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向来是不怕生的,既然对方接了她的糕点,那就是愿意和她交朋友了!
她积极地开始自我介绍,说自己在家中行三,大家都叫她“三娘”。
那人显然鲜少接触这么活泼的小孩儿,拿着那块桂花糕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他静了一下才礼尚往来地报上姓名:“某姓王,字摩诘。”
三娘充分发挥不懂就问的优良品质,追问道:“摩诘?哪个摩?哪个诘?”
“《维摩诘经》的那个摩诘,那是一部很有名的佛经。”那人耐心解释,“某单名一字维,便取摩诘二字为号。”
三娘听后依然一知半解,不过既然有了解释她也就不纠结了。
她很自来熟地跟这位摩诘居士交流起来:“我跟您讲,我外祖父也姓王哦,他祖上是太原王氏的,说不准你们很久以前曾经是一家子。”
王维微讶。
他祖上确实是太原王氏,只不过后来他们家已经迁到河东。
事实上他们太原王氏的后裔在长安遇到同族也不算稀奇,毕竟王氏本就是枝繁叶茂的太原望族,往上数几代有那么一点关系实在再正常不过。
此时大荐福寺的俗讲马上要开始了,有人在旁当、当、当地敲锣提醒。
三娘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过去,没再和王维聊“几百年前是一家”这一古老话题,只眼巴巴地等着俗讲开场。
第4章
王维近年来跟着大荐福寺的道光禅师研习佛法,平日里都是租住大荐福寺的客院。他妻子去世将近两年,道光禅师见他平日郁郁寡欢,便劝他多出来走走,感受一下俗世的好处与妙处。
今日来听俗讲也是道光禅师劝他来的。
道光禅师说出世有出世的活法,入世有入世的活法,他既然尘缘未了,不应这么早便生出隐遁之心。
王维其实并不爱这样的热闹,但还是听从了道光禅师的建议。此时他拿着手中的桂花糕犹豫片刻,终归还是把它送进嘴里吃掉了。
兴许是为了照顾小孩子手小嘴巴小,郭家的桂花糕做得挺小,成年人一口就能轻松吃完。正如三娘所说,这桂花糕不算太甜,入口不觉得腻,反而能品出秋日里吸饱了阳光的桂花香。
明明是入秋后最常见的味道,明明是各家都会做的寻常糕点,吃着却很不赖。
王维也把目光转到讲俗讲的僧人身上。
道光禅师是京师有名的高僧,这种面向香客的俗讲自是不会劳动他亲自出面,不过今儿可是长斋月第一次开俗讲,负责的人也极有身份,乃是道光禅师门下弟子明空。
明空能被道光禅师当亲传弟子,眉眼自是周正得很,一看就是与佛有缘的那种。
俗讲不仅要会讲,还要会唱,涉及佛赞之类的都是要唱出来的,而明空恰好有把好嗓子,大荐福寺每次长斋月开讲便都由他来负责。
三娘不懂这背后的弯弯绕绕,瞧见大荐福寺连和尚都长得这般出众,只觉自己真是来对了――不仅能碰上个长得贼拉好的邻座,连主讲都这般品貌出众!
今儿明空要讲的是《木兰变文》,算是极少见的以女子为主人翁的变文,算是大荐福寺一次大胆尝试。
佛寺中这类俗讲一开始盛行时还只是唱经和释经,现在则是每到长斋月都会积极更新变文内容,暗搓搓和其他佛寺打擂台。
如今变文已经盛行二十余年,各种题材都有人涉足过了,明空便打算来个推陈出新,给香客们讲讲史上这些有名的女子。
看看这个花木兰,替父从军,为国征战,可谓是忠孝两全,多值得广为宣传对不?
这个决定其实还是有些冒险,因为大唐出了个则天大圣皇帝,天下差点就要彻底改姓武,很多人都担心往后会再出一个这样的奇女子。这节骨眼上你搞《木兰变文》,那必然可能给自己招来一点儿麻烦。
明空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他背靠道光禅师这么个德高望重的好师父,胆子自然比其他佛寺的主讲要大一些。
这次的《木兰变文》便是明空请租住在大荐福寺的读书人帮忙润色出来的,就等了长斋月正式开讲了!
三娘还没读过《木兰辞》,很快被这别开生面的新鲜故事给吸引住了,连剩下的桂花糕都忘了吃。
听到“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那一段的时候,她还觉得挺遗憾,转过头小声和自己端坐一边的兄长郭曜讨论起来:“木兰留下当官多好,能让她阿耶阿娘都过上好日子。”
郭曜也小声给她解释:“她是女子,再不走的话会被发现欺君的。”
三娘有些郁闷,那十二年的征战分明是木兰去的,怎地就欺君了?
生为男孩儿和生为女孩儿竟是这般不同吗?她又和郭曜嘀咕起自己这个特别不服气的想法。
郭曜跟她分析道:“男女都一样也未必是好事,若是男女都一样,那遇到战事男女都要应征,对寻常百姓而言岂不是更艰难?方才你也听到了,战场上那可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不是谁都能活着回来领战功,总要给家里留点人吧。”
他虽才十一岁,却已经六个弟弟妹妹的兄长,说起话来便有些老气横秋,比郭幼明这个当幺叔的要成熟稳重得多。
三娘还是有些不服气,连后头的内容都不大想听了。
一旁的王维把他们兄妹俩压低声音的交谈尽收耳底,他转头看向旁边气得鼓起脸颊的五岁小娘子,只觉这小娃娃连气闷起来都怪可爱的。
小孩儿的想法总是比成年人更天真也更天马行空,连听了这场连说带唱的《木兰变文》都能生出不一样的想法来。
王维与妻子成亲多年,始终没有子女,如今妻子离世、鳏居一室,他也没想过要再娶。是以像三娘这种年纪的小孩儿,王维已经很久没接触过了,只依稀能想起少年时家中弟妹也是这般讨喜可爱。
重阳将近,王维突然有点想念家中亲人了。
三娘对正在讲的《木兰变文》失了兴趣,正准备掏点小食出来垫肚子,就察觉王维投来的目光。
她看了看自己所剩无几的桂花糕,再看了看王维那张秀逸非凡的脸蛋以及略带怅惘的眼神,决定忍痛给他分享仅剩的美味:“你还想吃么?”
这么大一点的小孩根本藏不住心里的想法,那种“我也不多了”的纠结与心疼几乎写满了她整张小脸。
王维:“……”
王维说道:“不用了,你吃吧。”
他还没有无耻到跟五岁小孩抢吃的。
哪怕变文一向是摘取精彩部分切入,这场俗讲还是讲到了下午才结束。三娘把带来的小食都吃完了,饮子也全吨吨吨地喝进肚子里,郭幼明便问她要不要尝尝大荐福寺的斋食。
恰好到饭点了,佛寺有便宜的斋食供应。
贵人们要是吃不惯面向寻常香客的麦粥麦饭之类的,也可以加钱吃点别的,光是蒸饭就有十来种可以选,各佛寺更是都有自家独有的特色糕点供应。
别看三娘年纪小,她做事有主意得很。听她八叔问要不要吃了斋食再走,她马上又逮着机会和王维搭话:“您常来这边吗?”
王维本来已经准备离去,听三娘这么一问又涵养极佳地回答:“某客居于此。”
三娘听懂了,这位摩诘先生就住在这里。她两眼一亮,知道自己问对人啦!
“您知道有什么好吃的吗?”三娘积极追问。
听八叔说出去吃饭最好找常客问清楚哪道菜最好吃,不能问店家或伙计,不然会被他们给坑了。
至于她八叔之所以会这么谆谆告诫她,当然是因为他自己就是被坑的那个――当时他花了大价钱吃了超难吃的菜、买了超难喝的酒,简直一肚子火,回来后和三娘念叨了好几回。
这不,三娘不仅记下了,还活学活用地实践起来。
王维想到自己也该用饭了,索性亲自领着她们去斋堂。
寺中有“梆响过堂”的惯例,斋堂外悬着木梆子,到饭点时便敲得梆梆作响,提醒寺僧和租客们该用斋餐了。
三娘一行人来到斋堂外时正好看到有人在敲梆,清脆的梆声传得老远,引得她好奇地驻足看了过去。
对小孩儿来说什么事物都很新鲜,她认真观察了半天,觉得这东西很有用,哒哒哒地跑过去问那个敲梆的小沙弥:“这个能敲得很响的东西叫什么?怎么做的?”
郭幼明只觉一眨眼的功夫他那么大一侄女儿就不见了,赶忙跟过去抱起三娘教育道:“在外面不能乱跑知不知道?仔细让人把你抱走卖掉!”
三娘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相当诚恳地反省了自己的错误,又继续转过头一脸期待地看向小沙弥,似乎真的非常需要这个能挂在门口敲得倍儿响的梆子。
郭幼明:“……”
总感觉提前体会到了给人当阿耶的辛酸,想来他阿耶每次看到他诚恳认错、从不悔改的态度时都气得不轻。
三娘一点都不晓得她八叔复杂的心路历程。
她兴致勃勃地问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才跟她八叔说起自己的伟大构想:“这个听起来很容易弄,一会回到家我就让阿翁挂一个到八叔房门外,这样八叔以后就没法睡懒觉啦!”
须知幼崽的精力十分旺盛,家里人平时外出的外出、读书的读书,就郭幼明这么个终日无所事事的闲散人士可以给她当陪玩,三娘自然对郭幼明时常睡到日上三竿这事儿十分不满。
所以看到小沙弥敲梆子时她立刻来劲了。
世上竟有这等叫醒神器,她一定要拥有!
郭幼明:?????
我真是谢谢你啊,想法多多的小阿晗。
旁听了全程的王维和郭曜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几人相携入了斋堂,里头已经飘起了食物的香味。哪怕没有荤腥,大荐福寺的斋餐闻起来也很不错,至少三娘感觉自己有点饿了。
她力邀王维等会一起把斋食交换着吃,这样他们都可以尝到好多种不同的美味!
王维没有拒绝。
最终这顿饭在三娘的主持下把每样吃食都互换了一轮,所有人都吃得非常丰盛。
回去的时候远还没到宵禁的点,叔侄三人便又优哉游哉地往回走。
郭曜已经开始读书了,路上忍不住与三娘说起刚才那位摩诘居士可能是位非常有名的大才子。
三娘听后笃定地道:“他长得这般好看,才华肯定不会差!”
郭曜闻言看了眼旁边的八叔,嘴里还说道:“那可不一定。”
郭幼明:?
你什么意思?
你小子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说话就说话,你看我做什么?
郭曜转开眼,不看他们家八叔投来的愤怒目光,摸着三娘脑袋给她背起了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最后还重点强调这是人家王维十七岁的时候写的。
有的人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却还是文不成武不就,估摸着十七岁时也不会有多大改变,人和人可真是不能比啊!
第5章
三娘如愿出去玩了一天,开心得一回到家就蹦进她阿娘怀里,手舞足蹈地说个没完,从自己听了什么故事讲到自己都吃了什么。
最后还把王维大夸特夸了一通,直说自己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为了不让王氏念叨她以貌取人的毛病,她还现学现卖地背起了她长兄路上背过的诗表示自己也有欣赏别人的内在美,并问王氏:“茱萸是什么东西?九月九要登高的吗?阿娘,我也想去!”
王氏被她吧啦吧啦一连串话弄得头疼,无奈地说道:“你怎么什么都想去?今儿你才出过门呢。”
“今儿和八叔一起去的,重阳要和阿娘去,每个人都要去!”三娘还有理有据地把人王维的诗给改了词,“遍插茱萸一个不少!”
王氏心道,怎么能一个不少,你阿耶还在外头来着。
不过丈夫郭子仪回来得少,不仅夫妻俩分隔两地,孩子们见到他这个父亲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也难怪三娘压根没把她阿耶算进来。
郭子仪作为从四品的都护府二把手,其实可以把家眷接到任地去,不过考虑到边境苦寒,七个孩子最大的也才十一岁,郭子仪在郭家祖父致仕后便把她们母子几个安排到长安,这几年只在有职位调动或回京述职时能回来小聚一段时间。
佳节将至,王氏也有点想念远在边关的丈夫了。
重阳算是大唐三大节之一,到时候连官衙都会放假,出游的人摩肩接踵、多不胜数,自家小孩儿总不能全困在家里。
王氏考虑片刻后便说道:“回头我与你祖母商量商量。”
三娘得了王氏半肯定的答案,马上快快活活地去把这好消息告诉家里每一个人。
往年郭幼明等人也会去凑热闹,本不觉得有多新鲜,看她迈着小短腿兴冲冲跑来报喜,竟也莫名添了几分期待。
郭家祖父还和三娘回想当年自己在地方上登过多少山、遥望过多少次故乡。他可是当过四州刺史的人,地方经历可丰富了。
三娘听得津津有味,并且积极追问哪里的山最高、哪里的水最甘甜以及地方上都有什么样的厉害人物。
每说到精彩处,她那张嫩乎乎的小脸蛋上写满由衷的惊叹,极大地增加了郭家祖父的诉说乐趣,叫他忍不住搜肠刮肚多回忆些有趣的事讲给孙女听。
三娘听了一脑子地方趣闻,回去以后心里还是痒痒的,翻出自己每天练字用的笔墨开始在纸上写了起来。
遇到不会写的字,她便蹬蹬蹬地跑去寻她阿娘或祖父问怎么写,问明白了又蹬蹬蹬地跑回去接着往下写,一天到晚跑来跑去竟也不嫌累。
这般忙活了几天,三娘总算是把她祖父提及的地方趣闻统统记了下来。
她拿起自己写的《郭刺史见闻录》左看右看,觉得自己的字经过这段时间的勤学苦练总算已经整齐了许多,不再是最开始那歪歪扭扭的模样了。
三娘抱着自己好几天的辛劳成果跑去找祖父献宝。
郭家祖父见她捧了厚厚一叠文稿跑过来,不由问道:“晗娘拿的是什么?”
三娘用力迈过对她来说有点高的门槛,径直跑到郭家祖父身边举高文稿给他看:“祖父说的,我都写下来了!”
郭家祖父微讶,接过文稿仔细看了起来。
唐人为官讲究“出将入相”,文武官员之间的界限并不明显,无论是文官想转武官还是武官想转文官,只要符合对应的选拔条件即可。
郭家祖父就属于文官武官都混过的那种,他身高八尺,声如洪钟,胡须还挺茂密,看起来更像个武将。
可他后来历任四地刺史,文辞方面的能力其实早就给练出来了,叫他自己写可能写不来,让他品评一二还是轻而易举的。
郭家祖父仔细品读起了亲孙女写的《郭刺史见闻录》,只见她居然把他提及过的吉、渭、寿、绥四地的重阳风俗都记述出来了,地名、人名、事件都写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