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俨本来还怀着疑虑, 去探病时试探了几轮,很快得知他们要么是没做梦要么是梦得千奇百怪。
比如李俅说他梦见自己住在金屋里,里头所有东西全是金子做的, 连毛笔的笔杆子瞧着都金灿灿。
李俅不信是真金,忍不住拿起来咬上一口试试看,结果好家伙,牙掉了。
醒来后他牙真掉了。
这厮没心没肺地把乳牙洗洗干净, 揣怀里给小伙伴们分享自己第一次掉的牙, 最后还是李俨看不下去哄他把那颗小乳牙抛到屋顶上去。
按照许多人的淳朴想法,下牙换了以后要把它抛得高高的, 新牙才能快快长出来。这习俗不知何时开始出现, 也不知从何地开始推广,反正很多长辈都爱这么哄孩子, 李俨便也这么哄弟弟。
众人听后对这一仪式都感兴趣, 决定趁着课余空档齐齐帮李俅把乳牙送上高高的屋顶。三娘看了一圈众人的身高,最后把目光锁定在当天来给他们上习字课的颜真卿身上。
就是你啦,我们的书法老师!
三娘凑到李俅耳边和他嘀嘀咕咕了几句。
李俅听完以后一脸“我知道啦”的表情。
于是没等颜真卿反应过来,李俅已经欢快地蹦到他面前,开开心心地捧着自己心爱的乳牙祈求道:“先生能帮我把牙扔到屋顶上去吗?”
颜真卿:?????
面对一群小娃娃满含期盼的目光,颜真卿只能默不作声地接受了这一重任。
好在大唐读书人外出时能上马弯弓, 聚会时也会投壶取乐,扔东西的准头还是可以的, 他很快以一个相当优美的弧度把李俅掉落的乳牙扔上屋顶,全程仪态端方, 丝毫不失君子风度。
不愧是字写得特别好的先生,扔牙都扔得格外潇洒!
小萝卜头们油然生出种莫名的崇拜来,纷纷表示等自己的牙掉了也要请颜真卿帮忙扔。
颜真卿:“……”
从未想过的离奇差使增加了。
更妙的是,这群皇孙里头日后说不准会出个皇帝,只要颜真卿一直这么扔下去,他将来就是给未来皇帝扔过牙的三朝老臣了。
说不准日后能得皇帝御笔亲题赐个“大唐牙仙”之类的匾额。
那情景可真是,不敢想,不敢想!
始作俑者三娘事了拂衣去,丝毫没有祸害了自家先生的罪恶感。
大伙参与完李俅的扔牙仪式,带着心中那股子莫名其妙的兴奋劲乖乖回到屋中习字去了。
三娘注意到李俨没往回走,独自立在不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竟是血色尽失。她不由走过去关心地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太医来看看?”
李俨手指颤了颤,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先对三娘摇摇头,叫她莫要声张。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病了。
只是在看到颜真卿被大家簇拥着说说笑笑的时候,他脑中竟是涌现许多关于颜真卿的画面。
梦中那场几乎倾覆大唐的动乱中,颜真卿从兄颜杲卿曾传檄平叛、奋力抗击叛军,结果父子几人皆被贼首安禄山削去四肢、节解而亡。后来颜真卿托人帮忙搜寻亲人尸首,却只寻到侄子颜季明的头骨。
颜真卿悲愤欲绝地提笔写下《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
那篇祭文字字泣血、沉痛彻骨,见者无不郁愤难当。
李俨紧握双拳。
这一切为何会这般真切地出现在他脑海中?
……安禄山是谁?
他从未听说过这么个人。
事实上李俨连颜杲卿都没听说过,根本不知道颜真卿有这么一位从兄,更不知道颜杲卿是否有个叫颜季明的儿子。
兴许颜季明眼下都还没出生。
李俨脸上血色回归了大半,看起来已经与平时无异。他定了定神,低声询问三娘:“阿晗你可知道颜先生有没有一个叫颜杲卿的从兄?”
三娘微愣,没想到李俨突然问起这么一个人。她回想了一下,说道:“我没听先生他们提起过,你想知道的话我帮你问问。”
不过她对李俨突如其来的好奇还是有点疑惑,忍不住追问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李俨抿了抿唇,不知该怎么和三娘说。
三娘是个很知道体贴别人的小孩儿,见李俨这般情态便没再追问,当场打包票道:“我这就去帮你问问先生。”
没等李俨阻拦,三娘已经迈开腿径直跑向颜真卿,直接询问他家中是否有个叫颜杲卿的从兄。
这本就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颜真卿听后点头说道:“对,我确实有这么个从兄。”
提起这位从兄,颜真卿语气颇为亲近。
他们祖父去得早,是以他们的伯父与父亲都是在舅父家长大的,后来他父亲还娶了殷家表妹当妻子,也就是他的母亲。
等他父亲去世以后,他母亲又带着他们兄弟几人寄居到殷家。
算下来殷家对他们颜家这两代人都有抚育之恩,待他们不可谓不恩深义重。他们在殷家的敦厚家风熏陶下长大成人,与手足亲情自然更为看重,颜真卿平时没少与从兄书信往来。
前年伯父病故,从兄从任地归家守丧,颜真卿正好也拜别外祖家赴京备试,兄弟俩久别重逢后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只是他们兄弟二人一个只是蒙祖荫当了小小的录事参军,一个则刚考上进士,应该不怎么引人注目才是。
颜真卿有些奇怪地追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三娘道:“就是突然聊到这事儿,所以来问问您。”她还积极追问颜真卿他从兄名字里的“杲”是哪个杲。
因着三娘平时总会追着问些千奇百怪的问题,颜真卿不疑有他,提笔把从兄的名讳写给三娘看。
权当是教她多认个字。
杲字取自“如海之深,如日之杲”,《初学记》中便出现过这个字。
三娘一看就懂,杲字上日下木,代表着太阳已经爬到高高的树顶上,意思是天已大亮、处处光明。
她二话不说把颜真卿写的字揣走,跑回去和李俨分享自己直接找本人问来的结果。
颜真卿顺着她跑走的方向望过去,一下子瞧见了还立在原地的李俨。
李俨:“……”
李俨到底还是个小孩儿,不懂怎么藏事儿,骤然与颜真卿这么一对视便泄露了几分心虚。
颜真卿自然把他的表现看得清清楚楚,偏又想不出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不过是他从兄的名讳而已,能有什么问题?
这般一想,颜真卿便没管两个小不点在琢磨什么,转过身看李俅他们习字去了。
三娘做事风风火火,眨眼间就跑回到李俨面前,展开手中的纸给李俨看。
颜真卿刚才是随手拿张纸给三娘写下了他从兄的名字。
梦中颜真卿流传开的那篇《祭侄文》也是他临时起草的,那字乍一看远没有平日的端庄雄浑,细看方能体会到他字里行间难掩的郁怒。
那种情况下写出来的字,与颜真卿这时候的字当然是截然不同的,何况中间兴许还隔了二十余年的时光。
可这个名字是一样的。
若是再看仔细些,这字与他梦中的《祭侄文》也是一脉相承。
李俨手又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本来李俨已经说服自己那就是一场噩梦,可他今天偏偏又记起了那么一篇《祭侄文》,连上头每个字写成什么样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人真的会这么清晰地梦到从没见过的人、从没发生的事吗?
颜先生真的有那么一个从兄。
如果以后当真有个安禄山呢?
三娘察觉李俨还是很不对劲,不由劝道:“你不要逞强,不舒服一定要找太医给你瞧瞧。”
面对三娘真心实意的关心,李俨很想把梦中诸事和盘托出。可三娘年纪比他还小,即便知道了那些事恐怕也无计可施。
说出来恐怕也只是多一个人害怕和苦恼!
李俨说道:“我今晚早些歇息就好。”
三娘叮嘱:“你可不能再熬夜看书的。”
李俨点头应是,心中却依然惶然无助,不知该如何应对那可能会叫他们国破家亡的厄运。
如是过了几日,连心大如李俅都察觉了李俨的不对头。
李俅悄然找到三娘,和三娘说起李俨时常心神恍惚的事。
三娘蹙起小眉头,也没有很好的办法。
自从李俨上次病愈之后,似乎就时不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直接问他吧,他明显不太愿意说,请太医看诊吧,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李俨脉象没什么毛病,身体应当是康健的。
身体没问题,那应当是心病。
三娘认真思索起李俨近来的异常之处。
很快地,她想起最近不管谁病倒,李俨去探望时总忍不住问他们有没有做梦。
难道是李俨病中做了很不好的梦,叫那噩梦给魇着了,以至于他过了这么久都没能缓过劲来?
三娘把自己分析出来的结果讲给李俅听。
李俅按照三娘的剖析一回忆,也想起了这么一桩事。
那该怎么开导他才好呢?
两个小豆丁偷偷摸摸蹲在花圃边上,脑壳对脑壳地冥思苦想起来,脸上有着一模一样的苦恼表情。
李泌经过的时候不小心发现了他们,忍不住蹲到他们中间问:“你们躲在这里做什么?”
三娘瞧见李泌后两眼一亮,把他们正在苦恼的事给李泌讲了。
小伙伴郁结在心,她们好担心的!
三娘还将自己的猜测说给李泌听。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噩梦,竟能叫李俨心神不宁这么久。
李泌听得微讶。
没想到三娘居然能从那么点细枝末节分析出李俨的心结所在。
他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们改日避开其他人单独约他到外面去,看看他愿不愿意私下讲给我们听。但他给我们讲是对我们的信任,我们得保证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能对旁人提起。你们可做得到?”
三娘一口应下。
李俅也连连点头,感觉有她们两个聪明人帮忙开解,他哥应当肯定很快就忘记那劳什子噩梦了!
第46章
不管是百孙院还是郭家, 都免不了有旁人在,最后他们把说话的地点约在李泌住处。
李泌从小研读黄老、庄列之学,住处瞧着比别处清冷许多, 走进去没多少生活气息,只桌上摊开的数卷书显示出有他这么个人住在里头。
三娘住得近,常过来与李泌一起读书, 对他这边的陈设一点都不陌生。
她坐下好奇地看起了李泌写在书上的批注。
李俨兄弟俩过来时,瞧见的便是李泌坐在一旁煮茶,三娘捧着卷书在细读,画面瞧着静谧又和谐。
李俨顿住脚步。
李泌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起身迎他们入座, 吩咐仆从都退到外面去守着。
三娘也把手头的书放下了。
四人相对而坐。
李俅向来是憋不住话的,一坐定便和李俨说明来意:“哥你最近不对劲, 我们都看出来了。”
李俨目光从他们三人面上扫过, 看到了李俅的急切、三娘的关心以及李泌的……冷淡和冷静。
李泌七岁就因通晓《易象》入宫面圣、以巧妙的应答得了神童出身,偏偏对谁都不甚热切, 仿佛天生便游离于俗世之外。他年纪分明只比他们稍长几岁, 却被宰相张九龄称呼为“小友”,足见他天资到底有多高。
若不是弟弟和三娘开口,李泌应该不会腾出自己住处来安排这次聚会吧?
本来李俨辗转反侧将近半个月了,心中始终惶惶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却莫名把小小的背脊挺直了。他兴许没有李泌这样的好天资,可老天让他早早预见那些还未发生的惨祸, 是不是也对他有所期望?
三娘察觉李俨的转变,也跟着坐直了身体, 与她们三人提前商量好的话讲给李俨听。
今天他们在这里说的话,除了天知地知, 只他们四人知晓,再也不会入旁人之耳。如果是很为难的事,可以说出来让他们一起想办法;如果是很难过的事,他们也可以为他分担一点儿,兴许只要说出来就会好多了呢?
李俨对上三娘乌亮的眼睛,知道她肯定会说到做到,李泌与他弟弟也肯定会信守承诺。
他想到这些天的辗转难眠、想到那一次次凭借自己很难改变的灾祸,终归还是动摇了。
李俨捧起自己面前的茶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温暖了他的喉管与整个胸腹。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出困扰他多日的那些“梦境”。
若是把这些梦境排个先后顺序,最先发生的应该是“一日杀三子”,接着发生的会是“父夺子妻”,最终大唐迎来的便是那场巨大的劫难。
更多的他暂且还记不起来。
可以推断出来的是倘若前面两桩荒唐事当真发生了,后面会出现那么可怕的动乱便不足为奇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现在的问题在于前面两桩事都还没发生,他们无从知晓这个“梦境”的真假。
李泌耐心听着李俨的讲述,没有第一时间发表看法。
三娘也听得很认真,没有把李俨的话当成儿戏。她等李俨讲完了,还思量许久才说道:“你都梦见了,应当把它当成一种警示才是。”
李俨抬眸看向三娘:“你不觉得是我想多了吗?”
三娘说道:“贺学士曾教过我,做事应当像下棋那样提前把最坏的情况都考虑到。我们只有把各种糟糕情况都想明白了,才不至于落入被动局面。”
贺知章闲暇时偶尔会邀她下棋,随口教她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虽贺知章只是不经意地提及那么几句,三娘还是全都记得牢牢的。
李俨微愣,回忆起自己学棋的经历。
下棋似乎真的是这样的,你每走一步就该想得清清楚楚:下一步对方会怎么走?对手可能会借由哪些位置困住自己的棋?只有确定自己的棋都守得住,才能安心去思考怎么落子去蚕食对方的棋。
三娘继续说道:“所以我想,既然知道了有这种可能性,那就把它当成真的来对待不就好了?”
李泌转头看向三娘,她年纪分明还这么小,说话做事却都极有章法,眼神更是澄明通彻,叫人不由自主便生出种由衷的信服来。
这样的小孩怕是几百年都挑不出一个来。
李俨也被三娘说服了,只是他还是没什么好主意,忍不住追问:“那我们该怎么做?”
这可把三娘难住了,她平时主意挺多,可都是在琢磨该怎么玩耍,哪里知晓该怎么应对这种局面。
事实上李俨梦中那些惨祸令她既震惊又不解。
都说虎毒不食子,他们圣人明明待人挺和气的,怎地会做出“一日杀三子”那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