天追着他说些不中听的话可真不错、是个能让“君瘦国肥”的良相,行动上却是没过几个月就把韩休踢下相位。
所谓的“君瘦国肥”也就是随口说说而已,他如今还是更倾向于“无为而治”。
而且得是字面意思上的“无为而治”――什么都不用干就能纵享大唐盛世。
李林甫的机会兴许快要来了。
张九龄该怎么和这样一个人共事?
李泌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他静立在殿外等候三娘她们结束这次面圣。
李林甫没太在意李泌这么个半大少年,径直入内回归黄门侍郎该在的位置,毕恭毕敬地陪侍在李隆基左右。
这时李俨已经把他们发现雕版印刷法的始末囫囵着讲给李隆基听。
第41章
佛道二教的盛行可以追溯到魏晋南北朝政治最昏暗的时期, 那时候不仅百姓为了逃避战乱和苛政而选择出家避祸,许多读书人以及世家子弟也时常因世道不平而遁入佛门或潜心修道。
这便让佛门中涌现不少诗僧、画僧、书僧、琴僧等等人才,而不少朝中的达官贵人也非常乐意与他们往来, 许多著名人物都会有个和尚朋友。
像王羲之的后代中就有个极有名的智永禅师,他继承了二王笔法,于佛寺之中潜心练习书法, 曾经手书八百份《千字文》散送出去,为《千字文》的推广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前往江南诸寺都能欣赏智永禅师的《千字文》真迹。
更重要的是,和尚道士大多都是免除赋税徭役的, 他们有的是空闲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佛门经过这么多的蓬勃发展, 随便逛哪个佛寺都有可能出现几个有文化的和尚,所以三娘她们能在奉先寺中发现那么个老僧倒也不算特别稀奇。
李隆基听皇孙李俨详细地禀报完雕版印刷的事, 顿时也来了兴趣。
正巧李林甫从外头办完事回来了, 李隆基便笑着吩咐道:“走,去看看这奉先寺是怎么印《金刚经》的。”
李林甫不知自己离开时皇孙来说了什么, 不由转头看向奉先寺的住持。
住持面上有些尴尬。
当初两寺都被冲毁了, 朝廷命令他们合为一寺。
虽然龙华寺年代更久远,但他们奉先寺是高宗皇帝命人建的,龙华寺那边的损坏与伤亡情况又更严重,最终合并的结果便是龙华寺并入奉先寺。
这次迎接御驾辈分排在前头的都过来了,只那老僧没来,原因就在于那老僧过去是龙华寺的。他不爱参与寺中诸事, 他们也不爱带上他,平时都是这么两不干涉凑合着过的。
谁能想到那家伙会有这样的际遇啊!
难道有的人看起来离群索居、不问世事, 实际上却一直在憋着劲想吸引贵人的注意?
不能怪住持这么想,主要是这么做的人实在太多了。
这世上根本没几个真正的陶渊明!
只能说时运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
李隆基不仅亲自看过老僧雕刻出来的书版, 还上手试了试这种新鲜的印刷方法。
他是个有文化的皇帝,自然看得出这东西的妙处,当场龙颜大悦,给了老僧极其丰厚的赏赐,并让工部安排工匠过来研习雕版印刷法。
事实上刚才李隆基差点就让这和尚帮他把自己亲自作注的《道德经》给雕刻出来了。
还是瞥见老僧那锃光瓦亮的光头,李隆基才及时住了嘴。
偶然得了这么一样有利于大唐文教工作的利器,李隆基自是十分开怀。
既已赏过了老僧,他便一视同仁地给三娘她们也赐了不少好东西。
尤其是三娘第一个注意到这东西,赏赐之厚更是不下于老僧。
三娘不懂什么辞让之说,高高兴兴地谢了恩。
李隆基见她那副开心得不得了的模样,心里也十分快活。
这小孩的神童出身是他给的,而他钦定的神童随他出巡期间发现了这样的好东西,难道不值得让史官好好记上一笔?
虽然李隆基挺沉迷封建迷信,很想求个长生不老,可没有人会嫌弃自己名声太好。尤其是当皇帝的,哪个不想拥有明君称号?
李隆基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还成,史书上一个盛世明君的称号是少不了的,所以格外喜欢这些能为自己明君履历增光添彩的事。
李俨倒是没要奖励,而是请求李隆基等工匠学成后能帮他们把那本《灾害自救指南》给印出来。
他今年才八岁,行止却沉稳斯文,绝佳的气度衬得那本就好看的眉眼都更秀逸几分。
李隆基儿孙众多,但对李俨这个长孙还是颇为偏爱的,他朗笑着说道:“该拿的赏赐还是得拿,你们那书若是当真写成了,自去工部让人安排刻印就是。这雕版印刷法本来就是你们发现的,难道还怕我不许你们刻书不成?”
李俨这才谢了赏。
听李俨讨来了李隆基这句准话,三娘高兴极了。从御前离开后,她便去寻吴道子说了这桩要紧事:等他的插画都画完了,估计工匠们也都学有所成了,到时候她们这本应急册子一口气可以印很多很多本!
到时候还可以把插画单独印个成百上千份,安排长安、洛阳诸佛寺趁着开俗讲的间隙搞安全宣讲!
简而言之,这事贼拉重要!
三娘话里话外满是对吴道子的殷殷期望:这么多人等着您的画、这么多人的性命等着您去拯救,您一定会好好画的对吧?
吴道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肩膀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了。
上巳节的龙门一日游结束后,吴道子就开始闭门作画。
说是闭门也不太恰当,他几乎每天都得去找文稿上对应的应急知识提供人探讨具体细节,生怕画上出了差错误导了千千万万人。
印书之事一时半会急不来。
接下来一段时间,三娘和李泌都被安排到百孙院那边跟着李俨他们一起读书。
既然正式上课了,便不能像早前那么自在地玩耍了。
李俅和萧戡这两个不想读书二人组,才上课没几天就忍不住掰着手指数什么时候放假。
他们读书的地方不是什么正经学堂,只是翰林院那边抽调些饱学之士来给他们开蒙罢了,所以他们的假期是跟着朝中官吏的假期走的。
幸而大唐官吏的假期还挺足,每旬都有休假不说,像上巳、清明等等节日都有假期,五月还有一次田假可以休,五月的田假和九月的授衣假都有十五天之久。
只是以前每天都能出去疯玩,现在却要拘在屋里读书,李俅他们还是每天都要嚎上一句“还要多久才到五月”。
三娘倒是每天都活力充沛地听课、读书、习字,非常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求学生涯。
即便如今朝廷很重视教育,各地都开设有官学与各式私学,但大部分学堂都是为男子而设,女子大多还是以家族教育为主,有幸生在官宦之家便有机会从小识文断字,若是不幸生在寻常人家恐怕就只能目不识丁地过一辈子了。
三娘也是因为生在官宦人家,家中有不少能为她开蒙的长辈,才得了个“神童”的名头。若是连开蒙的机会都没有,哪有什么神童不神童的说法?
如今有机会接受更进一步的教育,三娘自然学得分外认真,不仅每天认真听课以及做功课,还额外讨要些书单回去读。
起初前来授课的翰林官对三娘是爱答不理的,后来见她实在聪慧又勤勉,渐渐也接受多了个女学生的事实,勉强也能对她一视同仁了。
没办法,任谁有个一教就会的学生,讲起课来也会格外有成就感。
更难得的是课后她几乎每次都会追着提问,问的还是明显经过思考的问题。
谁能不喜欢这样的学生?
连本来很爱躲懒的几个小子都在她的带动下变得格外好学。
等下回圣人考校皇孙们的学问,说不准会大大地嘉奖他们!
在这么多的好处面前,三娘是个女孩儿这点小事便不值一提了。
三娘她们潜心读书到三月下旬,百孙院来了个新先生。
这人非常年轻,乃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名叫颜真卿。
按照大唐的诠选规定,新科进士得观察一两年才能正式授官,距离他拥有正式官职还有挺长一段时间。
在等候选官的期间,新科进士们可以各展所长,游走于众多达官贵人之间充分展现自己的才华。
这一阶段就是拼人脉了,接下来你能去什么样的职位取决于你能挤进哪个圈子。
别人可能要苦恼怎么打进新的社交圈,颜真卿则没有这个烦恼,他虽然自幼丧父,但他祖父家、他外祖家都是官宦世家,伯父以及舅父与贺知章等人都是至交好友,可以说是从出生起就已经待在这个交际圈中。
颜真卿自幼聪敏好学,才二十五岁便中了进士甲科,无论文章还是书法都已经在士林声名鹊起。
这不,才刚考中进士前来东都叩谢皇恩,李隆基就听人说起了他那手难得的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