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合掌道:“阿弥陀佛,公主的命数不足为外人道也,郎君若自己也想算卦,小僧可为郎君卜算一二。”
李持月敢冲季青珣撒谎,也是笃定了寂淳会帮她圆谎。
季青珣看了他一会儿,才说:“若是可以,那就有劳禅师了。”接着说出了一个八字。
寂淳也真低头掐算了起来,其间,季青珣视线一直没离开过。
“郎君这命数贵不可言,来日绝非池中之物,但登高必跌重,眼前还当真有一劫,郎君须得谨慎……”
寂淳就说了些何时有灾,如何祈福消灾之类模棱两可的空话,季青珣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定当遵从,接着又给殿中添了丰厚的香油钱。
等寂淳走了,他的眼神一下阴骘了下来。
阿萝果然又骗了他。
这个和尚连她的生辰八字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替她卜出什么短寿的谶言来。
—
李持月压根不知道季青珣寻到大觉寺了,她正忙着给上官峤上药。
“眼看就要下雪了,还穿这么单薄,冷不冷?”这屋子里又没个暖炉。
上官峤摇头。
“你得答应我,往后再怎么样,也别来受罚了。”李持月真的见不得他糟蹋自己。
上官峤怎会不答应她,“来此受罚,是求心中安宁,如今得公主一言,就知旁人说得再多,也不过是为抓紧手中流沙罢了,往后,臣不会再犯。”
“神神叨叨的不知你在说什么,好了,衣裳穿好,天越来越冷了。”李持月将药罐收好。
上官峤穿上衣裳,看向外头,忽然说道:“下雪了。”
李持月抬头看,还真是。
白纷纷的雪,她心情都跟着坏了起来。
说起来这是明都今年的第一场雪呢,上官峤转头问她:“可要出去看看?”
李持月对雪早已敬而远之,但见上官峤兴致盎然,便没有拒绝,上官峤将自己的斗篷给她披上。
两个人走出了禅房,看着满天飘落的雪花,慢慢给大觉寺覆上白色,将分明还热闹的山寺变得苍茫寂寥了几分。
他们且行且聊,将这段时日各自的事都说了出来,还有学钧书院三试的事。
李持月已经写好了三试的卷子,她在府中,自然不可能避着季青珣,甚至他还提了不少建议。
不过李持月将这些事略去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提起季青珣。
说着就走到了那棵古松前。
绿意覆上的银霜,立于严寒而峥嵘不败,李持月仰头看着古松,悠悠叹道:“上次咱们在这儿,还互相不对付呢?”
“是吗?可我就记得那天烟雨蒙蒙,你一身红衣打马下山门的样子……”
他的视线似穿过了飘飞的雪花,回到了她沐雨初登大觉寺那天。
李持月今天穿的也是大红的圆领袍,不过被上官峤靛蓝的斗篷盖住了。
“可惜今日没有骑马来……”李持月叹了一声,“不如待会就由你背着本公主下山?”
上官峤笑得宠溺,“如今后山的梅花覆雪,正是好看的时候,你若想去,臣有幸当一回驮夫,背着三娘去看?”
李持月也只是说笑而已:“得了吧,刚上完药,一点不讲究,再说了,没有酒赏什么梅啊,等你好了我们再去看也不迟。”
说罢她眼珠子一转,想起一件事来,指着荷塘问道:“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什么事?”
当初她说要把人踹下去,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抬脚呢。
上官峤闲庭信步:“你连我挨几下禅杖都心疼,哪里舍得下雪天让我落到那池子里去?”
上官峤如今对李持月的心意再不怀疑,点着她的鼻子,眼里都是得意。
李持月一噎,他在得意什么?
“你去那儿站着,看我舍不舍得!”她跺脚说道。
上官峤却突然说道:“三娘,你看这荷塘,是不是像谁?”
“什么呀?”李持月看向冬日的荷塘,满塘是残败的枯枝,或倒伏或秃杆,乱七八糟的。
她皱眉道:“像谁?看不出来。”
“像三娘你啊。”
李持月有不好的预感:“怎么说?”
“一池乱笔。”上官峤说完。歪头冲她笑得爽朗。
“好啊你!拐着弯骂本公主字不好,走,回去继续跪着打!”李持月这回真气不过了,追着他打。
上官峤笑着躲她的拳头,连说自己错了错了,只是耍个小机灵。
可李持月才不饶他,这人修的什么佛,根本藏不住底下的狭促!
“不许躲!”
“哈哈,好,不躲!”
“还在躲!”
“公主恕罪!”
……
季青珣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两个人追逐打闹,真像一对儿两小无猜的小儿女,谁能看不出来其中的情意,根本不是阿萝所说的,只是为了气他才找的上官峤。
季青珣竟然觉得,阿萝和上官峤待在一起时,比在自己面前要开心自在得多。
那么发自真心的灿烂笑颜,将她对自己的那些亲近衬托成了逢迎,连笑意都对比出了虚假来。
是啊,阿萝原本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他明明见过,怎么就给忘了呢?
多日来的美梦摔了个粉碎,季青珣不由轻笑一声,满目苍凉又无奈。
他都帮着阿萝骗自己了,为什么不能骗到底,偏要来看这一眼呢?
鬼使神差地,李持月听到了那一声笑,一转头,季青珣果然就站在转角处,一张脸比落下的雪还白。
季青珣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持月定住了动作,脑子一片空白,就见季青珣根本没有上前,而是转身就离开了。
不管他为何会出现,现在绝不能让连日来的牺牲功亏一篑,她急忙追了上去。
开心戛然而止,上官峤没得一句告别的话,就看着李持月远走了。
她临走前,把药塞给了他。
上官峤攥紧了药瓶,没有追出去。
—
“十一郎!”
“十一郎!”
李持月追了上来,可是季青珣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步子反而越迈越大。
见实在追不上,李持月心中一慌,踩在石阶上的脚一打滑,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
“啊——!”
手掌撑上冷硬的地面,立刻就擦出了一片血珠。
跟在身后的知情见状,忙跑了上来。
季青珣听到身后的痛呼声,立刻站住了脚步看来,就见她趴在地上,眼睛还往这边看,说不上来的凄惨。
季青珣哪里还走得动。
李持月也不让知情扶自己,而是可怜巴巴地喊:“季青珣,你过来……”
季青珣深吸了一口气,走过来一把将李持月扶了起来,动作虽大,但小心地没有碰到可能摔到的地方。
又看到李持月身上披的靛蓝斗篷,一看知道不是她自己的,直接扯了丢在一旁。
“冷的……”
李持月缩紧了肩膀,紧接着季青珣的斗篷就披在了她的身上。
他扶着李持月到一边坐下,将她的手掌翻过来啊,擦破的地方鲜红刺眼,已经渗出了血珠。
季青珣的眉骨很高,低头时她只能看到纤长的眼睫,和明显皱起的眉头。
“还有哪儿?”季青珣的声音又冷又硬。
“膝盖也疼,还有肚子上面……”李持月说着,嘴巴都扁了。
季青珣半跪下,让她踩在自己的腿上,想将裤脚往上挽,看一下膝盖有没有破皮,李持月却僵硬地移开了腿,“不行,外头太冷了。”
这话勾起了他不好的回忆,季青珣顿住了手,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就是下贱,连这样了都没法一走了之。
手下意识攥紧成拳,骨骼的响声听得李持月缩紧了脖子,担心季青珣又要发疯。
“回马车上去吧,你背我好不好?”李持月小声说话,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刚刚她和上官峤是什么情景,李持月自己也心知肚明,这样的情况下,季青珣到底是什么态度其实她也拿捏不准,要是他不给面子一走了之,那自己也只能认栽了。
太漫长的沉默让人不安,李持月也在思索着对策。
季青珣再仰起的脸时,眼窝一圈已是通红,碧色的眼睛仿佛是认命般的,沉默着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李持月在他怀里,带着点不知所措。
又悄悄往后瞥了一眼,见上官峤没有跟过来,总算放心了一点点。
季青珣带她回马车上,又请寺内僧人端来了热水,拿帕子打湿了慢慢擦在她的伤口上
寂淳听闻公主出事了,便出来询问,知情只说无碍。
他不见公主的面,却听到了马车中有男子的声音,听着正是刚见过的季郎君,刚刚公主不是跟他师兄在一块儿吗?
寂淳后知后觉地去找,才知道他师兄已经下山去了。
闹不明白缘由,寂淳挠挠头回去了。
马车里,季青珣已经帮李持月擦着伤口。
“嘶——”她疼得缩回手又被扯了过去,擦完了手掌,他将裤子挽上,膝盖果然也擦破了,他照旧把血迹擦干净。
李持月被推倒,被热帕子暖过的手修长如玉,解开了她的衣扣。
她还有一点慌,“这儿是大觉寺……”
这话藏尽了心机,暗示了季青珣若想做别的,在大觉寺总是不适宜,若是不在这儿,她是不拒绝的。
他的手顿了一下,仍旧没有说话。
知道季青珣要做什么后,李持月偏头看向车壁。
视线落在莹彻的肌肤上,只是肋上因为摔倒发红,没有伤口,季青珣又给她原样扣好衣裳。
检查完了,他开始上药。
季青珣一直沉默处理着伤口,不言不语,连见了她的身子也波澜不惊。
“你说句话呀。”李持月见他不说话,心里犯怵。
季青珣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恶之中。
想走却走不开,想彻底爆发,又怕与她落得鱼死网破。
瞻前顾后,作茧自缚。
“哼——”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要不是你走这么快,我也不会摔倒的……”李持月试图用恶人先告状,引他说话。
其实她知道这是自己的报应来了。
她不该沉不住气,明知季青珣盯得紧,还是忍不住来见上官峤。
要是前功尽弃了,才是大大的悔恨。
“刚刚我在想,不如就成全你们。”季青珣突然说道。
可只是一瞬间的念头,他就接受不了。
“你在说什么,什么成全?”李持月呼吸有些急促,猛地抓住他的手,又被他压了回去。
“阿萝,你要什么就跟我说,不要再作践我好不好?”季青珣几乎是硬生生被她逼红了眼。
可即便如此说,要是她真的要上官峤,他就能容得下吗?
从前他绝不会有半分犹豫,立刻就把人杀干净,可是越窥见阿萝变心的真相,他越无法指责她。
但包容她身边有另一个男人,这几乎是个踏不过去的坎。
李持月看清了他眼中汹涌的痛苦,愣愣说道:“我只是来给良太妃立个牌位,碰巧见到了上官峤,才跟他说了一会儿话,你不要误会。”
“那你现在害怕什么?”
几乎是看他一颗眼泪慢慢从右眼滚落,源头是那通红的眼眶里,可季青珣丝毫没发觉,只是倔强地盯着她,等一个答案。
李持月喉咙干涩,“可是我一看你走了,我就心慌,忍不住追上来了。”
“季青珣,我们才刚好了一阵儿,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多疑,”她觉得现在不哭一哭都不礼貌了。
“当初是我为了气你才与他来往,结果今日在宫外听闻他上山受禅杖,心中过意不去才来看一眼,说了几句话,结果你反应就这样大,咱们好好过安生日子不行吗?”
可季青珣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没法再相信她,“伤口已经擦药了,勿沾水。”说完就要转身下马车。
李持月绝不能让他走,扑过来抱出他的腰,“今天不说明白,谁也别想走。”
季青珣把人从后面捞过来,“你到底想如何?”
李持月用手背擦掉季青珣那滴眼泪,“就算我是喜欢上官峤,但也只是喜欢同他说笑,这又怎么了,怎么就招你了?”
“那我杀了他,你待如何?”
“秦殊意我没让你杀,上官峤也不会让你杀。”
“你知道他们不一样。”
“他们都一样!季青珣,你搞清楚,我堂堂公主,跟你觉也睡了,招个人进府你喊打喊杀的,之后再没面首进府,我抛开过去,心里真的就想守着你一个人,你究竟还想怎么样?
不会是你有异心,故意找我不是吧?”
他没有答复。
“说话!”