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而言之,就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好叫事情能自然而然地如自己期望那样发展。
一如箭矢正中目标。
可惜谁肯把自己“多余”的部分拿出来“补不足”呢?
所以俗世间的规律往往是与天道相反的,是“损不足以奉有余”的。
就像大唐均田制的崩溃一样。
一开始说是每位丁男都有自己的百亩田,其中口分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即便是最势弱的寡妇寡妾也能分到三十亩地。
其中口分田在丁男老迈或者身死之后是要归还的,理论上来说不得买卖。
后来地已经不够分,许多人直接拿不到口分田了,只能靠祖上传下来的永业田勉强过活。
偏偏依然有人还是对此十分不满,威逼利诱地把他们手头仅剩的祖产也给夺走。
造成了大量没有土地的百姓或沦为佃户、沦为流民,乃至于为奴为婢,奉献自己的一生为达官贵人维持纸醉金迷的奢靡生活。
这些消失于丁册上的人口约莫都算是“损不足以奉有余”的受害者。
李腾空见三娘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抄写的《道德经》,好奇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三娘眨巴一下眼,从方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笑眯眯地说道:“我在想,弹弓好像也是这个道理。你说我已经学会玩弹弓了,以后学射箭会不会更简单点?”
李腾空没想到三娘想的是这个,点着头说道:“既然都是看准头的,那应该有相通的地方吧。”
三娘问:“你玩过弹弓吗?”
李腾空当然没有。
三娘便拉她出去玩弹弓,美其名曰一起效仿“天之道”。
实践过后才能更好地理解其中含义嘛!
经过三娘的一通忽悠,李腾空糊里糊涂地跟她一起到外头学起了弹弓怎么玩。
到下午一起用饭的时候,三娘终于见到了邀自己来玩儿的李林甫。
还有她家打马球打得浑身汗臭的八叔。
李林甫看了眼和自家女儿凑一起嘀嘀咕咕的三娘,笑呵呵地询问:“你们今儿都玩了什么?”
三娘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们探讨了《道德经》!”
李腾空:?
你明明是用弹弓打了好几只雀鸟。
她们家养的大鹅本来正昂首阔步地到处散步,看到三娘拿着弹弓打中雀鸟后直接跑没影了。
倒是有只猫儿胆子特别肥,一直跟在三娘脚边,三娘打的雀鸟全进了它的肚子。
三娘瞅着那只长得膘肥体壮、活吞了雀鸟还优哉游哉舔毛的胖猫儿,兴致勃勃地跟她讨论这是不是所谓的“损不足以奉有余”。
李家这些雀鸟今儿可太不幸了,一天之内竟是碰上了鸟生两大劲敌:猫与熊孩子。
这么半天“探讨”下来,李腾空觉得自己对这段话也倒背如流了。
李林甫哪知其中内情?他还笑着问三娘:“哦?都探讨了哪些内容?”
三娘不假思索地给李林甫背书:“‘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李林甫闻言挑了挑眉,含笑说道:“这对你们来说有些深奥了。”
三娘连连点头,是有点深奥。她为了找鸟儿跑了老久,身上汗涔涔的,得亏今天碰上的雀鸟都呆头呆脑,要不然她可没法向新朋友展示自己刚学不久的绝妙弹弓技巧!
叔侄俩在李家蹭了顿饭,趁着天色还早齐齐归家去。
郭幼明边牵着三娘往回走边问:“好玩吗?”
三娘道:“挺好玩的,她们家那只胖胖的猫儿很亲人。”
郭幼明问:“你喜欢的话我改天去给你寻摸一只回来。”
要说别的事他可能办不到,买只猫儿对他来说还是很轻松的。
三娘说道:“不养了,养了猫估计家里就没鸟可以给我练弹弓了。”
听说猫儿可爱抓鸟了,她们家没李林甫家那么大,鸟雀都不够她一个人霍霍的!
郭幼明听得一阵沉默。
就知道不该让那些臭小子跟他宝贝侄女一起玩,看看这学的都是什么玩意?!
三娘自觉新交了个新朋友,开开心心地把李腾空添加为新的写信对象。
这是她搬家以后发展出来的新爱好,因着上个月没课可上,她与李俨他们不能时常见面了,所以约好给彼此相互写信,交流最近看的书或者遇到的新鲜事。
别看她们年纪小,平时的书信往来可不比那些大人少!
许是因为写信让人更有倾诉欲,连李俨在信里都变得多话起来。
有来有往的交流总是格外有意思。
即使最近已经复课了,三娘和李俨他们依然时不时交换一下信件。
权当是趁机整理课堂所得了。
面对面换信不也是另一种快乐!
当然,三娘本人没有注意到的是,她的朋友们大多时候都是不相互写信的,也就是说他们只需要写信给她,而她每个人都要回过去――且经常一回就回老长一封。
……写得她那手字进步飞速。
勉强也称得上是个意外之喜。
临近中秋,三娘盼来了她阿娘,还有她家那串兄弟姐妹。
三娘最小的弟弟已经一岁多啦,走路已经很稳当,话也会说不少,可惜不认得三娘这个阿姊。
倒是四岁大的妹妹远远见了她就兴冲冲跑过来,张开肉嘟嘟的双手把三娘抱了个满怀,嘴里“三姊”“三姊”地喊。
小弟正是爱学舌的年纪,听他四姐连喊了几声,也口齿不清地跟着喊了起来。
一家子人好生热闹。
第61章
有了自家亲娘, 三娘当即化身娘宝,每天从外头回来都要先扑进她娘怀里撒个娇,再把自己从外头捎回来的好东西分享给亲娘, 比如路上捡到的特别好看的叶子、中午吃到的特别甜的糖之类的。
当然了,久别重逢的兄弟姐妹们也没被冷落,每天她都要组织兄弟姐妹们开展饭后故事会, 主要给他们分享最近的洛阳新鲜事以及童叟皆宜的新诗。
主要由诗坛老手贺知章以及她的各方小伙伴、老伙伴们倾情提供。
反正,许久不见倍觉生疏什么的,在三娘这里是不存在的。她还积极鼓励兄姊们也多多出去走动,知晓什么有趣的事务必回来让她们也长长见识。
郭曜他们都是半大少年, 自然都是爱玩的, 闻言都是一口答应下来。妹妹已经算是名扬两京的小才女了,他们当哥哥姐姐的可不能落后太多!
最让孩子们高兴的, 当然是中秋去别业玩耍。
按照祖孙俩的要求, 庄子上已经移栽了不少适合的果树,连葡萄架子都搭好了, 甚至还挖来株颇老的葡萄。这便是舍得花钱的好处了, 不必等它们一年一年地长,第二年兴许就能吃上自家庄子产出的时令果子!
三娘上次只是在挑选别业的时候在里头逛了一圈,这次终于可以住在自家别业里了,自然开心地带着弟弟妹妹们到处跑来跑去。
上次萧家也在嵩山东溪这边置办了别业,到了下午萧戡又屁颠屁颠跑过来找三娘玩,一起带着弹弓去祸害嵩山这边的雀鸟。
到傍晚, 两家人就吃起了香喷喷的炸雀儿,郭家祖父还和驸马萧衡乐呵呵地拿来下酒。
他俩一个已经致仕的武将, 一个没有实职的驸马都尉,都是游离于朝堂之外的闲散人士, 时不时凑一起喝几杯问题倒是不大。
中秋节有三天假期,第一天三娘她们都疯玩一整天,都睡得格外香沉。
翌日一早,天微微亮,三娘已经爬起床来,精力旺盛地拉着她哥陪她出门遛弯,看到人把鸡放到竹林里散养,她便跟着鸡在竹林间溜达,走着走着便走到王维家。
他弟王缙如今恰好在登封县当官,可以就近奉养他们母亲,如今王维回了嵩山,兄弟俩正好一起过个小节。
三娘一点都不怕生,既然不知不觉走到了王维住处,索性便在人家家里蹭了顿早饭。吃着吃着还反过来给王维介绍哪样朝食最好吃,仿佛她才是请人吃饭的东道主似的。
王缙等三娘兄妹俩吃饱喝足去别处遛弯,对王维说道:“你收了这么个学生,我们倒是放心多了。”
自从嫂嫂去世,王缙时常担心他哥离群索居,越来越有佛性。他们母亲在他们幼时便潜心修禅、不理俗务,连带他这位兄长也依稀有向佛之心。
倒不是说这就不好,只是作为亲兄弟他总归还是想兄长能活得开怀畅快些。
另一边,三娘和她哥郭曜沿着山麓到处溜达,嘴里还讨论起来:“你说刚才那位是不是老师以前惦记着的‘山东兄弟’?”
郭曜是三娘从小嚯嚯到大的受害者之一,一听三娘这话就想起她在自己耳边背了许多回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他点着头回答:“应该是吧。”
三娘便和他探讨起山东是哪个山的东边。
郭曜:“……”
你刚才怎么不和王维本人讨论!
三娘这边在嵩山脚下欢度中秋,洛阳那边也是十分热闹。
自从李俨兄弟俩与三娘她们商量好应对方针,便有意识地与凭借年龄优势亲近李隆基,李俅更是积极前往宁王府上跟汝阳郡王李Q学羯鼓。
汝阳郡王李Q小字花奴,乃是宁王李宪之子,深得李隆基喜爱。
许是因为寿王小时候寄养在宁王府的缘故,早些年李隆基时常携武惠妃到宁王府看儿子,每次过来总要听花奴击羯鼓。
据传有次李隆基亲自摘了朵槿花别到汝阳郡王头上,汝阳郡王犹自击鼓,鼓声愈加激烈,槿花却纹丝不动,可见其技艺之高。
李俨作为皇长孙不好到处跑,李俅想去寻这位大他们许多岁的堂叔学羯鼓却没人会拦着。
李俅便成了宁王府常客。
宁王虽然只爱玩乐、不管朝政,如今他是李隆基唯一看重的兄弟了,关键时刻说不定还能说得上话。可他养过寿王许多年,真遇到李俨梦中那场“一日杀三子”的惨祸,未必会出面为太子李瑛说话。
……两京之中除了张九龄这些文臣,竟是无人站在他们这边。
偏偏文臣是不能交通太子的,真要和东宫密切往来那可是犯了大忌讳。
李俨兄弟俩商量过后,由李俨负责在东宫中劝着他们爹少发牢骚多亲近李隆基,而李俅负责往宫外多开拓开拓关系网。
这不,他厚着脸皮成为宁王府常客以后,与宁王一家的关系亲近了许多。
李俅读书不太行,在羯鼓方面却当真有些天赋,汝阳郡王也乐于教他。
虽然可能还是比不上寿王直接住在宁王府那么亲近,但好歹也算混了个脸熟。
还有三娘这个外援在,他们如今倒也不至于两眼抓瞎。
中秋这日,李隆基邀宁王、玉真公主入宫赴宴,东宫自然也在。
酒到酣处,李隆基笑着说道:“许久没听花奴击鼓了。”
宁王哈哈笑道:“我倒是常听。”
李隆基挑眉说道:“哦?花奴竟时常击鼓给你听?”
宁王道:“倒也不是,是李俅这小子常来和花奴学羯鼓,我时常能听上一耳朵。”
李隆基儿孙众多,听到李俅的名字反应了半天才想起他是东宫的娃,闻言大感兴趣,让李俅出来演奏给他听听。
李俅起身说道:“我才刚学不久,肯定不如叔父厉害。”
李隆基道:“都是自家人,你不必害臊。”
李俅年纪还小,人没比羯鼓大多少,加之他本来就长得圆润可爱,演奏起羯鼓来没他叔汝阳郡王那种轻松自如的潇洒,却又添了几分天生自带的喜庆,瞧着格外讨长辈喜欢。
李隆基见他哼哧哼哧地努力想演奏出完整的调子来,心情莫名都畅快了不少,朗声笑道:“是有几分天分,多和你花奴叔父学学。”说罢他让汝阳郡王出来给大伙来个羯鼓才艺展示,顺便给李俅当示范。
可见让小孩子当着亲戚面表演个人才艺这种古老传统从李唐皇室这会儿就已经非常流行。
幸好汝阳郡王已经和太子李瑛差不多大,本身又对羯鼓极为喜爱,对于在家宴上演奏倒是接受良好。
一家人很快便其乐融融地饮酒作乐、载歌载舞起来。
只是这中秋团圆宴散场之后,众人却是各有各的思量。
武惠妃心情不太好,主要是东宫这两年出了不少风头,那个李俅更是个格外会装乖卖巧的,着实让她高兴不起来。
早些年她儿子还小,没有一争之力,现在她儿子也到可以成亲的年纪了,她这个当娘的总要给他谋划一二……
本来赵丽妃已经病故,后宫中没人可以给太子李瑛说话,她作为李隆基真正意义上的后宫之主想让自己的儿子当太子应该很简单才是。
可恨那些文臣不仅一心维护太子,还因为她姓武而连皇后都拦着不让她当!
还一口一个正统,当初立个歌姬之子当太子的时候他们也没拦着说不让立。
她的儿子俊秀聪明,才学与姿仪都远胜于太子,怎么就不能当太子了?
想到宫中那一茬接一茬的美人,武惠妃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下去了,不由认真思索起该如何帮儿子夺得太子之位。
在武惠妃看来,只要把李瑛拉下太子之位就没有人能和她儿子争了!
相比于洛阳城中的明潮暗涌,嵩山这处隐逸宝地就显得快活多了。
中秋当晚,三娘与家里人坐在葡萄架子外赏月,拉着兄弟姐妹背了许多月亮有关的诗,热热闹闹地度过了团圆夜。
翌日,三娘早早呼朋引伴去爬山,结果一行人老的老、小的小,爬着爬着一半人都在半路歇下了,只剩三娘拖着她八叔、她哥、驸马萧衡以及同样活力充沛的萧戡坚持登上山顶。
此时太阳已经高高地爬上天际,远处的山峦与江河镀上了明灿灿的金光。
三娘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正要欣赏这得来不易的美景,就见山上已经坐着两个人。
两人皆身着道袍,正东倒西歪地挨着棵松树在那呼呼大睡,其中一个人枕着把琴,另一个人抱着个酒坛子,衣袂都被昨夜的霜露沾湿了,看着竟像是在山顶上睡了一宿。
三娘有些惊异,上前蹲在其中一人面前看来看去,只觉这人姿仪非凡,瞧着绝非寻常人物。
萧戡见状也跟着蹲过去,挨着三娘观察起这个奇奇怪怪的道士来。
这人瞧着不像道士,倒像个读书人,不过很多读书人也爱修道,两者之间没甚界限,只一样不同,出家人是不能参加科举的,无论你是和尚还是道士都不行。
所以这是个不考科举的读书人!
萧戡自告奋勇:“要不我们把他俩弄醒!”
三娘问:“怎么弄?”
萧戡二话不说便用旁边的老道士给三娘示范:“像这样,捏他鼻子!”
三娘睁圆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