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持月的眼泪到底是滚了下来,埋首在他肩上半晌,终究说道:“我们先这样吧,等到来日,我心无挂碍,不再受制于人,你也未改心意,我们再重新来,好不好?”
一句“好不好”,却没有给上官峤选择的余地。
马车停了下来
上官峤和她如凝固在一起的塑像,没有放手的意思。
“上官峤,不要因为我,变得不像你了。”
环抱她的手臂慢慢松动,上官峤垂头掀开了帘子。
李持月扯住他的袖子,说道:“记好了,你弃佛从儒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扭头看来,眼中灰蒙一片,“公主是担心臣一蹶不振吗?放心吧,不会的。”
说罢,就下了马车。
李持月独自坐在马车中,再也忍不住,捂住脸哭声压抑。
第69章
“季公子, 刚刚那一对儿是什么人啊?”
酒楼里,见季青珣回来了,举子们请他入席, 一齐问起了方才的事。
居然见到解元和□□脚相向,可真是件破天荒的新鲜事。
季青珣喝了一杯酒, 道:“那不是一对儿。”
另一位自诩风流才子的男子折扇一摇,“那小娘子如此美貌, 季公子莫非有意?”
季青珣盯着青瓷酒盏, 没有说话。
他只道自己猜对了,“若真如此,两个热血男儿为了美□□脚相向,当真算得上一桩风月美谈了。”
“季公子可是得了相国千金的青眼,就是再美貌的小娘子, 怕是也入不了他的法眼吧。”
事实上, 这些书生与季青珣私交不深,这许多事都是道听途说的。
这位解元就算去了□□所居的令贤坊, 也不让任何□□舞姬相陪,更不会为她们写诗填词, 连酒都极少喝, 真是没有半点风流文人的秉性。
他们能混在一块儿,盖因仰慕季青珣的文采, 更觉得与这位解元一起走很有面子,而且常引得小娘子们竞相偷瞧,是以聚集在季青珣周遭的人才越来越多。
寻常季青珣连话都少,一场宴集只写一首诗就搁笔了, 连官员置宴相邀都不肯去,和寻常举子其实聊不到一块儿去。
听他们说起什么相国千金, 季青珣摇头:“不,没什么相国千金,季某已经有中意的人了。”
“就是季公子所唤的……阿萝?”
季青珣不喜欢别人这么喊她,带了点警告:“这名字你们不该喊。”
“知道知道,你都喊人家的闺名了,该是两心相通,只等取得功名提亲去了,怎么她还和别的男子在一块儿?”
“难道那是她哥哥不成,她哥哥不愿把妹妹许给你?”
众人七嘴八舌地猜测,季青珣已没了谈兴。
“在下怕是得去寻个医馆,恕今日不能相陪了。”说着,他将银子放下就离去了。
回到住处,立刻就有手下送来了一封信。
“主子,是宫里出来的人,送到惊鸿坊旧宅去的。”
李牧澜自然知道季青珣已经不住在那儿了,事实上,季青珣所居何处,如今已经是满京皆知了,此人更是成日呼朋引伴,饮酒作乐。
众目睽睽反而不好下手。
他的人去送信,还得假装不知道要送给何人,当然只能往惊鸿坊丢,不过那原本就是季青珣的地方,从宫里出来的人这么显眼,信自然能送到他的手上。
季青珣拆开信看,是韦玉宁的笔迹,还有一封是给韦琅从的。
信的内容虽十分含糊,但季青珣知情,自然看得明白。
信末说起了自己因为公主迫害,在悦春宫被欺负压迫,只让他尽快回信,若是可以,寻个法子将她带出宫去。
回信则可以呈给东安门的令小内侍,他会帮忙带入宫。
季青珣又看了给韦琅从的信,说什么战事将启,请他迁居,不就是罗时伝上书关陵出现韦家余孽的事嘛。
这样的事,又是谁透露到形如孤岛的悦春宫中去的呢?
韦玉宁在宫中能找到的送信门道,也不免让季青珣起疑,或许韦玉宁自己也知道,才故意含糊其辞,叫人猜不到。
到底是谁想借机窥探季青珣和韦家的往来呢?
阿萝大抵没有这个必要,若有此意,也不会放任韦玉宁在悦春宫这么久不闻不问。
而且信中内容于她已经没有必要,她要么拿封信质问自己,要么先按下看他有没有按照约定押送韦家人入京。
那还能剩下谁,已经不必猜了。
看来不会信也不好,季青珣提笔在纸上写下“诸事已妥”四个字,随即装进信封之中,交给了手下,嘱咐他第四日再递到东安门去。
待人出去了,季青珣起身打开了一处暗格,一块黄色的布帛,因埋在地下年久,已经不是明黄色,还带了斑斑霉点。
正是当年先皇帝写给韦家的传位诏书,后被韦皇后贴身宫人藏在发髻之中,趁乱带出了皇城,又离开了明都。
这诏书是昨日才送到的季青珣手上的,从谓宁的坟地里掘了出来,被带着快马加鞭地送回了明都。
上头已经有些腐坏了,但盖着的两处传国玉玺大印仍旧清晰,传位于韦皇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只是韦氏宫变失败,诏书才没有大白于天下。
如今折腾几年,终于握在了季青珣的手里了,韦家已经彻底失去了价值,再过半个月,冯氏和韦琅从的儿子就会进京,关陵的韦琅从拒消息也被旧部带走了。
就算阿萝不说,他也得把韦家的人杀光。
昨日见到诏书时,季青珣竟察觉不到半点激动。
手中拿着的是他几年来一直在找的东西,可会不会也是阿萝的催命符呢?
皇位,和阿萝,于他而言究竟孰轻孰重呢?
季青珣将诏书随意撇了回去,仰倒在胡床上,眼神失去了神采。
—
东宫里。
李牧澜看着那“诸事已妥”四个字面色铁青,这是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东西?
四个字就把冯玉宁的这么多的事交代回完了?
而且他派去盯着季青珣的人根本没看到季青珣在忙什么,还是整日和寻常举子一样出游,快活得很。
根本一件正事都没办!
令狐楚看着那信也有点懵,低头寻思了半晌,说道:“季青珣会不会已经发现了,这样送信不安全?”
李牧澜道“你的意思是,他知道孤在盯着?”
“他先前找到良太妃,在宫里一定是有门路的,那小宫女过得这么艰难,季青珣连音讯都断了,这又回得这般敷衍,定然是不想管这个小宫女了。”
既然这冯玉宁已经被季青珣舍弃了,那还有盯着的必要吗?
李牧澜道:“也有可能是季青珣的障眼法,他故意让孤觉得那个小宫女已是弃子,不再理会。”
能让他冒着李持月抛弃的危险救出来的,季青珣不可能不在意。
“殿下所说更有可能,”令狐楚道,“既然骗不到季青珣,咱们在宫里近水楼台,拿捏一个小宫女可方便多了。”
不错,那小宫女不知内情,跟没头苍蝇一样,显然是穷途末路了。
东宫如今要是出手,正好解救她于水火,而小宫女对季青珣越恨,越好套出话来。
可是男子不得在后宫随意来去,李牧澜不能让手下人去办这件事,那就只好自己来了。
李牧澜让人重新写了一封信。
模仿了季青珣的笔迹,信中措辞之中处处是无情、羞辱,更将他如何得公主宠爱,早已看不上她的事写了下来。
等写完了,他又细细看了一遍,确定不会露马脚之后,就让人递去悦春宫了。
—
悦春宫
韦玉宁最近过得确实不好,她虽然搬去了闻泠的屋子,但那些往日看不惯她的宫人还是不肯放过她。
第二天,她们就把一大盆衣服摔在了韦玉宁的面前,要她洗干净。
韦玉宁怎么可能干,当即把衣服连盆掀了,指着她们的鼻子让人滚出去。
那几个宫人当时没有说什么,却在韦玉宁沐浴的时候,把她的头接连按在水桶里,一连多次,她就不得不听话了。
闻泠要帮忙还被她们阻止了,也只能在没人看到的时候悄悄帮她一阵。
今日韦玉宁正在宫殿后头埋头洗衣,吸了水粗布又沉又冰手,她要很大力气才能一下一下搓下板上,眼下已经快入冬,手被冻得通红一片,早已没了知觉。
再等等,再等等,十一郎马上就要知道了,他一定会有法子救她的。
帮他传信的令小内侍悄悄走进来,说道:“冯妹妹,你的信来了。”他笑眯眯地把信递了过来,脸上的痦子跟着嘴角扬起。
韦玉宁连忙擦干了手,将信借了过来,“多谢令内侍了。”
“无妨,”令内侍又低头看看地上的洗衣盆,心疼道:“累坏了,可惜咱家管不到悦春宫,不能帮你出气。”
韦玉宁只是勉强笑笑,她知道这小内侍愿意帮忙,多半是贪图她的美色,冯玉宁心中厌恶,又不得不求助于他,只能暂时忍着。
她急不可耐地拆开了信,结果看到打头的一行心脏就凝滞了,越往下看,浑身跟灌了冰水一样,僵立在原地。
而信中季青珣那些和李持月如何恩爱的细节,让她控制不住浑身颤抖,慢慢软倒在了地上。
最后一句是说,他已经冒着公主的大不韪救下她的性命,就算如今苦些,好歹是活着,就不要奢求这么多了。
俨然是情断的意思。
韦玉宁滚下了泪水,这不是十一郎的信!一定不是!
自己在这儿吃苦受罪,季青珣却和罪魁祸首在那连珠帐里做鸳鸯,偏偏还要告诉她,这怎么可能是他!他没那么狠心的!
可这上边真真切切就是季青珣的笔迹。
“这信是你捏造,是你捏造的是不是?”韦玉宁始终不愿意相信,揪着内侍不放。
小内侍无辜得很,“这……咱家压根不识字啊,如何捏造?”
而且他也不知道这里头有公主什么事。
这信只能是季青珣写的!
韦玉宁的眼泪越滚越多,肩膀剧烈地颤抖。
等了这么久的希望一夕破灭了,任谁都受不了。
“唉,这世上多的是负心薄幸之徒,冯妹妹你啊,还是多擦擦眼睛,瞧瞧如今谁才是对你好的吧。”
令内侍说完就走了。
闻泠正配着药,就听见韦玉宁尖叫一声,她急忙走出来看。
就见洗衣的盆被推翻在了地上,韦玉宁蹲在一边埋着脸呜呜哭泣,瞧着伤心至极,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闻泠马上就猜到是季青珣回信了。
她走到韦玉宁身边蹲下,抚上她的背,问道:“怎么了?”
韦玉宁将信塞到闻泠手里,哭得脸上乱七八糟,“他怎么能这么说,闻泠!为什么会这样啊!”
“这……”闻泠将信从头到尾读了,默默记在心里,只是有些无言。
“我也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但男子大抵善变,何况公主有权有势又生得倾国倾城,得人喜欢似乎也不奇怪。”
“你在说什么!”韦玉宁不服气,用力地推她,闻泠倒在了地上。
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过分了,怎么能推自己现在唯一的依靠呢。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韦玉宁喃喃地说。
闻泠起身拍了拍灰,“没事,也怪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或许你那郎君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韦玉宁将那信又看了一遍,愈发痛彻心扉。
他既有富贵又有美人,会有什么难言之隐。
夜晚的冷已经能让人呵出寒气了。
韦玉宁呆坐在廊下,听着暖阁里的良太妃咳得像枝头将落未落的枯叶。
闻泠私下说良太妃已经快油尽灯枯了,她虽能治病,但找不到好药,这是难免的事。
韦玉宁半点不关心良太妃的死活,只是望着晾起来的衣服出神。
“怎么在这儿蹲着啊,冷不冷?”
来人说着,就抱住了韦玉宁。
韦玉宁突然被抱住,又听出了是令内侍的声音,吓得连忙又挣脱开,甚至试图喊人。
令内侍哪能制服不了一个小丫头,还顺道捂住了她的嘴,咬牙低声说:“你都被人抛弃了,咱家怜惜你,来这儿给你个依靠,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可不要给脸不要脸啊。”
韦玉宁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仍旧挣动不止。
令内侍见她不识趣,干脆捂着嘴就往悦春宫外扛。
结果在迈出宫门的时候绊了一跤,韦玉宁也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她终于得了自由,顾不上痛地往外冲。
令内侍也爬了起来,跟鬼魂一样在后面追,“你这样乱跑,小心冲撞到贵人,丢了性命。”
丢了性命也好过委身一个阉人!
韦玉宁慌不择路地跑,眼前黑漆漆一片没有灯笼,她一脚踩空又摔在了地上。
“是谁?”
响动好像惊扰到了人,光亮照亮了摔倒在地的韦玉宁。
韦玉宁还未抬头,就看到一抹明黄的衣角,还有金绣的长靴。
等她仰头望去,提着琉璃灯笼的人被光晃得面目模糊,但她还是看到了他头顶的朱缨金冠。
韦玉宁也算有见识的,一下就猜出了来人是太子。
李牧澜问她:“你可无碍?”
说完,冲后头暗处的令内侍摆了摆手。
“奴婢没事。”韦玉宁想爬起来赔罪,却浑身疼痛,“奴婢是悦春宫伺候的,惊扰了殿下,求殿下宽恕。”
“无妨,孤派人送你回悦春宫去吧。”
李牧澜伸手扶起了她。
韦玉宁诚惶诚恐地起来,听到太子要送她回去,害怕又会遇到令内侍,忙摆手,又将自己被人追的事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