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之公主府都毫不逊色,燃着的熏香价比千金,鎏金兽首的炉子里烧着不会起烟的银丝炭,一整夜都不会熄,天丝绸的被子盖在身上,都担心手上细茧会划破了去。
还有太子殿下,他温文尔雅,说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的,对待下人也存有仁心,被这样一位天横贵胄温柔以待,让韦玉宁有一种苦尽甘来的错觉。
从东宫回来之后,韦玉宁又忍不住偷偷往那日跌倒的漱春园走,还真又见到了两回太子殿下。
太子见了她,第一次朝她点了点头,第二次见她衣衫发白,知她在悦春宫过得不好,问她可愿去东宫当值,韦玉宁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她只是想过好日子而已,至于太子……她并未有多余的想法,即便季青珣对自己无情,韦玉宁却自诩不是移情别恋的女子,至少不是这么快。
她只是想活得轻松点罢了。
回到悦春宫,她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姐妹闻泠。
可是闻泠却嘱咐她:“你和东宫有往来的事千万不要让太妃知道。”
“为什么呀?”韦玉宁不解。
“太妃是韦家的人,当年杀韦家人最多的就是太子,也是凭这个才当上的储君,太妃恨东宫入骨。”
“太子,杀了很多韦家人?”
“众人皆知的事啊,对了,先前关陵不是也发现了逆党吗,太子也派了人去,想着在圣人面前立功劳呢。”
韦玉宁害怕了起来:“太子若是抓到韦家的人……会杀掉?”
“不会吧……”闻泠沉吟。
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闻泠接着说道:“应该是会严刑拷打,审问出哪儿还有余孽,再一并抓了跟圣人请功。”
韦玉宁在悦春宫的最后一晚,一夜没能合眼。
第二日,东宫的人来接韦玉宁。
第72章
李持月还和季青珣去看了被带到明都的何氏母子。
二人就安置在季青珣在公主府外的小院子里, 李持月从廊中看去,母子二人正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吃东西。
母子形容还算整洁,只是何氏脸上疲态明显。
能看出来, 何氏的模样和韦玉宁还是有几分相似。
不过就算没有关在屋子里,男娃也被何氏一直抱在怀里, 没有落过地,她时刻警惕着别人要害她的儿子。
“为何二人先于韦琅从被带回来了?”李持月转头问。
季青珣答:“关陵被盯得紧, 他们一家分头跑了, 我的人先抓到了这对母子。”
是吗?
他这么说李持月也没法当面问何氏是不是真的。
李持月其实一直奇怪,季青珣为何要和韦家牵扯上,还是一个偏房,韦家到底能帮他什么呢?
她直接问:“韦氏到底有什么好处?”
未料季青珣不肯直言:“这件事,等韦家人死光了, 我再告诉你。”
只要韦琅从那张嘴还在, 季青珣就得提早背上谋逆的名头,只有他死了, 人证没了,物证在自己手里, 季青珣才算没了后顾之忧。
“不愿意说就算了, 神神叨叨的连我也瞒。”李持月嘟囔一声,转身就走。
几步赶上走在前边的人, 季青珣牵起她的手:“不是不能告诉你,而是那件事我已经不打算再去做了,往后只一心为你,等杀了他们, 尘归尘,土归土, 我再将一切告知予你,绝不再有半分隐瞒。”
季青珣要做什么大事,李持月当然心知肚明。
可他现在真答应杀了韦氏,又打算把一切都告诉她,说什么要放弃,难道是真不打算谋朝篡位不成?
怎么可能!
季青珣究竟是真的还是演戏?
李持月没让这个疑问盘桓太久,不管季青珣真归顺还是假归顺,她杀心不减。
她状似不满地瞥了他一眼:“说个事还神神秘秘的,没劲儿。”
没劲就没劲吧,季青珣笑意柔浅。
这段日子他过得美满知足,脸上常带着笑,连略显锋芒的美貌都柔和了不少。
出了小院子,李持月就进了宫一趟。
如今韦玉宁住进东宫已经半个月了,韦琅从也已经快到京城,一切都要精心谋划,不容得半点闪失。
韦玉宁已经是东宫的人,想要把人从东宫带出来已经没有这么简单了。
到时李持月本想借良太妃的身体为由将韦玉宁找出来,直接带出宫去,可悦春宫里却提前传出了悲报。
良太妃快不行了。
李持月赶去见了良太妃最后一面。
穿过一片荒芜的悦春宫前庭,未进暖阁就闻到一股熏人的药味,紧接着是良太妃要咳出心肺的声音。
榻下是一滩带黑的血,原本柔软的美人只剩了一副骨头架子,形销骨立。
照这个咳法,让人害怕她把骨头都咳散架了,李持月上前帮她顺气。
咳过了这一阵,良太妃才算缓过劲儿来,李持月用帕子给她擦嘴。
见来的是李持月,她眸光闪动,“你到底还是来了,我知道你是愿意来送我一程的。”
李持月没有说话,依旧坐在她的榻边,却不再像从前一样问她的病情,问她过得怎么样。
能怎么样,她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见到韦良玉沦落至此,李持月没有半点轻松痛快。
“是我太狠心了。”她说道。
韦良玉却不在乎了,“我早该死了,现在终于也是看明白了,可以去见先帝,韦家人不原谅我,先帝一定会护着我的,我不怕。”
李持月看着她伶仃的手,说道:“本宫已经派人去东宫找你那堂侄女儿了。”
“不必找她来了,牵萝,对不起,我不该不听你的,韦家人只会怨我的,我不该心软救她,这一切就是我的报应,我受着,别让她来了。”韦良玉终于看明白了那人,也懒得怨恨。
韦良玉说完又呕了一回血,一个积重难返的病人哪能说那么多话呢,只是回光返照罢了。
“你还有事要交代吗?”李持月问道。
“有,”韦良玉忽地抓住她的手,说道:“我只求你,将我和先帝葬在一起,牵萝,我只有这一件事求你。”
李持月没有当即应下。
韦氏是不得葬入李家皇陵的。
她大哥当年被韦皇后害死,韦皇后人头落地后就丢到乱葬岗去了,如今的韦良玉,既是太妃又是韦氏女,更不可能躺到李家皇陵,睡在大哥身边去。
她说道:“你若愿意,本宫将你葬在皇陵对面的山上,在大觉寺中亦可为你立一个牌位。”
旁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能得偿所愿,韦良玉眼珠大颗大颗的滚落,“我能求一求圣人吗?牵萝,帮我求一求圣人吧!”
旧日的姐妹如此痛苦卑微,李持月看在眼里,眼中已是酸涩,可她又太明白,谁都不会帮韦良玉。
李家不能为了一个太妃坏了规矩。
她也不会。
李持月只能狠心说:“良玉,天家规矩如此,若你不姓韦,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韦良玉怔然,哭叫道:“我恨你!我真的恨你们所有人!”
“咳咳咳咳——”
纸片一样的身子又歪到榻边去。
李持月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更能感觉到掌下的人瘦得恐怖。
黑血溅到了她的裙裾,李持月看得眼眶发烫,在韦良玉看不到的地方,眼泪已经滑落下来。
说到底,将韦良玉逼死,也有她的一份。
就这么看着曾经这么好的姐妹,慢慢失去了生机,沉重悲恸的情绪淹没了她,将她推入愧疚的深渊了。
可是她不能不狠下这个心。
韦良玉已经不再咳了,看到李持月的眼泪,她卧在迎枕上看窗外的天,笑意苍凉:“牵萝,你过得也不快活吧?”
那一瞬间,好像又看到了当初那个文静秀丽,满眼是她阿兄的小姑娘。
李持月答得涩然:“众生皆苦。”
韦良玉不说话了,生机在她的身体里慢慢流失,冬日的阳光暖不了她的四肢,但恬静空旷的天空总会让她想到心中怀念的那个人。
存霄,臣妾来找你了。
韦良玉在心里念着。
李持月看着她的眼珠失去了神采,蒙上灰翳,握着的手逐渐冰冷了下来,眼泪汹涌。
闻泠上前探韦良玉颈间脉搏,说道:“公主,太妃薨了。”
说罢为她覆上了眼睛,放平了身子。
到底是伺候了多时的主子,闻泠眼眶也有些泛红。
一扭头,闻泠才知道公主哭了,满脸的泪水。
“你先出去吧。”李持月想独自待一会儿。
“是。”
关门声响起,李持月将韦良玉的被子掖好。
两人从总角垂髫,到豆蔻及笄,一想来当真恍然,竟相识相伴了这么多年。
李持月一一念及那些年华里的点滴,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干脆哭个痛快。
不只为过世的韦良玉,还有那么多幼时挚友,从曾经的倾盖如故,到如今不得不渐行渐远的遗憾。
到底是皇权帝制,将她们从无话不说,推到了如今各自含恨的地步。
李持月擦干净眼泪,倾身低声对躺着的人说道:“如今天寒,我将你多留几日……
再换了衣裳身份带进皇陵去,只是大哥的陵寝不能打开,只能就近将你葬在黄土之中,连碑也没有……
良玉,别难过了。”
可韦良玉已经听不见了,她靠在枕上,病成了小小一个。
闻泠早已经往东宫送消息去了,却没有见到的韦玉宁的人。
直到良太妃死了,韦玉宁都没有出现。
闻泠一遍遍望着毫无动静的宫门,又回头看暖阁关着的门,里头独自坐着的公主。
李持月在悦春宫待了半日,她想带走狸奴,宫人们却说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最终也只能两手空空地离开。
回到紫宸殿,李持月将自己的请求告诉了皇帝。
皇帝也不多在意这些,既然妹妹求了,只是随便找个黄泥地而已,没人知道身份也就没什么要紧,就随她的意思了。
李持月为了避嫌,请阿兄安排人,自己就不管这件事了。
—
东宫之中。
韦玉宁正在为李牧澜研墨。
东宫实在不缺使唤的宫女,正巧韦玉宁有读书识字的本事,就被安排了伺候太子笔墨的差事。
太子事务繁忙,二人可以说是日日相对,韦玉宁也伺候得格外尽兴,常得太子夸赞她聪慧灵巧。
她在东宫一待就过了半个月。
某日太子去喝了成王的喜酒,带着一身酒气醉醺醺地回到东宫,说什么还有公务要办,韦玉宁只能过来伺候。
结果太子还有些不清醒,错将她当成了太子妃,拉着韦玉宁就去了一旁榻上,韦玉宁慌乱得很,连说自己不是太子妃,还挣动了起来。
谁料看起来文雅的太子,轻易就将她钳制得根本动不了。
李牧澜喷着酒气,醉醺醺说:“爱妃,等着孤把嫡子送到你肚子里去,且安心吧。”
一句话听得韦玉宁愣住了。
她也糊里糊涂的,二人就这么在榻上成了事。
翌日,太子从榻上醒来,韦玉宁跪在一旁低头请罪。
太子一向是体贴温柔的性子,并未问罪于她,反而说是自己唐突,如今既然已经碰了她,也不会委屈了。
李牧澜又说自己实在喜欢她在身边,问她是想当一个正经奉仪,像别的女人一样迁到西宫去住,还是仍旧在这儿伺候笔墨,往后再行册封。
韦玉宁知道奉仪不过九品,她身为宫女也只能先安居此位,可西宫这么多女人,一放进里面,太子还能看得着她吗?
若是仍旧做一个侍女,却能日日陪着太子,情谊自能渐深……
若真有身孕,就比西宫那些女人要快上一步。
昨夜韦玉宁一夜未睡,也想明白了。
做谁的皇后不是做呢?
“奴婢想伺候太子。”她说出了自己的选择,李牧澜笑着抚了一下她的脸,“孤也舍不得你走远。”
韦玉宁就这么成了太子的女人,在东宫过起了锦衣玉食的日子。
此时她虽还未有位份,但宫人们都默认了她已是半个主子了,出入都尊称一声“玉娘子”。
连太子妃见了,也对跪着的她说了几句体己话,让她尽心伺候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