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汉子满脸笑容:“二郎要是知道姑姑你愿意来吃他喜酒,一定高兴得很。”他是新郎的二伯,也是张婆婆的侄子,自然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的。
接下来张家人对待三娘的态度就更殷切了,直接把她的座次安排在最前头。
不仅因为她的身份,还因为打心里感激她。
第85章
花大半天参加了一场完整的农家婚礼, 于三娘而言也算是种格外新鲜的体验。
吃饱喝足,三娘便与郑莹她们一起骑马回城。
中秋将近,一路上月明星稀, 萧戡喝了好几轮酒,都有些醉了,坐马上说要给三娘唱歌。
一行人便踏着萧戡那鬼哭狼嚎的歌声归去, 萧戡那匹承载过迎亲重责的马儿忍不住时不时抖抖耳朵,似乎想把钻进自己耳朵里脏东西给抖出去。
三娘听得乐到不行,等萧戡惊天地泣鬼神的醉歌吼完了,笑眯眯地说道:“那该轮到我了。”
她也趁着微醺的酒意哼哼起新学的歌儿。
郑莹虽然时常在县衙做事, 却从不曾在外头待到这么晚, 更没见过夜深人静时分悄寂寂的原野与山林。此时有三娘清朗悦耳的歌声相伴,茫茫的夜色瞧着似乎都不那么吓人了。
众人且歌且行, 很快回到县城外。知晓是新来的郭少府回城, 守城门的人麻溜把门打开、恭恭敬敬迎她们入城。
三娘多看了眼全程唯一一个认真查验她印玺的守卫,没马上说什么, 挥别萧戡一行人回了自己住处。
一夜好眠。
崔县令等人都从各自的仆从那里听闻三娘夜归的事, 还有人甚至已经知晓三娘昨天都在那张家村做了什么。
崔县令屏退来通风报信的下人,摇着头笑了笑,心中不免感慨:到底是少年人啊,做事就是放纵肆意、不拘小节。
左右县中也没什么大事,崔县令也没寻三娘过来说话。
倒是三娘吃过朝食后找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份文稿。
崔县令微微讶异。
“郭少府坐下说话。”他客气地招呼。
三娘也不拘着, 在崔县令对面落座,把手中的文稿呈给崔县令。她说道:“下官在城里城外转悠了两日, 有些粗浅的想法想和明府商量商量。”
崔县令眉头一动,边接过文稿边询问:“都是县衙里一起办事的同僚, 谈不上什么上官下官的,郭少府但说无妨。”
三娘浅浅一笑,颊边露出两个笑窝,为她平添了几分亲和力。她娓娓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只走了这么两天,便听闻县中有许多善人善事、能工巧匠。不如我们整合有唐以来蓝田县的情况撰写一本《蓝田县志》,详细记录县中的善男善女,以达到树立标杆、移风易俗的好效果。还有蓝田诸里的有什么能人异士、能工巧匠以及各种名产特产,也可以一并整理归整出来。”
当然了,历任的县官也是要记录在案的。
这样一来,作为《蓝田县志》的编纂班子,她们这批县官肯定是会列名其上。
崔县令乃是世家出身,世家最看重什么?最看重的就是名声,最看重的就是面子,要是让他们觉得没面子,官他们都不当了,不稀罕!
可要是能赚名声的事就不一样了。
即便有再大的困难、要再大的投入,只要是于名声有利的事他们都愿意干。
时人并没有修撰地方志的习惯,不过三娘曾在禁中读过《华阳国志》《水经注》《括地志》等等著作,都是介绍各地风土人情以及地理风貌的书籍。
如果把范围划定在蓝田县内,那么工作量应该会小很多,耗费的时间也会短很多,说不准能在崔县令任期内修完。
这种书是不能私自修的,须得上头首肯了才行。
像郑虔当初在协律郎位置上负责采集风谣,自己一时手痒写了八十几篇文章点评当代风流人物,结果被人举报“私撰国史”,硬生生被贬出去好些年。
三娘一个九品县尉当然牵不了这个头,所以她得说服崔县令参与进来,由他上报修纂《蓝田县志》的计划。
崔县令耐心听着三娘讲述关于编修县志的计划,越听越是心惊。
只在县里走了这么两天,这郭家三娘居然就拿出这般完善的计划来,着实让人难以置信。
尤其是她已经把过去各种方志的精髓都归纳总结出来,搭建出整本县志的框架――他们要做的,只是往里头填充相关内容而已!
难怪贺监他们都对这小娘子格外偏爱,她做起事来真是又快又利落。
甚至还有把控全局的能耐和魄力。
崔县令道:“我会拟个奏本上书朝廷禀报此事,郭少府这几天可以继续出去走走,有什么想法都可以与我们讲讲。”
他算是看明白了,人家真不是来走个过场的,而是真的想在县尉任上干点实事。
你说修《县志》能算什么实事?
那肯定是算的!
想想看,谁家要想上咱县志,总得对县里有贡献吧?以前的贡献你说不出来,当场修个桥铺个路挖个沟渠什么的,那也算是善事一桩了。
再把地方上的特产、名产以及能工巧匠都列出来,那影响也大着呢,出去做买卖都能多一样能吹嘘的事――我家这大杏可是上过县志的,买我们家的准没错!
别觉得名声不重要,名声要是不重要,哪来那么多人慕名来买他们蓝田玉?
既然都来买玉了,那可以再来尝尝咱蓝田县的特色美食、带点咱蓝田县的土特产回去给自家亲友,这可都是县志上介绍过的哟!
所以说如果能编纂一本足够权威的县志,对当地来说绝对是一桩了不得的大事。
没见到世家都爱修族谱吗?
记个名字、记几句功绩,能有什么用处?偏偏许多人都抱着这个当宝,达官贵人以及天下读书人也都以与世家通婚为荣。
这东西就是这么让人稀罕!
崔县令就是吃着这个好处长大的,所以三娘一说修县志,他瞬间想通了背后种种关节。只要上头批了,他们一准能以《县志》为饵把整个蓝田县盘活。
到那时候他们的政绩就不止是修《蓝田县志》这么一桩了。
崔县令还年轻,这么年轻就当了六品官,他岂能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
所以对于提出这个计划的三娘,崔县令那叫一个和善,简直想把她当自家亲闺女来对待。
三娘倒没太察觉崔县令的态度转变。
顺利说服了崔县令同意修《县志》,她便心情颇好地领着郑莹去喊上萧戡,继续呼朋唤友进行自己的环蓝田县走访去。
一路上,三娘把崔县令同意修县志的事给郑莹讲了,让郑莹回去构思构思,为她那位老师写生平行状。
作为上任县令的妻子,她老师的姓名与事迹也是有机会列入县志的。就算其他人有异议,三娘也会尽量帮忙争取争取,毕竟那位县令娘子平时没少行善举。
郑莹本来看三娘写县志纲要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会儿听三娘这么一说,她整个人都呆愣在原地。
等三娘察觉她掉队后转头一看,就瞧见郑莹坐在马上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郑莹从小就不爱哭,许是因为她阿娘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她的性情反而比较要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若是她在阿娘面前掉眼泪,阿娘也会跟她一起哭。
那有什么用处呢?
所以她才不会哭。
偏偏刚才听三娘说让她为老师写行状,争取让她老师的名字写入县志,她的泪水一下子就忍不住了。
逝者已矣,生者本不该沉湎于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悲伤中。可要是连她都把老师忘记了,世上又有几个人还记得她呢?
世人也许没几个逃得过身死名消的结局,但她的老师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啊!
即使自己经历了两次丧子之痛,依然能善待所有人,待她这个学生视如己出、悉心教导,遇到灾年更是时常拿出体己钱捐粮施粥。
三娘耐心地等郑莹收了泪,才对郑莹说道:“县中像你老师这样的好女娘可能不少,只是无人去打听便渐渐没人提及了。这一方面崔明府他们可能不会太看重,所以我们自己得上心些。”
郑莹听后只觉一颗心在胸口怦怦直跳。
是的,别人肯定是不会在在意也不会看重的,所以她们才要在意,所以她们才要看重。
瞧见郑莹整个人精神面貌都不一样了,三娘便没再多说什么,一夹马腹追上还在前方等着她的萧戡。
萧戡是最大大咧咧的,见三娘再次与自己并骑,便问她:“你们在后头嘀咕些什么?”
三娘道:“嘀咕你不感兴趣的事。”
萧戡听她这么说,还真就不问了,指了个山头说要和她比谁先到。
三娘欣然应战。
一行人笑笑闹闹地前往目的地。
其实也没什么目的地,三娘单纯就是想把整个蓝田县都走一遭。这对她没什么难度,她可是从小跟着贺知章他们到处遛弯,立志要靠自己两条小短腿走遍整个长安城的。
如今她都能骑着马到处走了,踏遍整个蓝田县又有何难!
三娘接下来绕着蓝田县走走停停,连王维在辋川那边的别庄都去转悠过了。等她再次踏着夕阳回城,就听人来报说家里来客人了,说是姓李的。
三娘微讶,回府一看,却见李俅正命人扛着两筐肥美的秋蟹往她府里搬。
三娘奇道:“你怎么来了?”
李俅道:“洞庭湖的蟹肥了,送了不少过来,这不是想起你喜欢吃这个,给你送点过来,顺便来看看你这新官上任干得怎么样了。”
李俅今年也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比小时候瘦削了不少,只剩下一点点婴儿肥,瞧着很有点翩翩少年郎的模样了。
从洞庭湖到长安隔了那么远,与巴蜀荔枝运过来的路途也差不离了,也就李俅他们这些皇室能够这么大费周章把那边的蟹弄来。
三娘说道:“这会儿回去怕是城门已经关了,你在这边住一宿吧。”
李俅点着头道:“我去萧戡那边蹭住一晚,明儿跟你们玩一天再回城。”
要不是临近中秋,他可是要多留几天的,他得回宫去当好皇孙。
三娘两眼一亮:“那正好,我今天写几封信你帮我捎回去。我还买到许多好吃的杏脯,你顺便帮我给大伙分一分。”
她能这么安排李俅也是因为她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要是换成旁人她哪里好意思这么麻烦对方?
李俅自然不会拒绝三娘这点小要求。
李俅把蟹送到了,便转道去萧戡那边借宿。
萧戡一看到李俅,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你来做什么?”萧戡抱着手臂对他横眉竖目。
李俅道:“来你这边住一晚。”
萧戡道:“滚!”
别看李俅这家伙看起来一脸无害,实际上想法最多的就是他,萧戡小时候就和他不对付,长大后更是觉得这家伙满肚子心眼。
李俅呵呵笑道:“你不给我腾个房间,我就去阿晗那边借宿了。”
萧戡:“……”
就说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
萧戡臭着脸让人把李俅领去客房。
他和阿晗才是最好的朋友,才不会给这家伙缠着阿晗的机会!
第86章
时人对中秋节不算特别看重, 顶多只是与亲友登楼赏月。
不过玩月诗也是文人的经典命题作文,不仅在场的人会和诗,不少人还会给远在他乡亲朋好友寄诗, 说些“我在这里看着月亮,心里想的全是你”之类的肉麻话。
诗人的感情大多都在诗里,甭管平时是不是有那么要好, 写起诗来一定是深情的!
三娘也是挨个给亲朋好友写了信,还准备批发一批杏脯当做中秋礼送给长安的亲友。她这才新官上任呢,真要送什么贵重东西也不合适,只能来个礼轻情意重了。
李俅送了这么多蟹, 三娘本想邀崔县令他们一起吃, 但考虑到李俅的身份又作罢了。
李隆基曾明令禁止地方官员接触皇亲国戚,即使近几年已经不怎么追究了也不能心存侥幸。她与李俅他们好歹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 要是演变成整个蓝田县衙都与东宫走得近就不美了。
李俅显然也是悄悄地来, 没有让特意去告知崔县令等人。
翌日一早,几人就围坐在一起吃蟹肉粥, 关中还真没多少这种吃法。寻常人要得到活蟹可不容易, 连食材都拿不到,谈何吃出什么花样来。
几人还分吃了几只整蟹,余下那些给绕梁等人也尝了个鲜,只留着一小半养起来供三娘明儿过节赏月用。
吃饱喝足,三娘坐下边歇息边画起了图样。
她如今作画虽算不得多好,但胜在读书多、见识广, 对自己想画的东西了然于胸,提起笔轻轻松松便能画完一幅。
甭管是什么时代, 人们对美的热爱是压抑不住的。就拿文字来说,过去的人玩出的花样就不少, 比如有名的“鸟虫书”就是篆书的艺术变体之一,顾名思义就是把许多笔画变化为鸟虫形态,大多使用在印玺和旗帜上,春秋战国时期便风靡一时,以此作为贵族的标识。
萧戡和李俅都好奇地凑过去看三娘作画,等三娘画成一幅后便知晓她在画什么了:她在画印章图案。
萧戡毫不客气地道:“这个好看,你给我也弄一个。”
李俅白他一眼,说道:“你一年半载都不写几次字,学人用什么印章?”
萧戡道:“不用就不能挂着吗?我现在还是蓝田县的不良帅来着,给我来个帅印!”
三娘道:“这可不兴说,我这弄的是私章,你要是说成帅印我可不敢给你了。”
萧戡听后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说错话了,还美滋滋地道:“那就是有我的一份。”
李俅悄悄瞪他一眼。
萧戡才不理他。
三娘道:“这估摸着得等过年才能弄成,所以我是准备拿来当年礼的,你们不用一直惦记着。”
她虽然开导了那位张婆婆,但对方说不定参加完婚宴后又一个人闷着,所以她准备给对方找点有新鲜感且有挑战性的事干。
她的亲朋好友那么多,每天给张婆婆一个新图样都不是问题!
还得告诉张婆婆这些私印都是将送到长安里那些响当当的人物手上、能叫她和她夫妻俩名字在县志上好好记上一笔的。
哪怕是为了她那位死去的玉雕师丈夫,张婆婆应该也会振作起来。
倒也不是三娘看到个人就善心泛滥,而是她确实看上了对方的手艺。
这可是她正式领俸禄的第一年,怎么都给一直关爱着自己的亲朋好友送份心意满满的礼物!
三娘说干就干,出城后便先把这些天攒下来的一批印章图纸拿去寻张婆婆。
张婆婆听说自己有机会帮丈夫名扬长安,嘴唇抖了抖,拉着三娘的手问:“真的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