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身上穿的从来都是好衣裳,色泽大多非常鲜艳,可她从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染出来的。本来她还想在御苑见识一下,可惜没能看到就散场了。
三娘立刻积极追问:“今儿会染吗?我们能去看吗?”
知晓贵人们想看,佃户当即收拢已经采摘好的槐花带着他们往回走。
看得出新昌公主底下的人不算苛待佃户,沿途瞧见的人脸上都带着惬意的笑容,看到他们后都热络地上前问好。
因着这佃户家中有个巧媳妇,三娘如愿以偿地看完了整个染色流程,不仅听懂了该怎么处理、怎么煮、怎么染,还知晓了该怎么储藏那看起来极其脆弱的槐花。
她甚至见到了心心念念的蓝草!
等三娘看了个尽兴,天都已经快黑了。这时候回去的话城门、坊门肯定都已落锁,于是他们便只能在新昌公主别庄歇上一晚再走。
第51章
人生最可怕的一句话就是, 来都来了。
比如第二天一早,郭家祖父就被驸马萧衡一句“来都来了”,弄得只能在新昌公主别业继续待着。
郭幼明回去与郭家祖母说明情况后又找过来了, 陪着三娘他们骑马遛弯。他虽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却是骑马的一把好手,看到新昌公主别业里的好马后眼睛都放光了。
他们自己家其实也有马可以骑, 可是爱马人士的马厩里永远缺一匹马,那就是没得到的那匹!
三娘个头还太小,不能自己骑马,但可以坐在马背上被她八叔牵着走, 也可以由她八叔带着骑, 所以一整个早上都指挥着她八叔骑着马带她东逛西逛。
但凡路上遇到什么自己没见识过的新鲜事,三娘立刻喊她八叔停下, 放她和萧戡过去逮着人问东问西。
驸马萧衡也是个极有耐心的爹, 也全程充当骑马带人的工具人,带着萧戡与三娘一块到处玩耍。
所谓“田家少闲月, 五月人倍忙”, 说的便是五月正是农忙时节,芒种过后有人忙着收麦子,有人忙着耕地,有人忙着收果瓜蔬菜和蓝草之类的经济作物。
这些挨着皇家林苑的良田大多都是达官贵人的田庄,庄子上的庄户大多没有自己的地,只能待在田庄当佃户乃至于家奴。即使地不是自己的, 庄户们依然勤勤恳恳地耕作。
倒不是他们天生甘作老黄牛,只是他们不耕作便没饭吃罢了。
总不能眼看着一家老小饿死。
三娘不知晓这些内情, 只像回她郑县老家那样到处溜达。
入了五月,鸭子养了一春天的膘, 个个都长得肥头肥脑。比起大鹅的杀伤力,鸭子看起来更温顺一点,于是三娘和萧戡两个小萝卜头便又开始……撵鸭玩去了。
只要是小孩子,大多都抵抗不了追着小动物到处跑的诱惑。尤其是他们这些平日里都住城里的娃儿,那更是看到什么都想撵来撵去。
萧戡这个立誓要当游侠儿的家伙还抽出他缩小版的佩剑挥来挥去,仿佛自己当真是仗剑走天涯的大豪侠。
等发现三娘手头没有武器,他大方地把自己的爱剑借给三娘,叫她也感受一下当剑客的快乐。
甚至还煞有介事地指点三娘怎么握剑、怎么挥剑、怎么收剑。
佩剑这东西经过许多年的演化,大多时候已经成为身份的象征,别人一看你腰间悬着什么样的剑就能看出你是什么身份。毕竟它虽然上阵杀敌不如刀好使,外观却是十分秀致,瞧着颇有君子之风,大唐许多读书人都爱弄上一把。
三娘没有自己的剑,不过她摸过她祖父的剑,那剑又威风又好看,可惜太大了,还沉甸甸的,她拿不动,祖父只允许她摸一摸。
萧戡这把剑的剑身是木制的,但做得非常精良,剑柄跟大人的剑那样装饰得漂亮极了。正好三娘今儿穿的是方便跑动的衣裳,剑鞘挂到腰间合适得不得了,她便兴致勃勃地在萧戡教导下把剑抽来插去。
最后也学萧戡那样提剑追着那群鸭子跑。
两个小孩儿在夏日艳阳下玩得满头是汗。
那遭受无妄之灾的鸭群也累得嘎嘎乱叫。
这什么人啊!
郭家祖父一开始还担心叨扰别人太久,见三娘玩得这般尽兴,便放下了心里那点儿担忧。
这么小一点的娃娃,本来就应该无忧无虑地玩耍,像三娘平时那样总在看书和讨论正经问题的才是少数。
难得三娘出来放松放松,索性让她玩够了再回去好了。
接下来几日,郭家祖父都厚着脸皮带三娘在新昌公主别业周围玩耍。
三娘不仅认识了许多作物、吃上了现宰的肥鸭,还熟练地学会了怎么使剑,驸马萧衡教儿子的时候会顺便指点她。
见三娘学得有模有样,他还给三娘送了把小剑。
那是放着给萧戡备用的。换了旁人萧戡肯定不乐意给,可换成三娘的话他就给得很大方,每天乐颠颠地找三娘比划来比划去。
连去祸害他爹的空闲都少了。
郭家祖父疑心驸马萧衡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再三挽留他们祖孙在庄子上小住。左右这段时间大伙都在休田假,他也没急着带三娘走。
还是李俅他们回去时路过新昌公主别业,两边正好撞上了,三娘才很是不舍地结束这次做客。
那日天清气朗,三娘她们决定去钓鱼,结果萧戡坐着坐着没耐心了,当场捋起裤管往水里,试图来个徒手抓鱼。他在水里扑腾得正欢,李俅他们就从对岸经过了。
李俅正抱着盆长势喜人的蓝草呢,瞧见他们的身影以后睁圆了眼,二话不说嚷嚷着要下车,蹬蹬蹬地跑过来朝三娘和萧戡打招呼。
三娘惊奇地问:“你们今天才回啊?”
李俅见她拿着钓竿坐在对岸,追问道:“你没回去吗?”
三娘道:“对啊,我在阿戡家玩。”她注意到李俅怀里抱着的蓝草,更好奇了,“你是要把蓝草带回去种吗?”
李俅有点郁闷,本来他还想着三娘没能和他们一起玩,说不定会很难过,特意带了盆蓝草给她呢。没想到三娘一眼就认出这是什么了,显然已经看过蓝草。
李俅道:“本来是想带回去给你的,不过你应该已经看过了。”他沮丧地说完以后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丧气,往好处想,三娘没有难过不是很好吗?李俅登时又快活起来,“你们是在钓鱼还是在捉鱼,怎么表弟跑河里去了?”
其实李俅没比萧戡大几天,可小孩子就是爱在奇奇怪怪的地方较劲,比如李俅就很爱喊萧戡表弟,而萧戡则坚决不喊他表哥。
萧戡恐吓道:“你再不走,外祖父要生气了!”
他说的外祖父自然是指李隆基。
李隆基起初没注意到李俅他们掉队,等高力士跟他说了,他才命人停了下来。
驸马萧衡与郭家祖父忙上前见礼。
李隆基曾下令禁止官员和宗室以及外戚往来,不过郭家祖父已经致仕了,倒是不在禁绝之列。他免了两人的礼,笑着看向被仆从哄过来拜见他的两个小娃娃说道:“外头这么大的日头,你们难道不怕晒昏了头?”
萧戡回得干脆利落:“不怕!”
三娘道:“我坐在柳荫下的。”
既然都遇上了,李隆基索性去新昌公主别业吃了顿便饭,才把新昌公主一家也捎带回城。
主人翁都要走了,客人自然不能再赖着不走。
三娘几人只得随着御驾一同回去。
只不过三娘来时两手空空,回去时东西却是塞满了半辆车。
主要是玉真公主、新昌公主轮流给她赏了不少好东西,还有萧戡分享给她的玩具以及她准备带回去给祖母她们尝尝的山货。
回到住处时,郭家祖母都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她们爷孙几个出个门怎么能捎回来这么多东西。
三娘见她祖母面露疑惑,兴致勃勃地开始给她挨个介绍东西的来历。
等郭家祖母命人把所有东西分门别类归拢好了,三娘又献宝似的拿出自己新得的佩剑给她祖母看,甚至还有模有样地挥舞了几下。
郭家祖母无奈地说道:“你去人家家里做客,怎么能拿别人那么多东西?”
三娘对自己的爱剑喜欢得不得了,听了她祖母的话后忙把它收回剑鞘里头,跑过去跟她祖母解释道:“不是我要的,是萧驸马送我的。”
她还讲起萧戡说要送她小马驹的事,她当时就直接拒绝了。萧戡自己都还是小孩子,哪里能随便给人送那么贵的小马驹。
这小剑她着实喜欢,驸马萧衡又说是多余的,她才会收下的,可不是她主动向人讨要东西。
三娘是在二老眼皮底下长大的孩子,郭家祖母自然知晓她心性如何。
郭家祖母摸着她脑袋说道:“祖母知道,祖母当然知道不是你跟人讨要。只是与人交朋友讲究礼尚往来,你以后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得分给你的朋友们才是。”
三娘听得直点头。
就算她祖母不说她平时也是这么干的,但凡有什么新鲜事物都会第一时间与朋友们分享。
晚饭时三娘也从她祖母嘴里听到不少家中的事。
一方面是她祖父的侍妾给她生了个九叔,算起来比她要小六岁来着,只能说她祖父当真是老当益壮,都致仕了竟还能老来得子!
另一方面则是她阿耶今年要调到单于都护府,不用去安西都护府那么远了。
三娘不晓得单于都护府在哪里,问她祖母,她祖母也不知晓,问她祖父,他祖父虽知道方位,却不知道怎么与她讲,只能说那是北都太原往上走。
北都太原,那可是高祖李渊发迹的地方!
三娘没去过太原,听了这解释也似懂非懂,只能从“北都”二字理解那是北边。
翌日一打早,三娘屁颠屁颠跑去找贺知章,给贺知章看自己的宝贝小剑。
顺便问他知不知晓单于都护府在哪里。
贺知章的解释就比较偏文史方面了,说单于都护府的治所设在受降城一带。
受降城乃是汉朝为接受匈奴称降、归化匈奴后代而建的城池,唐代在受降城那一带建立单于都护府则是为了逐步削弱及蚕食突厥。
某种程度上来讲,大唐的军队其实意外地武德充沛,边将都特别爱打仗。
这单于都护府就属于典型的进攻型边防线,直接把城池设在突厥地盘上,就说嚣张不嚣张吧!
三娘听了忧心忡忡:“那岂不是很危险?”
贺知章道:“都说富贵险中求,你阿耶既然选择武举出身,那必然也是存着凭借军功建功立业的想法。他心中肯定是有数的,你不必太担心。”
第52章
贺知章见三娘情绪不高, 便与她说起今年李隆基准备在洛阳召开制科考试的事。
制科和科举不一样,制科属于天子直聘考试,没有固定的考试内容和考试时间, 全看皇帝当时需要什么样的人才。
制科考试的花样非常多,光是开元年间就设置了直言极谏科、文史兼优科、武足安边科、高才沉沦草泽自举科的等等,光看这些名头就知道要选什么样的人才。
今年开的是博学宏词科。
不仅考试内容和科举不同, 连应试者身份也和科举不同,这是在职官员也能应试的考试。
没当官的可以当官,上了官的可以升官,就是这么快乐!
三娘对朝廷人才选拔方式的了解仅限于科举, 哪里知道还有这样的考试, 立刻积极地把开元年间的制科考试都问了个遍。
今年要开的制科考试名为博学宏词科,事实上这个科目其实已经有点脱离制科考试范畴了。
许是因为自从开元十九年开博学宏词科选上来几个合心意的人才, 李隆基便觉得这个科目与大唐有缘, 决定每年都开设博学宏词科随机抽考一批青年才俊。
这不,今年的博学宏词科考场就设在洛阳, 时间初步定在六月, 主要面向的对象是朝中官位低微的官员以及东都这边的漏网人才。
不少人都跃跃欲试想参与。
三娘弄明白了这博学宏词科是怎么回事,暗自把它扒拉到自己的备考目标上。
可是光看“博学宏词”四个字就知道很难考,听说一次只能选三五个,顶了天十来个,想考上太难啦!
博学的意思大概是百家之学都要懂一点?
愁人哟!
三娘玩野了的心思都收回来了,迫不及待想要多多地看书。
当天下午李俅他们过来找三娘玩耍, 却被告知三娘不在家,据说是被贺知章带去看书了。
至于上哪儿看去, 那当然是去秘书省。
贺知章既然被称为“贺监”,主要职务就是管理整个大唐的书籍相关事宜, 是以他虽然没有把家里的藏书搬来洛阳,却不缺给三娘遍阅群书的权限。
大伙都在休假,秘书省没什么人在,贺知章捎带个三娘进去倒不是什么大事。
以前李泌想看禁中藏书也是轻轻松松便能借阅。
李俨他们知晓以后便直奔秘书省。
三娘此时已经被东都秘书省内浩如烟海的藏书吸引住了,等她看完一卷书准备换个书架找书看,就瞧见有个四十出头的中年文士坐在那儿拿着卷书在读,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三娘微讶,蹑手蹑脚地想绕过对方,却不小心碰到了书架上垂落的竹制书签,竹片碰在一起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那中年文士这才从书中抬起头来。相比起李隆基偏好的选官标准(主要指长得好),他的相貌称不上多么出众,反而长着张饱经风霜的脸庞,瞧着像郭子仪一样经受过塞外风霜的洗礼。
既然已经打扰了对方读书,三娘便学着他直接坐到地上,正儿八经地向对方道歉:“我不是有意吵到您的。”
中年文士见她这么小一个女娃娃在秘书省中来去自如,已然猜出她是什么身份。他询问道:“没事,你是要找什么书吗?”
三娘道:“我有许多书想看。”
她和中年文士说起自己刚了解到的博学宏词科,不知得看多少书才称得上是博学,真的好难啊!
至于宏词,她一时半会都不敢去想。
只能期望自己能慢慢变得博学起来。
中年文士听闻她还想选博学宏词科,只觉这小娃娃当真有志气。他说道:“我今年正好想去考,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推荐你一些书。”
三娘闻言大感兴趣,积极地和中年文士互通姓名,这才知晓此人竟是有名的诗人王昌龄。
三娘整个人都呆住了,惊奇地起身绕着王昌龄走来走去,仿佛瞧见了什么稀世大宝贝。
王昌龄被她绕得眼前发晕,不由追问道:“怎么了?”
三娘道:“你就是‘秦时明月汉时关’!”
她兴致勃勃地把自己知道的王昌龄的诗都背了一遍,非常顺溜地从《出塞》背到《从军行》。
王昌龄没想到三娘竟还会背自己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