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此说定。
三娘见他们谈好了,便邀他们在终南山中溜达起来。
正值盛夏,终南山中草木葱郁,不少树上还挂着果子。
三娘兴致勃勃地一路摘过去,最后几人寻了块树荫下的大石头就着潺潺流水围坐野餐,依稀找回了幼时无忧无虑一块玩耍的快活。
只是他们都知晓,从这天起他们都将一脚踏入长安那无形的漩涡中,再不可能像从前那般随意自在了。
临到分别时,李俅说道:“我也准备在辋川弄个别业,到时候我们每逢休沐便过来松快松快,也算是忙里偷闲了。”
人总不能一直像弓弦那样紧绷着,偶尔还是该放松放松。他们都在长安,只三娘在外头,若是能时不时过来放个风,心情应当会愉快许多。
三娘道:“行,你弄一个。只是老师怕是要骂我了,你们一个个的都到辋川置办别业,弄得老师的隐居之地都不像隐士住的地方了。”
先是新昌公主,然后是李腾空,如今连李俅都要过来,偌大的辋川怕都是要被他们弄得拥挤起来!
王维若是知晓始作俑者是她,一准要找她算账!
李俅道:“他自己也不算隐士,他还当着左补阙来着。难道就许他自己过来偷闲,不许我们过来?”
三娘乐道:“你说得也对。”
三人别过李泌,溜达去裴迪家找王维一起回山外去。
到六月底,采薇学堂便开学满半年了,城中这些兵嫂大多不必下田干活,只是仍需干织布刺绣之类的活儿帮补家用,所以每天并不能把课排得太满。
好在她们的学习劲头都很足,基础好的人已经结束基础的识字课程,开始参加选修的专业技能培训了。
有些课程是大家都想听且该听的,比如三娘特意下帖子邀来擅长儿科、妇科的太医及女医给大伙上课,讲解一些日常生活中时常会碰到的问题,比如孩子被呛到该怎么办之类的。
得知有权威医者来授课,连远在张家村的康丽娘都特意过来旁听。
像康丽娘这样跑来蹭这类医学知识讲座的人不在少数,极大地满足了前来讲课的老师们的虚荣心。哪怕只是讲一些浅显的医理,能有这么多人盼着听对他们而言也是极有面子的事。
这种兼具开放性和实用性的课程是三娘建议卢氏开设的。
要只是道听途说,许多人感触可能不会太深,听了也就听了,我就是不在意,我就是不羡慕也不嫉妒,你能那我怎么办?
现在就不一样了,你看,这些这么有用的课程你虽然能来旁听,但你们不能像正式生员那样能坐下听,能拿笔把课堂上讲的内容记下来。
感受到差距没有?感受到落差没有?是不是生出了想改变现状的想法?
不得不说,三娘把人心拿捏得挺准,不少人蹭听完讲座后都闷闷不乐好些天。
人家才学了半年,字就已经写得有模有样了。遇上这样好的选修课程,人家永远都占着最好的位置听,她们只能在边上站着人挤人。
以后人家能教儿女念书,儿女嫁娶都压自己一头。
这可怎么办才好哟!
过了农忙时节,县吏开始忙活今年的征兵工作,结果赫然发现今年城中百姓都十分踊跃。
往年府帖下来后不三催四请是不会到位的,如今竟是没几天就来齐了。
一问才知道,他们都是被家里婆娘撵出门的。
主要是吧,他们孩子也生了,平日里赚得又不多,家中婆娘越看越觉得他们碍眼,就把他们给扫地出门,说他们要是不好好服兵役就别回来了。
他们赶早去军中,她们也能赶早报名啊!
听说这两年朝中两次大捷,短期内应当不会再有大的战事了,她们送男人出门倒也不会太担心。
迫于婆娘的催促,他们只得第一时间应征。
至于那些还没轮到他们去服兵役的男丁,就只能在家里听妻子埋怨了。
狄安性情古灵精怪,爱叫人到外头的乐事回来分享,这几日便和三娘说了不少关于征兵的趣闻。
别处让人闻而色变的兵役,在蓝田县居然成了香饽饽,谁听了不觉得稀奇!
听说有个懒汉被自家婆娘念叨多了,登时不干了,振振有词地对自家婆娘说:“你看看人家郑家那女娃儿比你小十岁,如今都当上县吏给家里免役了,你怎么不去当?”
气得他婆娘差点把他耳朵给拧掉了,那哀嚎声全里百余家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狄安说得眉飞色舞,三娘也听得乐不可支。
等到县中征的兵都到齐了,三娘便领着两个学生去会一会这些新兵蛋子。
郭家养着不少退下来的老兵,那都是上过战场的好手,三娘从小爱跟他们了解军中诸事,对练兵也算有些心得。
不过县吏只负责征兵以及教他们通晓鼓@所代表的命令,士兵的日常操练须得等他们正式到了军中才会进行。
三娘真就只是溜达过去瞧一瞧。
结果兵丁一个个垂头丧气。
虽然说接下来可能不会打仗了,可军中的日子终究是不好过的,去的全是那些苦地方,好些年见不着妻子儿女,谁心里能好受?
三娘想到自己远在边关的阿耶,心中也满是怅然。
她知道这些人即便到了军中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他们去了要么干苦活,要么豁出命去拿几个人头,并不像她阿耶是武举出身、走的是将领路线。
三娘沉吟片刻,吩咐狄平、狄安兄妹俩负责安排给新兵送行的事。
眼前她们还没办法改变太多事,但只要蓝田县的基础教育能提上去,以后蓝田县的兵丁个个都能识字会算术,到了军中应当也会有用武之地。
办这个送行会一来是想鼓舞士气,二来也是告诉这些新兵:放心出发吧,县里会优待你们的妻儿!眼下你们吃的苦,都是为了你的孩子们将来不再走你们的旧路!
狄安兄妹俩跟着三娘已经许久了,因为年龄的缘故一直没机会上手做事,闲得狄安都开始天天让人出去打听市井见闻。
如今三娘终于给她们活干了,兄妹俩立刻精神抖擞地应了下来,拍着胸脯保证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第102章
地方事务总是琐碎得很, 三娘却不甚忙碌,主要是她把事情都交待给了适合的人去办。
狄安兄妹俩就把新兵的送行仪式办得极为盛大,弄得新兵们莫名都生出几分使命感来, 兵嫂们更是满面笑容,觉得有这样的丈夫自己也脸上有光。
更重要的是,她们可以带着孩子去采薇学堂报名了!
虽然还不能立刻入学, 但心里总归有了盼头。
到了年底,采薇学堂第一批“兵嫂”生员大多已算是学有所成,在郑莹的奔走下安排在本里的里学中负责孩童启蒙。
对于那些教授学问的里学夫子来说,启蒙确实是件麻烦事, 多个帮手也是好的, 也就没有阻挠县里的安排。
都是在本里做事,邻里之间相互都是认得的, 也没什么避嫌的必要。有道是兔子不吃窝边草, 这么多眼睛盯着看,谁愿意当那颗败坏本里名声的老鼠屎?
还有部分留校的优异生员被三娘带着下乡为《蓝田县志》采风, 记录一些妇女事迹, 包括像张婆婆这样的能工巧匠以及各种各样的神女故事。
神女祠这种东西在大唐是很盛行的,看当年狄仁杰一口气捣毁几千所淫祠野庙就知道了,大唐人格外喜欢找各种名目的人来拜拜。
神话传说虽不可尽信,却也不是全无用处,毕竟其中大多体现的皆是广大百姓的淳朴愿望。只要能读懂其中的诉求,做起事来会事半功倍。
譬如缺水之地常求风调雨顺, 近海之地常求风平浪静,说是迷信, 倒不如说是求个安慰。
初到一地若是毫无头绪,去瞧一瞧什么神佛面前拜的人, 做起事来大抵便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了。
三娘有条不紊地参与着《蓝田县志》的修撰,但凡其他人想要个修县志的章程,她便让郑莹她们誊抄一份托人送过去,一点都不藏私。
由于三娘的朋友实在不少,朝廷陆续收到了各地县衙提出要修县志的折子。既然底下人这般积极主动想要干活,朝廷自然是统统批准了。
却说朝中负责修史的人中有个叫吴兢的,已经七十三岁,仍一心扑在修史大业中。他一生为朝廷著书无数,从梁、陈、齐、周、隋几代的史书,到当代的实录,他都曾经负责主持修纂,而他最有名的著作要数《贞观政要》无疑。
《贞观政要》一书讲述太宗皇帝的为政理念,书成之后立刻被藏于禁中,属于皇帝和皇子们的必读书目。
前段时间李隆基还曾命人把它雕版印刷出来,一下子把吴兢的声誉推到最高点。
吴兢已经七十多岁,精神头却极好,不仅每天吃好睡好,还按时按点去史馆干活。
吴兢有个学生叫张镐,近几年拜在吴兢门下求学,凭借着吴兢弟子的名头时常在长安诸多宴饮场合混吃混喝。他也不求出头,只图喝个尽兴。
这日张镐从别处誊抄了一份县志纲要,特地拿来给吴兢看。
“听闻这是个小女娃写的,她今年才十五岁,却在蓝田县干得有声有色,当真是了不得啊。”张镐边把带来的文稿拿给吴兢看边和吴兢感慨。
吴兢对三娘这位神童出身的当朝才女也有所耳闻,他是修过《则天实录》的人,自是知晓天底下也有许多才学出众的奇女子。
只不过吴兢不曾接触过三娘其人。他素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待在史馆中尽自己的修史责任。除去外任为官的几个任期,剩下三十余年他都是伴着史书过活的。
张镐也是知道吴兢这辈子都交付给了修史这桩功在千秋的大事业,所以他一拿到这份已经被传抄开的县志纲要便拿过来给吴兢过目。
三娘从小好读书,禁中藏书几乎都被她读完了,贺知章、钟绍京家中的藏书也都印刻在她脑海中。
是以在提出修《蓝田县志》的时候,她便集各家之所长捣鼓出了这么一份县志纲要,也就是整本县志的骨架。当初她能那么容易说服崔县令尚书朝廷,也是因为她在开口时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谁会拒绝一份不用怎么费心就能拿到手的功劳呢?
三娘跟着贺知章去曾禁中藏书看的时候,也翻阅过吴兢的各种著述,瞧见其中的优点也活学活用地挪了过来。
张镐眼光毒辣,一下子便瞧出了这份纲要的厉害之处。
这东西看似简单,实则要做出来不知得费多少功夫。
这约莫就是所谓的“大繁若简”。
吴兢细细看完自家学生带来的文稿,也忍不住感慨道:“后生可畏啊。”
这样的后生,竟还是个女娃娃!
难怪那越国公钟绍京如今直接搬到蓝田县去住了,光凭这份纲要便能看出她的过人之处。
须知世间许多人都是没主意的,旁人往东他们便往东,旁人往西他们便往西,若是你不给他们个章程,他们便无所适从;你给的章程太难,他们还会望而却步。
《周易》说得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以这女娃娃的状元之才,绝非不能把整份纲要写得花团锦簇、句句雕琢,偏她就是把它写得连只粗识几个大字的胥吏都能看明白,图的就是“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
若是《蓝田县志》修得足够好,那么朝廷极有可能下令让天下郡县照着修。
这正是《周易》中所说的成大德、立大业!
吴兢修了半辈子的史书,自觉这辈子也不算虚度。如今看了这女娃娃的种种做法,才知晓什么叫做长江后浪推前浪。
“等休沐日,我们也去蓝田县看看。”吴兢说道。
张镐也对蓝田县好奇极了,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待到吴兢休沐,张镐便早早过来侍奉他前往蓝田县。
入了蓝田县境内,感觉便有些不同了,官道上车马往来不断,俱是要出入长安的商贾。
这倒是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许多人脸上都有着淘到宝贝的欢喜。
张镐半路上陪吴兢停下来歇脚,与同样停驻在路边的商贾聊了聊,才知道他们本是长安商贾,此番特地过来蓝田县采购。
从前他们都不晓得蓝田县有这样多的好东西,且这边对商贾还十分热情,仓库价格公道,货源稳定可靠,考虑到长安寸土寸金的高昂价格,他们都已经相约在蓝田县多租用几个货仓作为中转地。
蓝田县的人才也多,那些能工巧匠参加比赛时展现出来的水平看得人一愣一愣的,可惜他们抢不到人,只能抢点好货了。
士农工商之中商排最末,许多人都不乐意与商贾打交道,没想到蓝田县居然有意识地把自己发展成商业要地。
那五花八门的“权威赛事”更是叫张镐啧啧称奇,看看这些商贾花了钱还眉开眼笑,可见他们不是不愿意掏钱,而是旁人没有这种叫他们花了钱还觉得自己捡了便宜大宝贝的本领!
听闻这些事也都是那位郭少府的安排,张镐不得不赞叹她不仅文才了得,还是极其难得的能员干吏,便是让她去当一方太守也绝对不成问题。
张镐把自己打听来的事说给吴兢听。
吴兢更觉这女娃娃不简单。
师徒俩一路走走停停,瞧见路边的农人都要去聊上几句。
一聊才知道不仅商贾开心,百姓们也开心,说起他们那位郭少府时脸上都是由衷的爱戴。
蓝田县如今成了长安城外极其重要的货物运转中心,他们手头的东西能卖更多的钱,还能以成本价买到日常所需的货物,他们能不高兴吗?
若说一开始听闻来了个十几岁的县尉他们还觉得朝廷太儿戏,如今他们只觉得朝廷不愧是朝廷,居然把这样好的少府送到他们蓝田县来!
吴兢师徒俩对视一眼,越发震惊于三娘在蓝田县的民望。
这政绩,这民心,着实了不得啊!
过了午后,吴兢师徒俩才入了县城。
蓝田县不缺钱,城里城外的路都修得极好,道路两旁的商铺和摊贩更是井然有序。
有些摊子甚至无人看守,只用硬纸板写了个价钱在上头,叫客人自己拿菜、自己付钱,足见民风之淳朴。
等看到衣着整齐的不良人时不时巡逻过来,吴兢和张镐便知晓那些摊贩为什么敢大喇喇地留个摊子在那儿了。
人家这边的不良人是真的很尽责。
吴兢领着张镐去拜访三娘。
三娘听了吴兢的自我介绍,一下子知晓他是什么人。对于这种几十年如一日专注于某件事的能人,三娘是十分钦佩的,当即拿出自己酿的好酒来招待两位长安来客。
吴兢道:“来你们蓝田县走一遭,我老汉感觉自己当初在地方上做的事实在太少了。”
三娘说道:“晚辈也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天底下有几个地方有蓝田县这样的好条件?若是碰上真正的穷乡僻壤,连路都不通的那种,我恐怕也是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